□楊雯

4 月的上海溫暖明媚,閔行區的一個小區里,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樓頂露臺上,手扒著護欄,眼巴巴地望著遠方,大聲唱道:“我好想逃,卻逃不掉……”他的頭發多日未剪被扎成了一個朝天鬏,懷里還抱著一只黑色柴犬,它隨著主人渴望的目光懵懂地望向遠方。
這一畫面被拍成了Vlog,發布在抖音、B 站、小紅書上,并配上旁白“寵物店隔離快一個月,就很離譜”。視頻中的主角儲召鑫是在3 月26 日搬進GoGo Inn 寵物生活館的,當時另一位店主已經在店里住了10 天。
在疫情為上海按下暫停鍵后,有這樣一群人像儲召鑫一樣克服種種困難,決意在最艱難的時候留在動物身邊。他們的故事各有不同,但能夠與心愛的動物們待在一起,亦是對人類的反向陪伴。
儲召鑫和另一位店主在上海共同經營了三家寵物店,視頻中的GoGo Inn 寵物生活館是當前唯一有動物駐留的店。今年年初,儲召鑫擴大了原本主攻洗護、寄養的經營規模,將店鋪裝修升級成柴犬咖啡廳,但三月開業的計劃很快被疫情打斷。
儲召鑫平時不常來看店,更別提在店里過夜了。3 月底,他預感到情況不容樂觀,為了店里無人照顧的貓狗,從家里帶了睡衣、衣架、拖鞋,又花了120 元買了一張行軍床。
寵物生活館坐落在一棟聯排別墅的第三層,并附帶一個樓頂露臺,因為改造成了咖啡廳,配備了微波爐、灶臺、水池,留守人員幸運地有了生活保障。就在200 多平米的大廳里,儲召鑫與另一位店主,和貓狗們同吃同住生活了一個月。
四只自由奔跑的狗子是儲召鑫撿來收養的,其中陪伴他時間最久的赤柴名叫茨木,活潑又鬧人,是寵物店社交賬號上的小網紅。茨木已經陪伴了儲召鑫五六年,原本他和另一位店主之前都不從事寵物行業,但因為茨木與這個圈子結識并轉行,并為它開了第一家寵物店。
后來,白柴、黑柴、哈士奇紛紛加入了這個家庭,儲召鑫的店鋪也從一家開到三家,加上疫情前的寄養,店里目前有30 多只狗和5 只貓。當儲召鑫把鏡頭推進寄養間,狗子們一個個高高跳躍起來,搖著尾巴,叫聲連成一片。
和動物相伴的一天是充實忙碌的,遛狗占去了絕大部分時間。有些狗子會互相打架,儲召鑫只能分批來遛。每天搶完菜以后,他會在八點到十點半把狗趕上樓,不聽話的還要“像逮雞仔一樣”去抓。
遛狗專用的屋頂露臺鋪著翠綠的草皮,在底部還做了一層網便于污物滲透,但是狗的糞便必須“一批一清”,不然就會踩散。儲召鑫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看到狗子有所動作就立刻沖上去,“嗚喳嗚喳”地把周圍的狗驅趕開,狼狽又喜感。
第一輪遛狗結束,還有兩三只狗需要再加半小時的日托。到下午四點以后,風清氣爽,日頭微沉,又一輪遛狗開始了。這時狗狗們的精神狀態會更好,狀況頻出,狗叫聲此起彼伏,一直持續到傍晚七點。
因為物資短缺,冰箱里用來給狗改善營養的雞胸肉,儲召鑫只能用來先填飽自己的肚子。生活用品也緊缺,儲召鑫的洗發沐浴都要用寵物產品,在洗狗盆里湊合洗澡,還得忍受頭皮屑。店里的洗衣機原本是用于洗狗尿布和墊子,里面也積滿了狗毛,儲召鑫的衣服只能自己手洗擰干。
晚上沒有太多的工作,但儲召鑫睡得不安穩。有些貓狗一旦聽到風吹草動就開始叫,其他貓狗也跟著湊熱鬧,窗外的流浪動物也會加入其中,在凌晨奏響“交響樂”。
來寵物店隔離之前,儲召鑫剛解除了獨自在家20 天的隔離,他有些孤獨和抑郁,現在能和狗狗們在一起,是對他的最大撫慰。每天早上,儲召鑫睡在矮腳行軍床上被活力四射的狗子踩醒,他睡眼惺忪地揉一揉狗子的頭,抱著它們走上露臺,看新一天的太陽升起。
對獨自隔離在貓舍的管家牛哥來說,照顧一群布偶貓并不難,他已經習慣有貓要接生時一連在貓舍住兩三個月。牛哥通常在上午喂完60 多只貓咪,打掃完貓舍。當時間指針轉到中午12 點,才是他最需要繃緊精神的時候。
這些天,拾七貓舍的微信小程序依然有條不紊地運行著,售賣貓糧、貓砂、寵物消毒液等寵物物資,發貨地正是牛哥所在的貓舍。貓舍建立的三個互助群都已基本滿員,包括牛哥在內的5個工作人員正開足馬力,回答養寵家庭的提問。
微信群的信息飛速滾動著,每一個提問的貓主人都焦慮不安,家里的貓掉毛了,厭食了,或者是店里的貓糧和原本吃的不匹配,盡管工作人員已經重復回答多次,但每次還要繼續耐心地回答和解釋,一刻不得空閑。
貓舍倉庫的儲備尚且豐富,但將物資送到養寵家庭并不順利。中午12 點是牛哥開始對成交訂單打包、發貨的時間。這次疫情前,貓舍的訂單都以快遞形式發出,但現在快遞停擺,只能通過閃送、美團跑腿等來下單。
因為配送員取貨的時間難以保證,等待配送的漫長時間更令人焦灼。中午12 點之后,牛哥不敢做飯,不敢打游戲,甚至不敢花長時間蹲廁所,只等待隨時接起配送員的電話,立刻飛奔下樓。此外,打包10 個包裹也許只要一個小時,但每次走到小區門口送貨就要花10 多分鐘。
當貓主人總是等不到貨時,難免會沖店員抱怨。工作人員經常在朋友圈提醒養寵家庭提前囤物資,但突發的情況總難避免。牛哥已經能平和地看待顧客的心急火燎,“他家的貓真的有困難以后,他的一切都會變成不理解。”牛哥說,特殊時期大家都不容易,只希望彼此能多點理解。
現在,牛哥給自己定下了每晚8 點停止等候的時間點,至此還未接單配送的便不再等待。到這一刻,牛哥終于有了可以喘口氣休息的時間,可以去做一頓晚飯,去小區群里團購或以物易物,過上自己的生活。
同一時刻,30 公里之外虹口區的一家寵物店里,為新成員消毒完畢的瓜姐終于松了口氣。這天晚上,一位貓主人被查出陽性,對方輾轉聯系上了她,在得知接受陽性家庭寵物寄養后,飛速將貓咪閃送到了店里。
瓜姐的寵物店在一家沿街商鋪中,雖然大門緊閉,店內卻依舊熱鬧。店里的30 多只貓狗有9只來自陽性家庭,1 只來自密接家庭,還有3 只來自陽性家庭的寵物因為主人從方艙康復回家,已經被成功接回。
4 月2 日,瓜姐接到第一個陽性家庭的寄養求助電話,這時距離她和先生封閉住店過了2 天。
起初,瓜姐很猶豫,因為去年年底生了孩子,她還沒有接種新冠疫苗,不得不考慮感染的風險和店里其他寵物無人照顧的境況。在電話那頭對方懇求并抽噎的聲音中,她還是接下了第一只貍花貓,并且陸續在朋友圈、小紅書發布了接收陽性家庭寵物寄養的通知。
確認好寄養后,瓜姐會讓主人自行準備好寵物常用的物品,尤其是更容易應激的貓咪,需要送來平時的貓糧、貓砂盆。來之前,瓜姐還會叮囑主人戴好手套將盛載動物的容器進行消毒,并放到室外新鮮空氣中靜置15 分鐘。如果主人有條件給寵物次氯酸消毒最好,如果沒有,瓜姐會在轉運后再幫助寵物消毒。
瓜姐的店鋪是虹口區少有接收陽性家庭寄養的場所,在和她通話時,店里的容納狀況幾近飽和,電話那頭一直有貓狗叫聲不間斷地傳來。
現在,她每天仍會接到6~10個詢問電話。瓜姐記得自己接到的每一個求助電話,電話那頭都是哭得讓人心碎的哀求聲,寵物主人用克制又不失溫柔的語氣向她詢問,“老板娘如果你不接了,能告訴我哪里還能接嗎?”
目前,瓜姐所在的社區疫情情況尚好,她估計社區會根據新的核酸結果很快轉成管控區。這樣的話,她能在小區里遛狗,或許還能多幫助一些需要寄養的家庭。
盡管寵物不會感染新冠病毒,但它們或許會被其他疾病侵擾。3月26 日,一位貓主人發現自家貓咪出現了禿毛塊,拍照向醫生微信咨詢。對面是星橙貓專科醫院的醫生周遙,她立刻詳細詢問了情況,給出了建議。這時貓主人才得知寵物醫院也已經關了門,只留下專人值班照顧住院的寵物。
醫院是在3 月18 日前接到的局部封控通知,到月底時開始全域封控,周遙和一位助理決定留在醫院,照顧需要住院治療的貓咪們。
以前,醫院里有重癥的病例,醫生偶爾也會加班過夜,但他們會輪替,每人最長時間值夜班三天。但封控之后,值夜班的重任都壓在了值守醫生的肩上。
住院的貓咪一共有十多只,在設計成雙籠位的休息間和貓砂盆里休養。周遙每天早上洗漱后,會先去查看腎病、糖尿病等重癥的病例,給它們抽血化驗和安排用藥,然后給貓咪們換水補糧,鏟完貓砂通常就到了下午兩點,周遙最多能休息半個小時。吃完午飯,她再繼續下午的工作——給輸液的貓換藥,并持續監護重癥的病例。
寵物醫院的住院部有貓爬架,醫院也開辟了專門的玩耍室,里面有隧道、轉盤,如果貓咪病情穩定、想要活動活動筋骨,每天也有屬于它們的娛樂時間。但如果貓咪的病情不好,周遙的心情也會跟著低落。
封控前,周遙來得匆忙,沒有準備足夠的衣服,每天基本只能穿工作服;醫院里有一個小電飯鍋,可以燒簡單的飯菜,但因為生活物資依賴團購,她只好盡量縮減食物的消耗,將物質的欲望降到最低;至于睡覺,周遙只能在會議室支起行軍床,作為臨時的休息場所。
疫情來襲,周遙儼然陷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日子仿佛成為一種單調的循環。但是時間并沒有真正靜止不前,盡管目前醫院里的貓糧、藥品、化驗耗材還有存量,但什么時候解封、能不能及時補貨,周遙難免擔憂。眼前是需要自己治療的貓咪,遠方還有孩子想念她這個母親,周遙表示仍將耐心、認真地堅守下去。
3 月12 日,上海海昌海洋公園臨時閉園,原本在16 日開園的計劃因疫情再次被推遲。白鯨保育員潘騰先是17 日到21 日在園區駐留,28 日浦東正式進入封控后,她成了8 位留下來陪伴照料白鯨們的保育員之一。

在上海海昌海洋公園,像潘騰這樣的駐留保育員有68 人,總共駐留人員則有600 多位,他們齊力保障著閉園期間動物們的健康生活。
白鯨生活在冰山北極館,原本有13 位保育員來輪班照顧5 只白鯨,現在由8 位留守保育員承擔。冰山北極館的明星劇目是《白鯨之戀》,伴隨著浪漫悠揚的音樂,電影屏幕般巨大的深藍展缸里,兩只優美的白鯨分別在兩名保育員的引領下緩緩升高,隨著保育員游動的身姿輕擺搖曳,用飽滿的身體曲線勾勒拼合成一個心形。
在閉園的日子里,白鯨保育員們的工作和開園時沒有太大差別,他們和平時一樣清掃水池、制作餌料、為白鯨體檢,和它們一起嬉戲玩鬧,只是少了熱情洋溢的觀眾。海洋公園里的動物365天、24 小時都需要有人看護,隔離期間也不例外。到了晚上,保育員會輪流值夜班,其他人則回到辦公室,就著鋪在地上的床墊和睡袋入睡。
潘騰在保育員崗位上工作快滿5 年了,她原本學的是經濟學專業,因為喜歡動物來到了這里。白鯨聰明可愛,又通人性,在保育員眼里它們不是養育對象,而是好伙伴,是像弟弟妹妹一樣的親人。相處久了,它們還能夠察覺到保育員的情緒波動,予以親昵的撫慰。
盡管人類的世界充滿喧囂,但藍色世界里的海洋生物們平和地游弋著,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白鯨在游過表演的展缸時,潘騰偶爾會覺得它們似乎產生了一點好奇心,畢竟這里曾經那么熱鬧,如今卻冷清又安靜。
前段時間,潘騰和同事們還在白鯨展廳里進行了一場羽毛球賽,白鯨們好奇地湊上來,在展缸前占據了絕佳的觀賞位置,仿佛也在為它們喜愛的人類伙伴們叫好。
潘騰會在這些時候感到愉快和溫暖,盡管對外界的疫情仍感到焦慮,但身處海洋公園的她更多感到了一種幸運。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保育員與動物們產生了一種互相需要與依賴的感情,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們內心因世界變化無常產生的不確定性。
現在,住在海洋公園里的潘騰能夠在工作結束后去園里走走,探索到一些工作多年未曾留意的風景,比如發現湖看上去像一座海島,美人魚的舞臺邊有熱帶雨林。當步子再繞回冰山北極館時,她看到落日正投映在冰山的白色布景上,映照出一道奪人心魄的金色光芒。潘騰不由盼望著,這里可以再次熱鬧起來。
(文中周遙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