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是另一種成長

文/谷立立

衰老與成長同樣驚心動魄

書名 | 《白發阿娥及其他》

作者 | 西西

出版 | 譯林出版社

在短篇小說集《白發阿娥及其他》的開篇，作家西西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話，她自稱，多年以前因為接受放射治療，傷害了右手的某根神經，以致拇指、食指失去知覺，無法彎曲，因而不能拿筷子、扣紐扣、寫字、按鼠標。于是，只能動用左手來完成。當然，西西并沒有因此而悲傷，反倒豁達地戲稱自己已經正式進入了“左撇子時代”。盡管如此，她還是可以寫作。只是，以往用右手可以輕松完成的工作換成左手，就毫無懸念地變成了“蝸牛的速度”。

另一種觀看城市的方式

《白發阿娥及其他》正是這一時期的產物。1937年，西西生于上海，少年時隨父母移居香港。當她提起筆創作小說，她的眼前常常浮現出這座城市的變遷。而到了醞釀創作《白發阿娥及其他》的1980年，西西已經毫無懸念地加入了中年人的行列。在看過了太多“白發阿娥”的故事后，她完全有理由為她們代言，就像兒女對待自己漸漸老去的母親。如果說，《我城》（西西的代表作）是她對百年香港的回眸一笑，那么《白發阿娥及其他》的核心則是“人”。

畢竟，城市的發展永遠離不開生活在其中的人。關注人的生活，就是另一種觀看城市的方式。當然，衰老歸衰老，并不代表沒有故事。小說開篇有一則故事名為《春望》。故事里，中年女子美華與母親的妹妹明姨在分開24年后重聚。交談中，明姨問起姐姐的近況。美華告訴阿姨，母親陳老太太67歲，走起路來總是一腳高、一腳低。因為身體的原因，日常起居有著太多禁忌：怕冷氣，怕豬油，怕路遠，怕太陽，甚至怕見人；她不看報、不看戲，卻把每月定期看醫生當作雷打不動的慣例。

衰老是另一種成長

這里不難看出，陳老太太就是白發阿娥。她姓余，生于1910年，原本可以見證香港這座城市的百年變遷，但在西西筆下，卻是一位困于家中的老人。這位老太太既不喜歡看書、聽音樂，也不喜歡喝下午茶、逛街，更對備受同齡人青睞的種花養魚毫無興趣，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家中，“整日無所事事，時間過得老慢”。不得不說，兒女并不真正了解她。表面上，她無所作為，但其實，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過去時光的回憶。這正應了西西的話，衰老與成長一樣驚心動魄。或者說，衰老就是另一種成長。

因為生命就像一根紅線，一頭連著少年，一頭連著老年。哪怕是像白發阿娥這樣年紀的老人也有年輕的時候。因此，盡管到了70歲，她仍然感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16歲的青春少女。只是，歲月不饒人。她不得不收藏起織錦緞面的漂亮衣衫，像同齡人那樣換上通身灰暗的素衣。同樣，令人不安的還有身體。身體真是奇妙啊。年輕時，它以迥然不同的細微變化讓她感覺到成長的來臨。她成了妻子，成了母親，懷孕、生育，進而有了身為女人的愉悅。而到了如今，年老體弱的她再一次感受到身體的重要。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所有的器官“像沉睡的火山一下子都復活了”，不約而同地刷起了存在感。

果汁味的暮年人生

白發阿娥有一個首飾盒，里面曾經裝滿了閃閃發光的戒指耳環，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藥盒，“粉紅翠綠，紫黛青藍，簡直像兒童吃的巧克力豆”。此時的白發阿娥很清楚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并沒有因此而傷感。相反，她就像年輕時常做的那樣不動聲色、沉默應對。為了緩解接連不斷的健康問題，她接受女兒的建議，練起了體操。只是，僵硬的身體并沒有給她太多表現的機會。只見她“彎彎腰，伸伸手，她的動作仿佛鐘面上的時針和分針，骨節咔咔作響”。

這大約是人到老年的常態了。就像一座老宅子，材料老舊，四處漏風，似乎只要刮上一陣臺風，就會嘩啦啦、轟隆隆地倒塌。還好，白發阿娥并不服輸，還好居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從來沒有令她失望。它的“墻壁厚、棟梁直、天花高、地臺結實。黃梅時節，房子的四壁和地板不發霉，不潮濕；下大雨的時候，窗縫不滲水”。換句話說，牢靠的房子總是令人安心，開朗的老人也不需要太多照顧。白發阿娥正是如此。很多時候，她對生活的熱愛并不亞于她身邊的年輕人。

就像西西所說，她是“小小的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的秀才”，早就把世界的演變看在了眼里。于是，當兒女為她整日無所事事憂心不已的時候，她出人意料地學起了新知識。此時的她仿佛重獲新生，把所有的不如意統統拋在腦后，“只要手握放大鏡，給她一沓報紙、半打拍紙簿、尖嘴的圓珠筆，她就可以消磨一日二十四小時”。除此之外，白發阿娥也很享受吃維生素藥丸的全過程。就像11歲的孩子，她要一口氣把所有花花綠綠的藥丸銜在嘴里，細細辨別各自不同的味道，而不管它們究竟是維生素A，還是維生素B。

西西的時光回憶錄

這就像她小時候學英語，“橙是O，櫻桃是C，葡萄是G，檸檬是L”。彼時，白發阿娥的成績很好，常常受到老師的表揚。而她的妹妹則因為不用功，字寫得歪歪斜斜，直接改變了她以后的人生。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白發阿娥常常有這樣的設想：如果當初父母讓她繼續上學，而不是早早中斷學業，她的后半生是不是會有點不同？盡管如此，她還是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如今的自己。畢竟，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比妹妹幸福。至少，妹妹從來沒有吃過果汁味的藥丸，而是嘗盡了生活的苦澀。

有了這樣的鋪墊，我們是不是還會相信衰老的人生不會再有色彩斑斕的時刻，是不是還會因為害怕老去而唉聲嘆氣？反正，西西并不畏懼衰老的來臨，甚至，她很享受在時間中慢慢變老的過程。《白發阿娥及其他》即是明證。表面上，這是她的衰老記事簿，但其實，這也是她的時光回憶錄。從1980年開始創作這些故事，到2005年正式完成，西西從當初的中年人漸漸邁入老境，真正地與白發阿娥站在了一起。

透過這些或長或短的故事，我們不難看出她的態度。對待衰老，她是坦然的，她很清楚當她漸入老境的時候，生命究竟會為她帶來怎樣的改變。但她并沒有因此而難過，反倒將一切當作歲月的恩賜，自然而然地接受衰老、包容衰老，盡情享受生命中的每分每秒。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白發阿娥及其他》寫的不僅僅是她的母親、她的姨媽，也是慢慢變老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