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增寶
王國維的學術研究經歷一個較為清晰的轉變過程,即從哲學到文學,從文學到國學。1898 年王國維到上海就館于《時務報》,成為研究者敘述其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捩。而實際上,王國維對于人生道路的探索,在他到上海之前就已經開始了。22 歲之前的王國維,在家鄉海寧經歷了什么樣的生活環境、家庭條件、教育經歷?
“體素羸弱,性復憂郁”,這是王國維對自己的評價,而他留給后人的基本印象也是如此:瓜皮帽下面拖著小辮子,沉默寡言,謙遜恭謹。或謂之沉靜如“古鼎”,或謂之老實似“火腿”,人如其名:靜而且安。然而,少年王國維卻是個叛逆的孩子,至少在其父親眼中是如此。
雖然鄉試屢試不中,但王國維對于自己的學問和才華相當自許。“海寧四才子”的名頭或非友朋輩推崇之虛名。光緒二十年(1894)五月初一,其父王乃譽“見靜條駁俞氏《群經平議》。太率直,既自是,又責備人……即是,亦自尊太過,必至招尤集忌,故應痛戒此習,若仍不改,難免招禍耳”。俞樾乃經學大家,王國維一鄉間生員對前輩宿儒進行率直批評,可見其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自信。
實際上,這并非偶然事件,王國維后來也寫過類似的駁議文章,如最初發表于《教育世界》的《書辜氏湯生英譯(中庸)后》(1906),此文對清末怪杰辜鴻銘的翻譯進行批評,毫不客氣地指出辜氏執近世哲學以述中國古人之說,但又不懂哲學,尤其不懂康德的知識論。其批評可謂如當年一般“直率”。

“一事能狂便少年”“人間何地著疏狂”,這都是王國維曾寫下的句子。他自信南宋以后詞人,除一二人外沒有能及他的;自信其“境界”說直達問題根本,而前任所謂“興趣”“神韻”不過道其面目。
這種性格或許有其父親的影響。王國維與褚嘉猷、葉宜春、陳守謙并稱“海寧四才子”,而王乃譽也被譽為“城中三絕”。王乃譽同樣自信滿滿,認為自己的書法無愧于近代作手,畫則能綜國初諸老之長,得范寬、李成等宋人之法,“少再進,似可稱海內巨擘”,其自視可謂高矣!性格相近的父子湊在一起,難免沖突。
為避太平天國之亂,王乃譽13 歲時隨家人流寓上海,在茶漆店做學徒。太平軍被平息后,隨店搬至海寧硤石。后到江蘇溧陽縣衙充幕僚,1887 年,王乃譽奔喪回鹽官,從此居家不出,操勞持家之余,潛心于書畫金石以自娛。
為了生計,王乃譽可謂多種經營:開廣生店,養蠶栽桑,出租市屋和田地。少年王國維多少也能夠體會到父親操持家業的艱辛,但在父親看來,這個孩子太不濟事:不但體素羸弱,又散漫懶惰,不懂事理,不聽話,將來如何謀生做事?
但抱怨歸抱怨,王乃譽還要繼續為生活操心勞頓。光緒二十二年(1896)十月二十四日,王國維的夫人莫氏來歸?;楹罅欤跄俗u又開始為兒子的將來擔憂,唯恐他沉溺于新婚后安逸,耽誤了前程。在父親看來,婚后的王國維仍然夢夢如初,不思振作。這對年經夫婦皆茫茫糊涂,不能肩任家累。
而對于父親一味從生計角度來思考問題,來評價、安排自己人生的態度,王國維并不認同。他要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找不同于父輩的別樣人生。
在1898 年去上海之前,王國維為了謀得安身立命的位置,還進行了許多努力。他曾到硤石參加“雙山厘局委員特試”,亦不成功。王乃譽也曾托人推薦王國維到硤石坐館。
王國維一心想著入江南儲材館的事,王乃譽畢竟社會經驗更豐富些,他覺得儲材館的事恐怕未必能成。上海乃風云際會之地,王國維如果有志于西學,則有諸多名師可從,如果致力于經濟,則可到報館工作。
王國維最終來到了上?!稌r務報》。兩個月后的一封家書中,王乃譽談到了對兒子將來的期望是“以商而進至于仕”。王國維曾自述,甲午之后始知有所謂新學,如今從鹽官小鎮到了繁華的上海,又是在聞名天下的《時務報》工作,同時入東文學社學外語。一時間,王國維在給朋友的信里談瓜分,談變法,談合群,計劃在家鄉海寧開辦師范學堂,儼然一躊躇滿志的維新少年形象。
但是,王國維自視甚高,其文章不肯入時派范圍,又無意科舉,不喜歡讀《十三經注疏》,而喜讀《史記》《漢書》等史書,這或是他將來從事史地研究的基礎。少年王國維在八股、經書之外發現了可以終身從事的學問。這些學問不止是考據,更有各式新學。王國維后來治學,有“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等方法,與其少年時考據癖好與新學氛圍緊密聯系。
不過,翻閱著《時務報》第一期的王國維大概不會想到,兩年之后,他會成為《時務報》總理汪康年的下屬并多承其照顧;他也不會預料到30 年后,因為自己的學問和成就,他會和《時務報》主筆梁啟超一起,成為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