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外婆去野餐

文：明前茶 編輯：山湖

每逢風和日麗，阿軒在朋友圈里發布她家的野餐九宮格時，總會收獲好友的由衷點贊，細心的朋友還會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阿軒一家人出門時，必要帶著一名輪椅上的老婆婆。問起來才知道，那是阿軒丈夫的外婆。

阿軒結婚五年來，除了酷暑嚴寒天氣之外，每逢雙休日，只要天氣好，小夫妻都會抽出一天時間，推著嬰兒車出門走走，他們一定會帶上外婆。阿軒是個講究人，她會準備一大塊野餐墊子，帶上滾燙的一壺紅茶水，并帶上精美的茶具，她說不能忍受用紙杯喝熱茶的敷衍場景。她搞了一個帶夾層的行李箱，來裝拍照與野餐要用的東西。行李箱中也有替外婆準備的漢服，還有紙傘和各種拍照小道具，他們會帶上一個藤編野餐籃，里面放滿了精美的日式餐盒，新鮮水果、自家烘焙的全麥面包，自己做的三明治和色拉，應有盡有。

插播一句，正當阿軒準備了水蘿卜、紫甘藍、苦苣菜以及土豆泥，準備拌野餐色拉的時候，外婆突然插言回憶，說當年同樣喜歡搞氣氛的自己，是如何調制市面上沒得賣的色拉醬的。她告訴外孫媳婦，當年若要買進口蛋黃醬，需要動用外匯券，自己哪里有？可這哪里難得倒她，每次她都選擇最新鮮的生雞蛋黃，小心翼翼地攪入白糖，打勻后，再一滴一滴地加入油，要在順時針方向上用力攪動一刻鐘，蛋黃醬才能變得像絲綢一樣散發光澤。盡管那時候物質條件如此之匱乏，每次出門野餐，身穿布拉吉的外婆一定會帶上午餐肉罐頭，還有灌在保溫瓶里的羅宋湯。當年，連做羅宋湯必不可少的番茄醬都買不到，因此每到6月份西紅柿大量上市時，外婆都會自己買了便宜的西紅柿熬制。有一年，她裝番茄醬的醬菜瓶子經過沸水消毒，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混入了霉菌，整瓶的番茄醬都長出了霉斑，令人痛惜。

到了野餐地，阿軒安排先生帶著孩子一起踢球、躲貓貓、放風箏，而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就坐在野餐墊上，喝喝熱茶，吃吃點心，嘗嘗色拉，看那色彩斑斕的風箏滿天飛舞。在喝茶的時候，經常有落花落到茶杯中來，春天有梅花、櫻花、桃花，夏天有六月雪，秋天有紛繁篩落的桂花。到了蘆葦開花的時節，阿軒還會邀請好友們一起來野餐，他們會玩一種擲蘆葦的游戲——準備一個大竹筒，折下十支蘆葦，看誰隔著兩米能夠把蘆葦投進竹筒里。

外婆也跟他們一起玩，興高采烈。事后，外婆深有感觸地對阿軒說：孩子，自從你嫁到咱們家來，我才覺得每一年的春天，每一年的夏天，每一年的秋天都是新的，從前，我總是認為到了我這個年紀，人是舊的，時間也是舊的了。外婆這樣表現她的感念之情，令阿軒也深受觸動，她意識到，并不是只有年輕人才會熱愛陽光下茁壯成長的一切，并不是年輕人才會喜愛玩具，喜愛手辦，喜愛漢服，喜愛拍照，外婆這個年紀的人，更需要嶄新的體驗去覆蓋那些陳舊的、庸常的日子，需要如春天化凍的流水般的新鮮感受，去滋潤心靈，令生命力的種子，由此生根發芽，開出花朵。

而去培育一個心性樂觀的老人，對改善全家的氣氛，絕對是有利的。阿軒發現，當外婆成為她的同盟軍后，她遠嫁的決定也不再那么令人不安了。外婆是整個家庭的老祖宗，連阿軒婆婆作為孝順女兒，都要讓她三分。而阿軒的孝心，也深深的感染了全家人。現在連阿軒的兒子上了幼兒園，也會小心翼翼地將點心省下來，帶回來給太婆婆吃；阿軒的公公婆婆出門去西北旅行，體驗當地的熱沙浴，也會帶著自家老媽去。當三位年紀加在一起快有200歲的老人家半埋身在溫熱的沙堆里，打著傘、吃著西瓜時，每個人臉上都汗水潸潸，外婆愜意地喝著汽水，說這是我吃過的最火辣的野餐了，地表溫度可能有50度，這沙子熨燙著我的整個腿腳、還有隱隱作痛的老腰，真是太舒服了。我這一輩子一直在苦哈哈地勞碌，自從阿軒來了，我才有了這般愜意的生活。要論各種時髦的享受，還得要年輕人帶動我們啊。

一年多以前，外婆因為髖關節壞死，不得不做了髖關節的置換手術。手術之后，她必須拄著助步器重新學習走路，外出游玩也要攜帶輪椅了，家中小車后備箱都放不下外婆的輪椅，阿軒和先生不得不率領家人坐公交車出門。每次出門，阿軒都要盡力揮舞帽子，打著手勢，讓司機打開后門，將外婆的輪椅從后門送上車，然后，丈夫奮力扶著外婆，阿軒一手夾著自己的娃娃，一手推著收攏的幼兒推車，從前門刷卡上車。外婆覺得很不好意思，經常對被耽擱的乘客和司機連連道謝和道歉，說我這老太婆出門，真是拖累大伙了！阿軒勸慰外婆說:“誰都有出門的權利呀，照應行動不便的老人家，大伙兒都有這樣的覺悟。”周圍的乘客頻頻點頭表示贊許，甚至有六十來歲的阿姨立刻拿出自己背包中的橘子香蕉，遞到外婆手里，對她說:“有這樣的孫女兒，能帶你出門，你老人家的福氣可真不淺呀！”

通常，公交車只要行駛半個多小時就能抵達遠離城市喧囂的公園中，在花前，在草坪上，外婆從不吝于表達對阿軒和自家外孫、重外孫的感激之情，阿軒勸慰她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說實在話，如果不是有意識地要帶您出門，可能我的閑暇時間也會被宅家刷手機浪費了?！边@倒不是謊話，正因為阿軒一家要帶著外婆和小寶看看外面的紛繁世界，看看櫻花飄落，海棠寂靜，累累重重的紫藤花從長廊上墜落下來，形成夢幻的意境，夏天等滿湖蓮花吹送來清幽的氣息，秋天能不錯過百年桂花樹的香氣，這對年輕人才會從自己的惰性里走出來。阿軒說：“一老一小，才是家里的福星，外婆你想想，我說的對也不對？”

外婆不言語，微笑著陷入了沉思。一陣風來，紫藤蘿花簌簌墜落，有一朵恰巧落在阿軒的長發上，外婆輕輕拈下那朵花，輕嗅它，阿軒覺得，這祖孫間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就飽含在這無聲的一個小動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