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女性友誼正名

□ 金 冪

被污名化的女性友誼

提起兄弟情，你會想到什么？

70 后男人阿煒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當然是錄像機時代便爛熟于心的香港江湖片金句：“做兄弟，有今生無來世，兩肋插刀，上刀山下油鍋，再插兩刀。”

再具體一點，阿煒捋了捋：“它是《古惑仔》中，山雞、陳浩南、大天二等五兄弟一起闖江湖，出生入死，肝膽相照；宋子豪、Mark、宋子杰，情同手足，喋血街頭，無愧《英雄本色》；成冬青、孟曉駿、王陽，三個“中國合伙人”夢幻組隊，辦起英語培訓學校；還有桃園三結義、水滸一百零八將、靖王和梅長蘇……從屏幕拉回現實，馬克思和恩格斯、馮小剛和王朔、老狼和高曉松、李誕和馬東，多了去。”

總之，文藝作品與現實共同構建的“兄弟江湖”，熱血、正面、厚重：理想同頻、意趣相投、事業一致。這三只腳，穩穩撐起了男人友誼的“后母戊鼎”。

而聊到姐妹情，第一反應又是怎樣呢？

“肯定是《宮心計》啊!”1985年出生的蘇蘇，追星不長情，追過的偶像名單一長串。“姐妹情”三個字，只會勾起她塑料質感的記憶：“無論戲里角色，還是戲外真人，她們的友情都沒頭沒腦，不知從何而起，就很脆弱，不堪一擊。”

蘇蘇還記得，電影《小時代》系列中，有著不同價值觀和人生觀的“時代四姐妹”從小感情深厚，卻為了男人爭得你死我活。戲外，楊冪、郭采潔、郭碧婷、謝依霖曾在微博大秀閨蜜情，后來竟漸成陌路人，部分應驗了她們“塑料姐妹花”的自嘲——特別假，卻沒能“永不凋謝”。

“‘泰迪姐妹團’就更不用說了，李小璐、熊乃瑾、霍思燕、甘薇，都超愛狗狗，看人看事觀點也很相似，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沒想到，曾經的‘C 位姐姐’落了難，其他人就光速‘割席斷義’，還點贊罵她的微博，涼薄得明明白白!女明星的閨蜜情，比威化餅還脆，輕輕一掰，就碎成渣了。”蘇蘇感慨道。

看到了吧，相比之下，“姐妹聯盟”在大眾心目中的形象要負面、單薄得多：分享愛情經歷，交換私密感受，把女人們拉進了一個心靈避風港。但同時，它又是“雌性競爭”的秀場，處處是虛與委蛇的面子社交、不走心的“塑料友情”、鉤心斗角的橫刀奪愛、大難來時的各自分飛。一個優質男人、一條漂亮裙子、一句冷嘲熱諷、多人合照只為自己修圖卻不管閨蜜，乃至查無實據的“誅心”之言，都可能令聯盟灰飛煙滅。

都是同性之間的友情，男女真的差這么多嗎？

友誼只有成色不同，沒有性別之分

事實上，友誼不分男女，衡量標準只有“成色”二字，一如黃金。

不承認、貶低女性友誼的人，往往用所謂的“性別氣質”說事。

情感節目主持人涂磊，為這種常見謬論“代言”。他在節目上公開聲稱：“我認為女人之間的友誼是極少極少的。即便存在，也是因為其中有某一個女性，多半具有男性的色彩。她具備男性的豁達、直率和開朗，而較少女人的嫉妒心、虛榮心和攀比心。這樣的閨蜜才可能長久，而絕大部分的女人之間，都不會有友誼。”

這一大段話，槽點太多，每個字都錯到離譜。

80 后女子肖肖看到這種言論后，氣憤得發抖：“優點、缺點哪有性別之分？豁達、直率和開朗，怎么就成了男性專利了？拼出‘十連冠’的女排姑娘、神級逆轉勇奪亞洲杯冠軍的女足妹子，哪一個沒有這些品格？男人的嫉妒心、虛榮心和攀比心也不少啊，踩同僚、爬高枝、曬名表、撈黑錢，哪一樣沒有他們的身影？這言論怎么過審的？傳遞的是什么性別觀？”

40 年的人生路，肖肖從來不是一個人戰斗。每次她殺到迷茫的隘口，伸出手拉她一把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女性。

15 歲，她學習很吃力，成績爛得一塌糊涂。父親的冷臉、責罵、狠打，嚇得她不敢回家。沒人可以傾訴苦惱，只能寫在日記里，淚痕疊著淚痕，紙頁都泡皺了。

某天，她翻抽屜找東西，掉出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打開一看，是好朋友紅紅寫的：“親愛的貓，為什么你總是皺眉頭？你看窗外，有小鳥，有花，還有好看的云。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別悶在心里。你要開心起來呀!”

她一下淚目了：“原來，我不孤獨。”從那以后，她眼里多了明媚，少了陰霾。

28 歲，她一個人闖蕩大城市。合租的室友是兩個陌生妹子——她們分別來自河南和遼寧，典型的北方人，豪爽、不認生，包了餃子、蒸了饅頭就招呼她一起吃。她拒絕了，不想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像一頭離群的獅子，充滿戒心。

直到有一晚，她病了，上吐下瀉，坐在馬桶上，一刻也無法離開。

河南妹子最先發現她不對勁，敲門一問情況，撒腿就往外跑，沒一會兒，拿著黃蓮素就沖進屋了。然而，藥不對癥，沒有效果。

這時，遼寧妹子也回來了。兩個妹子一商量，一邊一個，架著肖肖就往醫院跑。她們掛了急診，看病、交錢、取藥、輸上諾氟沙星溶液，已經半夜了。

第二天，肖肖好多了，進廚房拿東西，一眼看見冰箱上貼了張字條：“煮了粥，在電飯鍋里保溫。冰箱有小咸菜。有啥事打電話，別不好意思。晚上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肖肖“哇”的一聲哭了。素昧平生的妹子，真讓人溫暖。

后來，三人成了好朋友，形影不離。她們手拉手，買網課、聽講座、考證書，跟黑中介斗過智，與無良商家吵過架，嚇退過露陰癖，追回過被二房東私吞的押金。

那兩個妹子相繼戀愛、結婚、生娃，但無論男人還是孩子，都不能動搖這份友情。逢年過節，她們的家宴上永遠少不了肖肖的一副碗筷，雷打不動。她們甚至放心地安排老公、孩子和肖肖一起出游，自己卻去外地出差。肖肖也很“拎得清”，沒有辜負這份信任，雖然存了兩個妹夫的電話，但從不私下聯系，也不單獨相處，“避免瓜田李下，既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朋友的尊重”。

“赤誠相待，守住界限，無論男女，友誼就能長久。”肖肖總結道。

即使是“只認業績不認人”的慘烈職場，女性之間也從來不缺乏友誼。

“同事無閨蜜，領導無朋友。”這句“箴言”，小杜踏入社會之前，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她天性大大咧咧，并不把這種忠告放在心上：“我不害人，也不用防人；不巴結領導，也不特意躲。太累!”

小杜所在的客服部，清一色的娘子軍。新來的主管張姐是個厲害角色，訓話兩小時起步，從不用看稿。她剛接手時，不動聲色，暗中觀察。員工們早聽過她的名頭，提著一百個小心，沒想到是個“繡花枕頭”，慢慢就懈怠了，現了原形。這時，她才一頓秋風掃落葉，從此手下個個都服服帖帖。

小杜干活老實，不偷奸耍滑，讓加班，她真加，讓提意見，她真提，讓別見外，她真不見外。她從不溜須拍馬，眼里沒“領導”，只有“對不對脾氣”，但只要有兩根冰棍兒，準分張姐一根。

這一切，張姐全看在眼里，打心底喜歡這個小丫頭，沒把她當外人，生活上照顧，工作上磨煉，故意把最棘手的難題扔給她，畢竟“愛才惜才但不縱才，方能將璞玉打磨成良器”啊!

小杜心眼活泛，鬼精鬼精的，手快得就像開了倍速，3 個賬號來回切換，同時應對二三十個客戶跟玩兒似的，對方怎么死纏爛打，她就咬定一個原則：“溫和地回復，堅定地拒絕。”這一招真靈，“老賴”和“黃牛”們都敗下陣來。

不到半年，小杜的視野、魄力、水平有了質的飛躍，獨當一面，升級為張姐的左膀右臂，還收獲了一位忘年交。

對這樣的結果，小杜并不意外：“同樣的性別，給了我們同樣的處境。所以，女性更能共情女性，扶姐妹們一把。”

肖肖和小杜，只是億萬女性中最普通的兩滴水珠，她們的故事卻折射出女性友誼的光輝。

那些抱著偏見不放的愚人，摘下歧視的有色眼鏡，好好看看吧!我們不互撕，不扯頭花，不搞宮斗，不內耗。友誼從來只有成色不同，沒有性別之分!

女孩幫助女孩，從未改變

真摯純粹的友情不僅讓一個個女子心手相連，更能促使她們在更寬廣的層面上，形成了一個共同體——姐妹聯盟。友誼對她們而言，是庇護所，讓她們可以抱團取暖；是拐杖，讓她們能夠彼此依賴；是匕首，讓她們用來共同抗爭。

18 世紀至19 世紀，英國女性友誼會誕生，為成員提供疾病、分娩、喪葬的津貼和養老金，創建圖書館，還有定期的宴飲和娛樂活動。

20 世紀60、70 年代，女權運動爆發，烽火燃遍歐美亞，向著團結一致的方向發展。

近年來，“互聯網+”浪潮讓姐妹聯盟重興。反對職場性別歧視，反對性騷擾，反對性侵犯，反對墮胎法案，反對針對女性的暴力……無數女子惺惺相惜、互相支撐、并肩作戰。中國姐妹也不例外。

2021 年1 月，一組特別的圖片在網絡上曝光。

圖片中出現了多扇門板，很明顯，拍攝地點是在女廁所。因為每一扇門上都有代孕、捐卵的廣告，紅色字體特別扎眼，向姑娘們喊話——

“聘女生有償捐卵10 天，1萬～ 5 萬元。”

“l 萬～ 8 萬元捐卵，20 萬元代孕。”

“試管代孕（28 歲以下），15 萬～ 25 萬元。”

……

發廣告的人手段實在高明，懂心理，更懂人性。想想看，一個年輕女孩，涉世未深，沒啥生育知識，若是又正好缺錢，怎么可能不乖乖上鉤？

然而，代孕黑鏈上的嗜血者不會告訴她們，取卵、代孕的代價十分高昂，高到她們承受不起。

求助過試管生育技術的尹女士，至今不敢回憶取卵之痛。“取卵時間不長，但也是做手術，無菌環境、麻醉機和搶救藥一樣也不能少。穿刺針那么長，扎入體內，很痛苦。并發癥更可怕，會要人命。”她選的還是全國最好的生殖輔助中心，都不能保證絕對安全，黑診所就更別提了。

代孕風險更大，流產、早產、妊娠期合并癥、生產并發癥，哪一樣都是孕婦殺手。

這種危機四伏的險境，姑娘們一無所知，迷迷糊糊踩進了陷阱，身心遭受重創后，才追悔莫及。真難過啊!如果有人能提前科普一下，傷痛就能避免。

如今，“如果”變成了現實。上述女廁所門上所有廣告的聯系方式都被人涂掉了，旁邊還添上了一行行警示、鼓勵的話語——

“這是騙子!”

“別去!愛自己。”

“別做傷害自己的事。”

“保護自己，別信!”

“人生還沒有那么糟糕，加油!”

這些字跡，用口紅寫就的占絕大部分。紅色代表危險、警報、重點，醒目指數最高。為了提醒姐妹們不被蒙蔽，寫字的姑娘毫不猶豫，奉獻了自己心愛的口紅。要知道，平時口紅磕掉一小角，她們都得心疼半天呢!

這份赤誠，誰看了不瞬間破防？

2021 年7 月，19 歲女孩都美竹站出來，揭穿頂流小生吳亦凡的真面目，指控他誘騙、性侵未成年少女。吳亦凡團隊全盤否認，私下威逼利誘，要她交出受害者名單。她頂住巨大的壓力，堅決不給。隨后，超過20 名女孩發聲，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撕下吳亦凡的假面具。

都美竹不是“完美受害者”，她有自己的訴求，有些手段也不見得光明，但她是勇敢的。而女孩對女孩的幫助，其力量甚至超過了頂級藝人的團隊。

2021 年11 月，一份特殊的辯護詞在網上熱傳。它出自成都女律師龍亭伊、劉書屏之手。她們是農村婦女徐秋云的辯護人，為她提供免費法律援助。

徐秋云長期遭受丈夫家暴。2019 年夏天，丈夫又一次殘忍地毆打她，她奮起反擊，意外致其死亡。一審認定她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3 年。

二審時，法官換了，是一位非常認真、專業、理性的女法官。女法官，加上兩位女律師，審理女被告人的案子。

律師呈上的這份辯護詞，在幾段冰冷、理性的法律語言之后，跟著一個溫暖、感性、悲憫的結尾，字字叩動心弦：

“迄今為止，可以說徐某某的人生是非常悲慘的。她為家庭付出一切，卻長期遭受致命的家庭暴力……為了保全全家，徐某某都選擇了忍耐……她經常說，現在社會這么好，日子越來越好過，你不要再打我了嘛……最終徐某某的忍耐換來的是足以致命的暴力……

“辯護人懇請，二審法庭能夠適用正當防衛制度，依法糾正一審判決，改判徐某某無罪，給她一條自由之路，給正當防衛制度一條光明之路，讓中國正當防衛制度良性功能再一次耀目彰顯；如果非要認定徐某某防衛過當，我們建議對其進行免罰。”

最終，這份辯護詞說服了二審法庭，徐秋云的行為被認定為“防衛過當”，改判緩刑。

姐妹同情姐妹，姐妹幫助姐妹，雖然不是“大獲全勝”，結局卻還算光明。假設換成男法官、男律師，結局會不會因此改寫？誰也不知道。畢竟，“將心比心”要比“感同身受”虛幻得多。

最近，網友曝光江蘇徐州“八孩母親”被拴鐵鏈，引發輿情地震。

微博評論都炸窩了。從前，網友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言不合就開撕。這一次，大家不分性別，空前團結，同情這位陌生的母親，追問真相，替她要求一個交代。

而全國人大女代表也及時介入這起關乎女性權益的事件。

2022 年1 月29 日，溫州大學研究員、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羋月傳》作者蔣勝男發文稱，“下午（29 日）已將輿論輿情向相關領導匯報”，期待官方及時通報最新進展。

這就是姐妹聯盟。她們互不相識，相隔遙遠，從未彼此分享過私密的感情生活，但“當我們作為姐妹出現，同為女性，才發現原來有些東西你不用說，我就能懂，我就愿意為你去做”。

2020 年4 月，《人物》雜志發起了一次“姐姐來了”的故事征集，僅僅一個晚上，就收到了近200 份投稿。

性侵、性騷擾、職場羞辱、家暴、校園霸凌……哪一種險境，都令人絕望。因為“姐姐”的出現，一些女孩得以逃離，“從前我是被姐姐保護的妹妹，今天我要成為姐姐”。而另一些沒那么幸運的女孩，即使被侮辱和被傷害，“仍愿意成為那個‘姐姐’，保護‘妹妹’們”。

就像這首佚名的小詩——

被認真愛過保護過的人

會想成為那道光照亮別人

她是這世界上的光

她是走過黑暗

還想給后來者點燈的人

希望有一天

我們都能成為姐姐

也希望有一天

每一個妹妹都不需要保護

也能快樂地長大

“姐姐”和“妹妹”間的這份休戚與共、風雨同舟，絕對當得起一句“友誼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