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脈英
地菜花,是我心頭的愧疚。
家鄉有在農歷三月初三用地菜花煮雞蛋吃的習俗。那一年,我讀初一。三月初三的清晨,母親將滿滿一擔地菜花放在院中,準備挑到菜場去賣。籮筐中的地菜花,兩尺多長,一把把齊齊整整,晶綠的葉片,細小的白花,白皙的須根,無一絲雜草,無一片敗葉。母親的褲腳濕透,地菜花是麻利的她一大早去田間地頭扯了清洗好的。本可頭天弄好當天直接擔去賣,母親實誠,她說當天的更新鮮、賣相好。
我背了書包上學前,記起要交一筆十幾元的資料費,便向母親要錢。母親面露難色,一雙不大的眼睛討好地望向我:“能不能緩緩?我湊齊了送給你。”想著沒錢按時交費會被人笑話,我心底竄起一股火,沖母親嚷道:“為什么總是沒錢呢?!為什么別人有錢交呢?!”母親的臉瞬間嚴肅起來:“你要體諒一下……”不等母親說完,我從籮筐中抄起一大抱地菜花,沖到屋后的田埂上,一把一把使勁扔進水田里。
我哭著跑向學校,絲毫不理會身后母親的呼喊……
相較于祖母和父親的慈祥與溫和,母親對我們姐弟三人顯得嚴厲。但不多年后我就明白了,母親的這種嚴厲很理性,比起村里動輒說教打罵孩子的父母寬和得多。那時對母親的嚴厲的感覺只是我偏頗的誤解罷了。
那天早自習還沒結束,我正煩躁地讀著書,瞥見窗外站著一個矮瘦的身影。我的心一緊:是母親!黑舊的草帽,壓著一張黝黑的臉,一綹被汗濕的頭發貼在眉角邊。那雙不大的眼睛焦急又膽怯地朝教室里搜尋著。我跑到走廊里,接過母親遞來的有些濕的一疊錢,一句話沒說,頭也不回地進了教室。
當時,父親承包的建筑工程不僅沒賺到錢,還欠下一大筆債。農歷二月十五是新洲流傳了八百多年的花朝節。父親用工地的剩木料做了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母親陪著他用板車拖了,去趕花朝節前后從一個鄉鎮到另一個鄉鎮的一場場交流會;母親把菜地里一茬茬的菜挑到菜場去賣……父母如何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年少的我是未曾在意過的。但我從沒聽到過母親的怨言。
三十多年來,我不忍去想象,又常常去想象和叩問:母親立在池塘中清洗地菜花上的泥漿的腰身是被我嬌蠻的話語壓彎的吧?那滑過臉頰的淚是為不諳世間愁苦的我的未來擔憂而落的吧?那挑著沉重的地菜花路遇熟人打招呼時的笑是強擠出的吧?她在菜場里的一聲聲叫賣是急切的吧?揣著錢趕往學校的腳步是匆忙的吧?挑著空籮筐退出校門的心情是如釋重負又空落透涼的吧?
我一直沒有勇氣向母親提起地菜花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但我知道她早就原諒了我。我只知道,后來凡是村里哪家的女孩子不聽話,母親會這樣勸說:“不急,會好的。你看我家脈英,以前也頂嘴,現在可好了!”
我的確再沒對母親說過一句重話;我還熟稔說些撫慰她的話;即使對她偶爾過失的指出,用詞和語氣也極盡溫軟,怕擾傷她的心。但隨著年歲增長,愈來愈深重的愧疚,還是時時襲來,令我如鯁在喉、如石磣牙。
每年的三月三,我會拿一半地菜花煮雞蛋,另一半把則置于桌上。看見地菜花,我的眼前就閃現出母親衰老笨重的身形,閃現她因眼皮下垂變得更小的雙眼。那瞇笑著的兩線眼光,溫和里又藏著叫我心碎的孱弱。
某一日,我驀地發現,那半把地菜花的枝莖花葉都已枯干,但一個個籽囊卻倔強地杵立在細如線的支莖上,仿佛一顆顆不凋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