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悅欣

有人在掙物質,有人在掙健康;有人在存金錢,有人在存生命。沒有快慢,甚至也無對錯,選擇不同而已。
過完春節,守靜回到了湖南湘西山腳下的村子,這是搬離秦嶺山麓后的第二個隱居地。春天來了,她們要開始種菜了。
四年前,她和朋友辭掉工作,告別城市,來到山中生活。看云卷云舒,賞高山流水,撫琴喝茶,看書作畫,舞文弄墨——這些都不常有,常有的是劈柴挑水、洗衣做飯、翻土犁地、除草種菜。
“沒當農民時覺得農民好苦,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腰彎背駝人憔悴。當了農民后,覺得……農民是真的好苦。”守靜在自己的公眾號“守靜隱居”中寫道,“但這種苦跟城里人的苦不一樣,就像白酒都烈,但各有各的味。”
守靜從小乖巧懂事,一直按部就班往前走。小學、中學,重點學校、重點班,讀大學、找工作,照著這個軌跡走,下一步就是成家育兒了。
但26 歲這年,她一個激靈想到,人生怎么能這么過?
在此之前,守靜對人生沒有特別清晰的規劃,但隱約覺得自己或許會成為一個辦公室白領,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可真正踏入職場后,她更加確信,那些天天對著電腦,熬夜加班的日子只是對生命的消耗。這樣的生活令她身心俱疲。
雖然才二十出頭,她早已是一個“老失眠人”。
她高中是寄宿制學校,住在十多個人的集體宿舍。晚上室友的磨牙聲、呼嚕聲、夢話聲此起彼伏……高二左右,持續的失眠開始了。
最嚴重的時候一晚上一個小時都睡不到,凌晨好不容易剛睡著,學校做操的大喇叭又響了,所有人都像彈簧一樣“嗖”地彈起來,然后又像打仗一樣搶廁所、刷牙、洗臉,最后又“嗖”地一下沖到操場集合、做操、跑步……
高考時,她以全班第一的成績考進了一本大學。大學期間,梭羅的《瓦爾登湖》逐漸成了守靜的心之所往。清澈的天與湖,寧靜的日與夜,就這樣在她心里種下了一粒種子,山里隱居的想法漸漸萌芽了。
畢業后,守靜找了一份翻譯的工作,天天敲鍵盤、盯電腦,有的時候還要加班。她嘗試過許多治療失眠的辦法,吃藥、吃補品、冥想,因為怕吵戴耳機,怕光戴眼罩,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但還是經常瞪眼到天明,身體的其他地方也發出了緊急信號。
“當身體三番五次發出危機信號時,我從接收到反思,然后醒悟——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沒了健康,其他還有意義嗎?需要那么拼命地拿健康去換物質嗎?基本生存所需似乎也用不了多少,多余的物質都在喂養多余的欲望……”
索性就隱居吧。
一起同行的兩位,是和她有著十多年交情的好友,她們對于守靜來說就是家人般的存在。她倆雖然沒有身體上的問題,但也認為沒有意義的工作就是在慢慢地損耗生命。
她們很快一拍即合,利用節假日的時間,尋找隱居的目的地。
“就像是赴一場約一樣”,瓦爾登夢真的實現了。
四年前的夏天,守靜和兩位好友扛著大包小包的全部家當,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了隱居地。
租了一輛面包車,車里裝著事先準備好,用來運行李的自行車。山路蜿蜒狹窄,陡峭曲折。給司機師傅加了錢才勉強繼續往前走。
路越來越窄,車無法開進去了。兩旁密布著灌木荊棘,一邊是山,一邊是懸崖,三人只能步行前往。自行車馱著一捆行李,每個人身上又扛著一包,晃晃悠悠地向前走。舉步維艱。
走到半路上,又下起了雨,行李都被澆濕了。小路變成了泥潭,守靜兩次連人帶車滾下了懸崖,好在沒受傷。
終于到了家門口。這是一棟年久失修的土房子,孤零零矗立在深山中,主人十幾年都不曾上山來看過了。
把濕漉漉的行李拿出來晾曬后,她們就開始打掃屋子,砍竹斷木,建造家具。
收拾完畢后,她們便下山同房東簽合同。誰都沒想到麻煩事來了——房東突然要求漲房租,從之前電話里談好的第一年免費,后四年每年六百,變成了一年一千,一次繳清。
這間房子本是守靜和朋友利用辭職前的假期,走遍了終南山、秦嶺和廣東等地,尋了一年才尋到的。找到這間房子本就不易,如今再尋別處更是難上加難。
三個人看著眼前這位瞇瞇眼,鷹鉤鼻,挺著大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又氣又無奈,只能想盡辦法選擇折中方案。
麻煩事還沒完。一個老婦人怒氣沖沖地用方言沖她們喊道:“你們要在這兒種菜也行,給一百塊錢!”
之前在這棟房子住過的一個老人也來了,指著黑乎乎的電線要一百元,因為這是他的。還有各種各樣的山民,趁家里沒人時偷菜,捅破窗戶紙偷眼鏡……
但同樣還是這些人,之后卻成了關系親密的近鄰。或是時不時來找守靜閑聊,幫忙縫補衣服,或是帶著自家種的枇杷、黃杏、蔬菜等送給她們。她們也禮尚往來,有時會送些村民們從未見過的網購品。
“我想,他們大概都曾吃過陌生人的虧,所以才會把心底的委屈、憤恨發泄到初來乍到的外人身上。待到熟絡后,發現這些外地人并沒讓他們吃虧(偶爾還能得點小便宜),又逐漸把心底另一角落的善意釋放出來。”守靜后來也漸漸理解了他們。
守靜她們晚上很少開燈。每天晚飯過后,她們就靜靜地等待著夜晚的降臨,沒有任何雜念地享受黑夜。
黑夜中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她在漫天的星空下夜跑,夏夜,伴著蟬鳴蟲啼,在門口的草地上鋪開瑜伽墊,光著腳輕輕地踩上去,雙手合十,高舉頭頂,彎腰,劈叉,倒立,起身。
在極度靜謐中,守靜感覺自己的細胞都在流動,練一會兒,再練一會兒,好像連靈魂都有了樣子。
就為這一刻,她覺得荒野獨居也值了。
守靜的瑜伽是自學的,自己拆解動作,在紙上一個一個畫瑜伽小人圖,照著練。
“實際卻是因為窮,沒有wifi,跟視頻練瑜伽用手機的流量,太耗流量了,尤其是跟直播時,每天至少一只雞(G)。于是就自己把動作記下來,這樣就不用每次都跟著視頻練了,又省下一袋米。”守靜調侃道。
結束運動后,身上已經冒起了汗,正好趕緊洗個澡。沒有浴室,只能在戶外洗澡。夏天倒沒什么,難的是冬天。感覺寒風從身體鉆進鉆出,守靜就這樣切身地體會到了“寒風刺骨”的真正含義。
在山中生活久了,守靜時常感慨古人造詞的精確,比如風刀霜劍、汗如雨下、饑腸轆轆、口舌生煙……貼切真實,細致入微。
她們隱居在陋室中,閑來無事也就更能“咬文嚼字”了。“這大概源于他們對自然的深刻體會吧,字詞對他們來說不只是書本上的方塊,而是源于自身五感六覺的真實反饋。現代人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了,能深刻體會到冷、熱、痛、餓、渴此類詞語的機會少之又少。”
不過當守靜真正開始感受天和地時,寒冷這件事也漸漸被模糊了。黑暗中,仿佛置身虛空。“抬頭看見的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天花板,而是浩瀚夜海,璀璨星空。星星有大有小,有遠有近,有亮有暗,有密有疏,真實而又遙遠,偶爾還會有幾顆流星劃過天際。這時甚至會忘了是在洗澡,而像是在看一場沉浸式的太空電影。”
洗完澡擦干身子回到屋里,發現沒暖氣也無空調,平時穿著衣服都覺得四壁漏風的屋內竟如此暖和,暖和到不穿衣服也絲毫不覺得冷,幸福果然是對比出來的。
在如此簡陋的環境中生活了幾年,每次偶爾去城里住幾天賓館,哪怕只是百來塊的便宜公寓,也會覺得舒適滿足。
而有時出遠門徒步爬山,風餐露宿幾天后回來,家徒四壁的居所也成了天堂。
她們吃得也很簡單,很少吃肉,也沒有太多的調味品,一來因為下山買肉麻煩,且沒冰箱不易儲存,二來因為沒有收入,要全方位節流。
沒了味厚湯濃的肉覆蓋,清新的蔬菜味道也就慢慢顯現出來了,細嚼慢咽久了,自然會發現蔬菜的清香美味。
但窮也并不一定限制想象力,也可能“迫使”她們做不同的嘗試,從而打開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她們摸索出了一些“黃金搭檔”。比如用西紅柿或者橘子來代替醋,不僅有醋的酸味,且有它們自身的清香,還為菜增添了一抹色彩。用橘子或西紅柿炒的酸溜土豆絲,比用醋炒出來的還好吃。
再比如用秋葵、絲瓜或土豆代替芡粉勾芡。土豆本身就含有大量淀粉,秋葵和絲瓜則富含黏滑的汁液,取些許土豆、絲瓜或秋葵摻入其他菜中,就能達到湯汁濃稠的效果,營養也更豐富了。她們自創的秋葵青豌豆雞蛋豆腐羹,貌如翡翠碧玉,清新脫俗,味如燕窩銀耳,絲滑濃郁。
諸如此類,還有很多,如用清甜的胡蘿卜或洋蔥代替白砂糖做糖醋魚、用月季花代替玫瑰做冰粉、用雞蛋或蘑菇代替味精提鮮、用自己炸的芝麻代替香油增香、用自己腌的納豆代替醬油添濃……
“其實大自然的味道已經足夠豐富了,我們缺的不是味道,而是一張慢下來細細咀嚼、靜靜品嘗的嘴。”守靜總結道。
每頓飯從種植食材起,都是由守靜和朋友親自完成的。她以前總是看到“好吃到哭”這個表達。“那些好多都是噱頭,但自己種出來的糧食,卻真的有哭的沖動,那是一種來之不易的感動。”
要想吃上親手種的菜,就得進行開荒、翻地、播種、移栽、澆水等一系列工作。
僅翻地一項就是個大工程。守靜記錄:這里的土并非松軟的沙土,是硬邦邦的黏土,挖下來都是大塊大塊的。只能用鋤頭刃挖出一大坨土塊后,再用鋤頭背將土塊敲碎。一挖一敲,一敲一挖,不一會兒手掌心就起泡了。可憐這雙只摸過筆桿子的手,幾天下來,泡被磨破,磨破了又起新的。
一個星期后終于磨出來了繭,糙是糙了點,但至少不會輕易起泡了。往后這雙手,洗衣、割草、挖地、提水、劈柴,無所不干,也就更無法看了。
“世人關于隱居種種美好的幻滅,或許就是從纖纖玉手被毀的那一下開始的。然而,無論何種生活,再浪漫再美好,都有其代價和苦楚,但也正是這代價、這苦楚,才讓親手編織的生活彌足珍貴。總之,選擇了遠方,就風雨兼程,選擇了種菜,就繼續挖地吧。”
山上做飯也不容易,連自來水都沒有。拎兩個桶去幾百米開外的山澗里提水,把桶按入水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避免把底部的沉泥碎石揚上來,否則把水攪混了得等上一個小時才能恢復純凈。水灌滿后,提上兩大桶水,上陡坡、踩石階、跨門檻,到家后已是氣喘吁吁。
廚房里也沒有水槽,沒有煤氣灶,沒有電磁爐,沒有高壓鍋……在這樣簡陋的廚房做飯,所需時間五倍于城市廚房。
守靜看李子柒在鏡頭前做菜時,總是那么干凈利落、一氣呵成,很羨慕。“但無論如何,只有能經受住前面雞零狗碎的繁雜,才能享受最后饕餮盛宴的美味。柴火鍋炒出來的菜,是真香。”
當然,并非所有簡陋的環境都讓人樂在其中,有時是真真切切的痛苦,比如冬天早上洗菜切菜時,手指凍得鉆心地疼,伸都伸不直。
痛則思變,后來索性把早餐去掉了。為什么一定要一日三餐呢?
守靜以前看過一個紀錄片,山中的猴群每天只吃一頓午飯,其他時間都用來玩耍和探索,不也活得很好嗎?
她們果斷縮減為一日兩餐。本以為會餓得受不了,結果卻發現足夠了。
她們也不愿意在吃上花費太多時間。以前守靜做饅頭,會花很長時間把饅頭做得像賣的一樣漂亮,現在的饅頭都是隨手一捏就往蒸鍋里放。“并不是變懶了沒追求了,而是跳出固定模式,看看隨機演變究竟會怎樣,也可以說是不‘著相’了,隨緣安定。”
隱居的四年,她們搬了兩個地方,都是家徒四壁,除了幾口鍋和一個烤箱,什么家具都沒買過。
她們的生活主要靠積蓄,沒有什么收入來源,所以能自己做的就盡量不買。當然有些東西買了也很難運上來,比如說床。就算小巧輕便的折疊床勉強能扛上去,但搬家時又是一大負擔,扔又舍不得扔。
她們從家旁邊的竹林里砍下幾十根竹子,做了一個開放式衣物柜,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次日,再去砍幾棵松樹,做了一張寬敞結實的床,又用了一整天。
“窮人并非沒資格隱居,反而自然地過渡到了極簡生活,了解了哪些才是生命必需品。”守靜說。
上班時,作為打工人,再努力也是一顆在局部磨煉的螺絲釘,如今,她們的整個生活生產,從零開始,都得自己全程規劃布局打理。
守靜不認為隱居就是躺平。“如果勤勤懇懇、自食其力也叫躺平,那躺平可能比站著,甚至跑著更累。我認為只要沒有放棄對生命的探索和精進,任何時候、做任何事,都不能叫躺平。”
在她看來,人生不是一個不停搭積木、只要一直增加就持續幸福的過程,也不是只要有財富就能一切如意的私人訂制,而是有取有舍的精神和感官體驗之旅。
“拿健康換錢是不可取,但沒辦法,大家不都這樣嘛!”
“結婚生子確實有不好的地方,但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嘛!”
……
每次媽媽都這樣勸守靜,她常無奈地回道:“‘大家’到底是何方神圣?跟我有什么親密關系,以至于能如此左右我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決定?”
守靜本就生在農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全家才能團聚一次。守靜和父母的關系算不上太親密,但為了隱居這件事,守靜曾經也跟父母周旋了很長一段時間,父母的態度經歷了堅決反對——無奈接受——支持的過程。
守靜并不拒絕結婚生子,但她覺得目前更重要的事還是著眼于自身。“只能跟他們說先把身體養好再說,不然對以后要生的孩子也是一種不負責任。反正隨緣吧,成家后也是可以繼續隱居的,我見過好幾個這樣的家庭,但這就是后話了。”
有人問她,父母辛苦供養你上大學,你卻歸隱鄉野,何以為報?
對此,守靜也曾羞愧過、自責過,但如今,已經有了答案。
“好的報恩并非犧牲自己成全父母,而是把自己活好、活明白的同時,力所能及地幫助父母獲得思想上的覺悟,讓他們也活得通透明白,不再一直為已經成年的子女操心。因此我不會為了滿足父母的要求而犧牲自己,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該做的,如果父母還是反對,那也沒辦法了。”

守靜的報恩方式是“按需分配”,而不是一味地去順從。她每年回家一兩次,幫他們做做家務,給他們普及健康知識,送他們精心篩選的醫學書籍。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守靜覺得隱居的日子像是開啟了四倍速,明明感覺才過一年,轉眼四年過去了。
她不認為自己是在浪費時間,而是在休整、思考、磨刀。“有人在掙物質,有人在掙健康;有人在存金錢,有人在存生命。沒有快慢,甚至也無對錯,選擇不同而已。我很敬佩十年磨一劍的耐心和毅力,這是一種不急不躁的智慧,我需要,這個時代也需要。”
“至于以后的日子,可能等我身體和思想都達到了理想的狀態,就會選擇回歸城市,如果在農村能夠找到一條可持續發展的路,可能就不出山了吧。”守靜說,“違背自己的意愿去按部就班,就是對生命的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