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 軍

傅山所涉獵的學術領域、所擅長的各項才藝,令人嘆為觀止,學者張舜徽謂其在清初儒林中最為博雅;也有人用兩個字高度概括了傅山:“學海”也。經、史、諸子、道教、佛學無所不通,詩文、書法、繪畫、戲劇、金石、考據、醫學、武術無有不擅。或有一種看法,以為涉獵如此多的門類必有失精深,殊不知取精用宏、觸類旁通正是學人上上之境,故康有為有“學貴博,非博無以集眾美”之說。
不妨對傅山的治學略做介紹:在批注諸子方面,現存著作目錄有《老子注》《莊子注》《管子注》《荀子注》《列子注》《鬼谷子注》等;在醫學方面,于內科、兒科、女科、男科均有建樹,其中女科作為單一學科分類,正是由傅山所創。他還精通訓詁學,著有《周易音釋》《周禮音辨》等。值得一提的還有他的書畫,字宕逸渾脫,畫格高意永。
傅山是個講氣節的人,從一件小事上即能感受到。傅山年輕時常臨家傳晉唐書法,某次偶得趙孟頫真跡,初臨數次即形神兼似。可他臨著臨著,突然棄趙而改臨顏(真卿)了,倒不是出于書藝層面的考慮,而是他鄙薄趙孟頫作為趙宋后裔竟然仕元五朝,有失文人氣節,遂“惡其書淺俗”“熟媚綽約,自是賤態”。由人品及書品,這在書法批評史上不乏先例。北宋蔡京、秦檜都是出眾的書法家,但糟糕的名聲,無法為他們的才藝提供堅實的價值支撐。需要略帶一筆的是,傅山晚年對趙孟頫的才藝還是給予了肯定。
史上有才無行的人物也多了去了。就拿與傅山同時代的阮大鋮來說吧,在文學劇本創作方面,阮大鋮的才華,就連被譽為明朝散文第一人的張岱,也不得不夸他“句句出色,字字出色”;《明史》也稱阮大鋮“有才藻”,但同時也留下四字差評:“機敏猾賊”。意思是說阮大鋮是個沒有操守、見風使舵的投機客。
再看傅山,不僅才高,他的精神與人格也堪稱文人中的高標。明亡后,順治甫一登基,傅山即出家為道士,自號“朱衣道人”。不過他的出家非為避世,而是“貧道初方外,興亡著意拼”,實以道士身份作掩護而秘密從事反清復明斗爭。為此他還曾入獄,遭刑訊逼供,絕食九日以抗爭。因傅山拒不“交代”,一時又查無實據,入獄一年后他得以重見天日。按理說傅山應為逃脫此劫而慶幸,他卻發出“生出獄門羞”“無面對神州”的嗟嘆,流露出悲世而責己的士子情懷。
傅山是個很有正義感和行動力的人。他學識宏富,最早引起人們注意的,卻是他的勇于任事和俠肝義膽。
崇禎九年(1636 年),傅山的老師、山西提學僉事袁繼咸,因公開上疏抨擊宦官弄權的腐敗現狀,遭上級官員、宦黨張孫振的打擊報復。文章氣節堪為人表的袁繼咸,居然被誣以莫須有的貪污罪押往北京監牢待審。
29 歲的傅山聞之拍案而起,變賣家產,與薛宗周率領山西學子進京鳴冤。一行人聯名文書卻苦于言路閉塞而無法上達朝廷,傅山二話不說,大量印制揭帖,在京城各處散發,引起軒然大波。崇禎十年春,傅山率眾攔轎請愿,逼迫宰相和內閣大臣接受他們遞交的揭帖。進入審理環節后,傅山又當堂作證,據理力爭,使得這場歷時7 個月的集體請愿事件終于獲勝。誣告者張孫振以貪贓、誣陷罪被“謫戍”遠地,袁繼咸無罪釋放并起復武昌道。事件發起者、組織者之一傅山從此“以義聲聞天下”,被奉為山西文壇的核心人物。
同黃宗羲、顧炎武等江南名士一樣,反清失敗后,傅山也抱定不和清廷合作的立場,隱居于太原城郊。康熙十七年(1678 年),康熙帝詔舉博學鴻儒,令三品以上官員薦舉“學行兼優、文辭卓越之人”,且鄭重其事,言明“朕將親試錄用”。給事中李宗孔、劉沛先立即舉薦名重士林、年逾古稀的傅山,傅山稱疾堅辭。想必他演戲并無天賦,看上去不像個病體,非但未被采信,還被一路強制監送京城。
傅山是一條“威武不能屈”的硬漢,這從他此時的詩句中也能看出來:“生既須篤摯,死亦要精神”,一個置生死于度外的人,你拿他還有什么招?他下榻離京三十里外的圓覺寺,拒不入城。臨近考試,他又來了個絕食七日,佯裝將死,拒不應考。這動靜鬧得就有點大了,康熙帝耐著性子,以所謂“優禮處士”的雅量,仍授罷考的傅山“內閣中書”銜。說實在話,這事若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早就“從”了,你傅山一稱病二裝死三絕食四不應試,砍你頭也不冤了,康熙帝非但沒跟你計較,還照樣授你官銜,可謂“隆恩”。可傅山竟毫不領情,拒不(第三個“拒不”)謝恩。他身邊的官員氣急敗壞,下令就是抬也要把他抬到午門叩謝。可要傅山低下這顆倔強的頭顱,談何容易?只能采取強制手段,將其摁倒在地作伏地磕頭謝恩狀以交差。
此時,傅山已71 歲,距離他生命的終點只剩6 年了。他會否像某些名士那樣,起初抗爭,繼而中立,最終軟化呢?
“午門事件”后,傅山回到山西老家。地方官員聞訊都來拜望傅山,并恭敬地以“中書”相稱,傅山“裝聾”,一概不應。他避居鄉野,孑然布衣,遠避官場,以方外高格,做逃名散人。據說,傅山常在鄉間田頭,與農人話桑麻,兼帶指導孫子的課業,直至老死。
傅山被視為明末清初保持民族氣節的典范人物,可謂實至名歸。
也有人認為,“述傅山事者,雜以神仙,不免近誕”(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我的看法是,這一點在明人劉基、徐渭身上似乎體現得更為明顯,此二人之“神乎其神”,有民間傳說添油加醋的成分,而傅山的“近誕”,未必事事確詁,卻大多有史實、史料和史論作為參照。
比如,傳說中傅山還是山西票號的創始人,大致的脈絡是,康熙二年(1663 年),顧炎武到太原找傅山,二人志趣、秉性十分相投,從此過從甚密。為了反清復明,他倆設計出一套資金運作的方式,并向富甲天下的山西商人“融資”,拿今天的話說,等于設立了一個“反清復明基金會”。有人認為,此即山西票號的前身。這事有史實根據嗎?不好下定論,但民國兩大學者均曾提及此事:一、梁啟超所著的《清代學術史》里有“山西票號相傳為傅青主、顧亭林所創辦”的記錄;二、章太炎《顧亭林先生軼事》一文中,亦有“近聞山西人言晉人得李自成窖金,由顧、傅設票號,立新規,天下俗從……有清一代票號制度皆顧、傅所創也”這樣較為翔實的記載,應大體如此。
令人驚訝的是,傅山的拳法也好生了得。據《石膏山志》載,清順治四年(1647 年),傅山曾在山西靈石縣天空寺,為出家人及當地名士傳授、示范打坐要領和五禽戲。具有說服力的是,傅山還有《傅拳譜》一書傳世。至于他的形象,還化作了梁羽生筆下的莫問劍主人(《七劍下天山》);也以“紅花石道人”的別號出現在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中。雖有文學加工的成分,但也從一個側面撩開了傅山的神秘面紗。另外,他還是音義大家,曾和平生知己顧炎武以古音對話。當時顧炎武留宿傅家,傅山有一次叫他起床,用了句“汀茫久矣”(天亮很久之意),顧炎武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就明白其意了,兩人不由相視哈哈一笑。后來朝廷派密探監視二人,這門“外語”對反清事宜的商議,就起了很好的掩護作用。可以想象,當時一邊是兩大名士嘰里呱啦地大談“謀反”,一邊是隔墻有耳卻一句都聽不懂的滑稽場景。
傅山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中國名酒竹葉青,其配方的改良者即為傅山。另外,太原的風味小吃太原頭腦,據傳也出自孝子傅山為母親調配的藥膳。這些傳說或曰記載,使得傅山的形象,從“縱有滿腹才學,手無縛雞之力”的傳統文人形象中跳脫出來,顯得那么強健有力。以“既堅筋骨,亦暢心眼”為人生指向的傅山,既能把傅家拳耍得虎虎生風,也能使精神風骨與之貫通;既能把硯邊余墨化作鏗鏘的音韻,又兼以一代名醫的身份懸壺濟世;抑或昨天他還是莊老門下的朱衣道人,今天就化身為票號金融的奠基者……傅山的豐贍,使很多學科門類模糊了彼此的界限而相輔相成,共構出博大的精神世界。
后人常用一連串帶“大”字的符號來稱謂他,比如學問大家、忠義大俠、仁者大醫、書畫大匠等。要我說,傅山者,乃明清之際一座偉抱鴻才的奇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