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金玉
“作為一個念舊的人,我還是喜歡老房子里的那些舊生活:在一天中最美好的清晨,遠山的云霧正在蒸騰,村莊剛剛睡醒,屋頂的黑瓦,菜地里的蒜苗,稀稀拉拉的木柵欄,屋頂冒出的幾縷炊煙,還有鳥兒清脆婉轉的叫聲……”秦明這段文字,擊中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我也是一個念舊的人,喜歡老屋,喜歡老屋的田園生活。老屋如同一首悠遠的歌,飽含滄桑又充滿磁性。
它們從歷史的煙雨中走來。一磚一瓦都是故事,一檁一椽寫滿滄桑,一石一柱刻著記憶,一窗一門訴說衷腸。曾經傲然于世,曾經光彩照人,曾經車水馬龍,曾經名震四方。
它們從記憶的深處走來。燕子在屋檐下呢喃,彩蝶在花叢中跳舞。雞鳴狗吠此起彼伏,炊煙裊裊飄動麥香。粉的紅的白的紫的花兒,招搖在春風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兒,沐浴在陽光中。我們坐在草垛旁邊,聽爺爺講故事。我們坐在院子里,偎著奶奶數星星。我們圍在灶膛前,看媽媽做芝麻糖;我們坐在火塘邊,聽著收音機,守歲。
然后,它們老了。風把青瓦吹瘦,雨把門楣淋傷,歲月斑駁了墻壁,窗戶吱呀著淡淡憂傷。月亮掉進了枯井,野草占據了院場,只有蟲還在鳴,青蛙依舊鼓噪。
可它們,依然看著朝陽升起,目送夕陽遠去,享受春雨撫摸,享受雪花擁抱。以雍雍穆穆的軀體承載著我們軟綿綿的記憶,以黑磚青瓦留存著我們每一滴淚每一滴汗每一點歡歌笑語……
他們是老屋的主人,在老屋出生,在老屋長大。
有的從老屋出發,懷揣夢想,跋山涉水,走向遠方。
有的在老屋扎根,讀書學習,結婚生子,含飴弄孫。
遠行的,是老屋放飛的風箏,老屋牽著他們的心,拽著他們的情。
廝守的,是老屋的親密愛人,老屋是他們的全部,收藏了他們的喜怒哀樂,見證了他們的愛恨情仇。
帶著眷戀遠游,走得再遠,走得再久,走不出那份牽絆。那是綠葉對根的情意。
帶著怡然守護的人,老屋是他們的根,也許很累一身狼狽,也許卑微一生無為。那是真真切切愛一回。
愛他們,還有那幅叫《父親》的畫,那首叫《老屋》的歌,那首叫“月是故鄉明”的詩,那本《假如,給你一間老房子》的書。
老屋,是年華里一面鏡子,映照出爺爺打草開荒的艱辛,映照著奶奶織布納鞋的點滴,映照出父親為家操勞的忙碌,映照出母親做飯洗衣的身影。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讓土地呈現一幅充滿活力、日新又新的靈動畫卷。
或插秧,“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靜方成稻,后退原來是向前”;或犁地,穿一身褐色蓑衣,掛一頂草帽,肩上扛著一張犁,手拿一根軟鞭,與老牛一起下地;或打鐵,風箱拉得霍霍響,爐火燒得旺又旺,打著赤膊,流著大汗,用鐵鉗把燒得通紅的鐵塊,放到鐵砧子上,用鐵錘反復鍛打;或納鞋底,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拿針,把針尖在額頭上輕輕一抹,找準位置,用手一扎,用頂針一頂,從另一面拔出來……這些場景,都曾在老屋一幕幕上演。踩縫紉機,捶糍粑,熬糖,做芝麻餅,都是女人的基本功。木匠、漆匠、石匠、磚瓦匠、彈棉匠、篾匠,他們維系著鄉村手藝的新陳代謝。
老屋,自身展現先民的智慧,也見證了先民智慧在不同領域的展示。
有太陽的早晨,屋頂亮瓦中投射的那束光柱里,炊煙彌漫,老屋里香氣四溢。這是常常在夢中出現的場景。
老屋長滿鄉愁,味蕾記住鄉愁。
食材綠色天然。稻米、小麥、玉米、紅薯、土豆,黃豆,都是本地所產。白菜,蘿卜,辣椒,茄子,南瓜,都是自己種植。豬,雞,鴨,都是自家喂養,吃的是草和谷物。炊具簡單實用。鼎罐,木甑,鐵鍋,水瓢,鍋鏟,看似粗苯,卻很實用。方法豐富多彩,炒,煎,蒸,煮,炸,燉,燜,煲,燴,鹵,腌,造就色香味俱全。
把普通地道的材料,扔進鐵鍋,經油鹽醬醋大火小火烹飪,配以花椒、蔥姜蒜,便生出新鮮、豐富、濃烈、淋漓的味道。它們融入你的血脈,抹不去,變不了,回味起來,讓你口舌生津,讓游子眼角泛淚。
離開老屋的人,也許在某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望著那輪滿月,頭腦中會升騰起縷縷炊煙。
它們是那個年代的斑駁印記,是歲月的“留聲機”,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變遷,也見證了一代人的成長,它們歷經風雨,漸行漸遠。
它們,或是生產工具,或是生活用具,是主家的左膀右臂。它們是老屋的血肉,老屋因它們而豐滿,因它們而充滿生機。
也許你從來沒有用過甚至沒有見過犁、耙、鋤頭、背簍、連嘎、板桶、風車,從來沒有用過甚至沒有見過墨斗、刨子、木工鉆、鑿子、方尺,從來沒有用過甚至沒有見過縫紉機、錐子、頂針、鞋樣子。見見照片也好。否則,如何能理解《一雙草鞋》,怎么讀懂《七根火柴》呢?如何能理解“青箬笠,綠蓑衣”,怎么讀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呢?
每一件老物件背后,都有著不同的故事和記憶。它們積滿歲月的灰塵,凝聚著祖輩們的汗水與智慧,閃耀著農耕文化的光澤。
無法將它們一一挽留,能做的就是用鏡頭、用文字留住它們的背影。
有人的地方就有老屋,老屋的背后都有故事。或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遺憾,或是“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的哀怨,或是“斷墻著雨蝸成字,老屋無人燕作家”的孤寂,或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忙碌,或是“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的際遇。
老屋消失了,其故事或許還在。老屋荒蕪的,其故事或許更茂盛。老屋長青的,其故事絕對繪聲繪色。有故事的老屋才有生命。
講好老屋故事,就是傳承記憶。讀懂老屋背后的故事,就能觸摸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