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出心中的河

甘以雯

繼《黃河之晨》《黃河之心》，大中先生還要創(chuàng)作《黃河之戀》，欲以澎湃的激情、充沛的民族情懷和畢生的藝術積累，整體融入這宏偉、雄壯的畫面，繪出“黃河三部曲”，展示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奔騰向前的魂與魄。

馮大中先生個子不高，不屬于那種挺拔英俊的帥哥，更不屬于那種雄健偉岸的猛男，可他早已憑筆下畫作博得“虎王”的美譽。他的畫風嚴肅典雅，畫虎突破了程式化的俗套，賦予虎以人文之神韻，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藝術符號，被譽為“古今一虎”。1984年，他與宋雨桂合作的山水畫作《蘇醒》，畫境雄渾野逸，蒼潤博大，獲得第六屆全國美展銀獎；1987年，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個人畫展；1988年，他的《早春》獲得當代工筆畫學會首屆大展金獎……全國郵政壬寅年即將推出的虎年紀念郵票，就是特邀大中先生專門創(chuàng)作的。

我與大中先生相識于90年代初，我們之間亦師亦友的感情，一直延續(xù)至今。令我驚訝的是，在2019年春至2021年春，古稀之年的他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勃發(fā)，一連創(chuàng)作出兩幅工筆巨制《黃河之晨》和《黃河之心》，畫作以蓬勃的氣勢、澎湃的情愫深深震撼了我……

第一次到本溪，是在20世紀90年代，“煤都”本溪煙塵籠罩。其時，大中先生聲名鵲起，繁華都市、香車寶馬頻頻向其招手，大中對家鄉(xiāng)故土不離不棄，依然穩(wěn)居“鋼都”。

二到本溪，出席大中藝術館開館慶典。他傾心在家鄉(xiāng)營造起融藝術館、工作室、住宅于一體的家園。不知是否上蒼有意成全，藝術館左為市一中，右為市八中，中間為“大中”。想來，老師、學生們偶來藝術館走走看看，也是一種藝術的陶冶和美育。大中兒子小海畢業(yè)于市一中，父子倆對一中很有感情。自2007年起，作為一中名譽校長的大中自掏腰包，又動員企業(yè)家朋友資助，設立了獎學金，資助獎勵品學兼優(yōu)的貧困學生，至今獎學金已積累至六百多萬元。2021年起，他又設立了“春暉”獎，用于獎勵優(yōu)秀教師。

三到本溪，是應老同學偉平之邀看望大中先生。炎炎夏日，鄰近本溪，便覺得一下子穿越了霧霾，麗日藍天，白云悠悠，綠樹掩映，郁郁蔥蔥；看到自古以來的“藥都”一片一片的中藥種植園，我的心也明暢了起來?！皥@主”大中親自為我們開啟了大門。著一件黑色T恤衫的他，眼角眉梢都是笑，顯得分外親切。水井旁邊的一棵杏樹下，一個碩大的盤子里擺放著清洗過的水靈靈、黃橙橙的紅杏。這一切，彰顯著主人待客的熱忱。

大中帶著我們漫步于這綠色盈盈的小小園林。十余棵生意盎然的銀杏樹，搖曳著翠綠的枝葉；一泓池水托舉著兩大叢剛露尖尖角的粉嫩荷苞，幾十尾金魚游來游去；楓樹、山楂、松樹、梨樹、核桃樹，更有那掛滿累累紅杏的杏樹，顧盼生姿；各種造型、紋理的石頭立于其間，有似廬山形，有像黃山峰，還有仿佛山水畫卷的泰山石，可以想見園主繪畫構(gòu)圖般的匠心。

來到畫室，茶桌上早已擺好那盤洗凈的紅杏，大中親自張羅著為大家沏上他鐘愛的日照綠茶。

畫室曬臺正對著連綿起伏的青云山山脈，漫無邊際，恬靜而闊達；從曬臺看園中，綠樹一個枝椏、一個枝椏地往上竄，喜鵲銜著一個一個的樹枝在筑巢；可以想見，每天繪畫、讀書之余，大中于此靜觀日出日落、坐看云卷云舒充盈而又淡然的心態(tài)。

告別時，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大中對我說：“你等著，我再摘幾個杏去?！蹦暌?6的大中身手矯健地登上梯子，摘了一個又一個紅彤彤的杏子，親自到井邊洗凈，遞到了每個人的手中。

從他那繪出無數(shù)幅精美畫作的手中接過紅杏，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大中的熱忱與真摯，感受到一股平實而溫和的力量，感受到這位藝壇名家豐盈的內(nèi)心世界和人文情懷。彼時，他是中國工筆畫會會長。當時我就有種感覺，他身上的這股活力一定能助他再攀藝術的高峰。如今，他的“黃河”巨制印證了我當時的感覺。

往事不堪回想。2006年，大中女兒小越不幸遇難，他痛苦萬分。那段時間，他天天攀登到青云山上，躲進青云書屋，讀書作畫，與道長屈膝攀談，以擺脫心中痛楚。

小越畢業(yè)于天津美院國畫系，師從何家英、白庚延等名家，是一大牌文學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在我印象中，小越永遠是一個淳樸善良的小姑娘，盡管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還是她的媒人。她總是“甘姨、甘姨”地叫我，顯得很是親切可人。對于她的早逝，我也很是痛心。

同年9月1日，我邀請大中先生出席南昌首屆“滕王閣”文學筆會，主要是為了讓他散散心。在機場貴賓室，我巧遇市長，他是接楊振寧夫婦和另一位繪畫名家出席八大山人誕辰380周年紀念活動。大中和他們同機抵達南昌。他們幾位都是熟人，楊振寧先生曾親自邀請大中赴美講學；兩位畫家當時同住京城一個小區(qū)，很是熟悉；市長和大中則同為全國人大代表。

從貴賓室到專用的接機口，楊振寧夫婦和那位畫家首先出來，市長手捧鮮花迎接，幾位記者搶著拍照，快速步出通道；我等了有十多分鐘，旅客已經(jīng)稀少了，方才見大中一人一包走了出來，此時接機口也只剩有我一人了。

我問他為何這么晚出來，他說沒有坐公務艙，看到楊先生夫婦和那位畫家都在公務艙，為避免尷尬場面，他故意最后才出來。為了給主辦方節(jié)省經(jīng)費他竟然選擇坐經(jīng)濟艙，為他的低調(diào)與平易，我好一陣感動。

9月2日上午首屆“滕王閣”文學筆會開幕式十分隆重，大禮堂坐得滿滿的，當中學生們朗誦起余光中先生的代表詩作《鄉(xiāng)愁》時，有余光中夫婦在場，大家情緒高漲、激情似火。而當日，恰逢余光中夫婦金婚紀念日，我悄悄問大中：是否可以寫幅書法助興？大中說：“我為他倆畫幅畫。”晚宴前，大中揮毫，畫就六尺寫意《蘭花圖》，并即興題寫了板橋《折枝蘭》詩，贈送給余光中夫婦，大廳里掌聲雷動，大家品嘗甜美的蛋糕，分享兩位老人琴瑟和諧的美滿幸福，也為大中的慷慨饋贈而點贊。此時，誰能知曉大中內(nèi)心的痛楚呢？自這年春小越去世，整整15年，大中每次赴京，全是入住酒店，再也不肯面對令他傷心落淚的居所，可以想見他心中痛苦之深。

適逢八大山人誕生380周年紀念日，我們參觀了八大山人書畫秘藏展。八大山人，是光芒四射、超越時空的藝術大師，“墨點無多淚點多”，道出了他繪畫藝術特色和所寄寓的思想情感。我曾送給大中一套澳門出版的兩本八大、石濤藝術畫冊《至人歷法》。不久，便發(fā)現(xiàn)他臨摹起八大的畫作。這次親自觀覽展出的80幅八大真跡，他看得很認真，仔細揣摩八大的精神世界和繪畫技藝。此時，他心懷喪女巨痛，也是“墨點無多淚點多”，更能理解八大的精神和藝術，也促使他繼續(xù)攀爬繪畫藝術的高峰。

“臨了八大之后，對八大的筆墨，那種形式上的簡練、簡約、凝練以及墨彩的淡雅，我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吸收?！贝笾械闹袷僧?，確具“廉、淡、舒、靜”的畫風，頗得八大繪畫藝術的神韻。

除了繪畫，我以為，最能顯示一位畫家才華、性情的當屬題跋，也包括詩詞。我有幸結(jié)識了幾位畫壇大家，有詩書畫全才者；有充滿藝術靈性者如韓美林先生，題跋幽默、風趣，時常能道破生活與藝術的“天機”。他曾在一幅沙皮狗畫作上題跋：我很丑，但我很溫柔；我曾經(jīng)親眼見美林先生畫了一只小老虎，圓圓的頭，圓圓的臉，題跋“虎頭虎腦不虎心”；在一幅正面朝人的馬畫上題：“不要左派，不要右派，只要正派。”在他畫室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雙鷹圖，他濃筆重墨題上了“一時多少豪杰”六個大字。

大中先生在題跋、楹聯(lián)、詩作上下過苦功，時有頗具匠心之作。1992年，他送我的六尺臥虎上題跋“且聽吟嘯”，蘊藏著他對自然、對人生的良好祝福；他也曾送我四字橫幅“云山入懷”，這是他身在紅塵內(nèi)、心在水云間的心靈寫照；一進他展室，一幅近兩米見方的《新雨晴嵐圖》緊緊吸引住我的眼睛，他以墨線為主、皴擦渲染的表現(xiàn)手法，月光下的春竹溪水那么溫馨迷人，兩邊是他手書對聯(lián)：“小樓容我晨讀夜畫，大地任人春作秋忙?！边@場景多么美好，堅守故土，面山而居，在物欲橫流的人世間，超然物外，守住本心，天天寫詩作畫，他的精品巨制，都是在此創(chuàng)作的。

大中先生癡迷于古典詩詞，多年來，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也下過苦功，章法合律，前后出版有兩卷線裝《大中詩鈔》。

大中追思女兒的詩詞直抒性靈，情動天地、感人肺腑。題女兒生前所畫《水仙圖》：“寫罷斯花品入仙，清風皓月水之間。蕭然弄影渾皆玉，我在人間越在天?！?/p>

亡女之痛令大中肝腸寸斷，使他的心墮入沉靜、走向深沉。那段時間，他畫的最多的是墨竹、蘭花?！敖”汤_繽飽墨痕，凄情切切潑漓淋。蘭芳自古為王者，我寫清芬祭子魂?！?/p>

表心志、寫生活、談藝術的詩作也時有佳作錦句：“竹蘭多靜氣，猛虎有雄風。三者皆偏愛，俗流豈可同？”“筆墨蒼蒼臨古松，山人自與不凡同。畫能減到無從減，方是逸神絕代空?！?/p>

自小就會背誦的宋代才女朱淑貞的經(jīng)典詩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深深影響著大中的一生?！白蛐肚Ы锶?，今清一片塵。靜來思感慨，揮筆九重云?！毙度沃袊すP畫會會長，他馬不停蹄地回到他的鄉(xiāng)居樂山草堂，盡脫俗事，面對青山，放飛精神，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自由之境。

兩幅新作“黃河”大畫均配有長長的題跋和題詩，尤其是第二幅《黃河之心》更是下了功夫，體現(xiàn)出很高的境界和詩詞功力——

雷鳴朔北啟春芳，畫興勃發(fā)筆意狂。

九朽宏圖呈夙愿，一瓢赭墨瀝心香。

長河浩蕩龍騰起，大壑雄巍虎勢揚。

天有高情應笑我，魂牽濤吼夢徜徉。

20世紀90年代，大中先生約好友李存葆赴黃河壺口采風，夜過太行山，他驚嘆太行山之巍峨，更為黃河壺口奔騰的氣勢所震撼。這情感，一直深埋于心間。

這以后不久，存葆先生創(chuàng)作了散文《大河遺夢》，充滿激情地贊嘆：“黃河，一個偉大而永恒的存在?！薄包S濤黃浪黃泥黃土塑造了我們這個民族的風骨?！薄澳銠M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縱向雕刻了中國的性格……”

大中赴壺口近30春秋，“黃河”無時不縈繞于胸中，洶涌澎湃、奔騰向前的母親河生命河激蕩著他澎湃之情愫，其間，幾欲完成“黃河”的繪畫愿望，為免落前人繪壺口之窠臼，朝思暮想，心揣意摹，數(shù)易其稿，偶得靈感，妙悟“黃河之水天上來”之意境，方寫得心中之快意。

《黃河之晨》于2019年5月動筆，前兩稿均畫至一半，不滿意，擱置一旁，于2020年10月終于完成第三稿，歷時一年零五個月。

《黃河之心》于2020年11月動筆，大中心心念念要畫成完美的作品，可一稿、二稿畫至一半，仍覺有不盡意處，也是畫了三稿才成。煞費苦心，歷時七個月，終得以完成心愿。

看到大中先生發(fā)給我的照片時，我被震撼了，想不到，以畫虎畫山著稱的大中，竟然突破自我，“從心所欲”地畫起水來，而且是工筆巨制。我把畫作發(fā)給了遠在法國的作家藝術評論家盧嵐老師，她說：“海景河景的畫作我見過不少，但以水為主體的作品，在西方油畫中我沒有見到過，是第一次見識。畫家要藝高，膽大。國畫一般只畫瀑布，溪流，以黃河的水為主體，在龐大的宣紙上畫工筆，只畫水，相信只有大師才敢于作這種創(chuàng)新。畫中的黃河之水，是澎湃中的天道悠悠，也波濤逆折，沒有直線，只有圈，點，水花，水聲。這是藝術家的自我傾訴，是歌頌山河大地的激情。可以期待國畫一個新起點么？”

大中談畫虎時講過，“西方人畫人物，人體是暖調(diào)、顯得很陽光燦爛，我也嘗試用油畫暖調(diào)的色彩感來畫虎，畫出了老虎溫情又高雅的感覺，所以我覺得西方的繪畫有我們借鑒學習的地方?！边@次，他以明暗寫實造型與傳統(tǒng)皴察相結(jié)合、塑造與書寫相結(jié)合的方法，特別是將他畫虎時獨創(chuàng)的絲毛不落筆痕的畫法，巧妙而恰當?shù)剡\用到畫水的波濤上，翻滾涌動的水波浪花，有著如同絲出來的虎毛一般質(zhì)感。水是流動的，不定型的，因此是最難畫的。畫浪花，畫一遍好看，但細看就沒有東西了；一朵浪花，有時要畫好幾遍，要有深有淺，有濃有淡，近處是暗影，遠處是天光云影，方能顯出水的深邃和靈動，才能顯出寂靜環(huán)境里的生命感。他將胸中丘壑匯于筆端，繪就洶涌澎湃的水波，繪就水的雄姿與柔情，也隱含著“母親河”激蕩而柔順的精氣神。唯有悟透人生和藝術、掌握高超繪畫技藝的藝術家方能繪出天地靈氣，才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傳神的佳作。當《黃河之晨》在上海展出時，以攝人心靈和魂魄的美獲得盛贊，畫壇名家何家英、蕭玉田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畫作被一美術館收藏。

以他的藝術、地位、和他在公眾視野里的認知程度，大中早可以安享清福、安度晚年了，此時的他卻全力攀登起新的藝術高峰、新的人生高峰。

而他創(chuàng)作這“黃河”巨制時，正值疫情在世界蔓延，2020年12月至2021年1月，沈陽上調(diào)了疫情風險等級，臨近沈陽的小城本溪，也處于封閉狀態(tài)。他于封閉的“樂山草堂”中，沉靜地、執(zhí)著地、堅韌地進行著藝術創(chuàng)作。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齊白石衰年變法，齊白石當過木匠，偏偏大中也當過木匠；齊白石自56歲定居北京40年，創(chuàng)紅花墨葉新畫法，繪畫風格逐漸形成而日臻成熟，最后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大中畫虎，畫山，畫竹蘭松，70歲畫水，得償夙愿，這是對自己藝術的超越，也是對自我人生的超越，臻于完美，可謂得成正果，功德圓滿。

在拙作即將完稿之時，我和大中兄通了50分鐘電話，最后，他深沉地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是減法，生活、做事一切從簡，只有繪畫不能簡單，要追求到窮盡之處。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

西南北風?！薄靶闹杏星疔?，眼里存山河”。繼《黃河之晨》《黃河之心》，大中先生還要創(chuàng)作《黃河之戀》，欲以澎湃的激情、充沛的民族情懷和畢生的藝術積累，整體融入這宏偉、雄壯的畫面，繪出“黃河三部曲”，展示出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生生不息、奔騰向前的魂與魄。

在雄渾浩茫的中國東北山麓，在漫長崎嶇的野徑坎途，馮大中向著聳立的高峰，勇敢而艱難地攀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