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

李劍

打我記事起，父親的背影就在我追逐的目光中風雨兼程。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各個時期的背影還總在我的眼前晃動，從他的背影里，我體會到了人間的冷暖，生活的艱辛，無限的親情。

奶奶曾告訴我，父親小的時候頭頂留著“小鍋鏟”，腦后扎著一根小獨辮，在農村，那是“小慣孩”的標志。我老是想，如果從后面看，那時父親穿著大花襖、大腰褲，甩著小獨辮，一刻也不停地牽著奶奶的手，在大人堆里蹦蹦跳跳的背影一定很滑稽可愛。這個模樣也在告訴我，父親的童年一定是天真爛漫、快快樂樂的，那時的他肯定是爺爺奶奶的掌中寶、心頭肉。

聽村小的老教書先生講，父親學習非常刻苦，專心致志到可以用“癡迷”來形容。他經常背著糞筐就上了學堂，挑著水桶就到了豬圈、谷場。每次都是人們好心地提醒他時，他才恍然大悟，邊答應著，還邊埋怨別人打斷了他的思路，致使解了半截的幾何題又成了無解。因為經常耽誤奶奶做豆腐用水，他沒少受到批評責怪。我的眼前時常出現這樣的畫面：一米四幾的父親，肩挑勾擔，前頭后頭各掛著一個剛離開地面的大桶，他踮起腳用力地擔著水桶，還要低著頭不停地思考問題。那個背影，是挑戰命運的無聲吶喊，是扛著歲月向前的最美雕塑。就是這個背影，成就了父親考入中專、跳出農門，成為國家干部的夢想。

盡管年輕時吃糠咽菜，不堪重負，但父親還是頂著壓力頑強地成長，生就了一副一米八的身板，除了學習成績優異，還酷愛體育運動。讀師范時的父親和參加工作后的父親，都是校、縣籃球隊的主力大前鋒。那時的父親，雄姿英發，挺拔硬朗，尤其是他跳起投籃的背影，姿勢優美，動作嫻熟，手起球進，就像教科書上繪制的示范圖那樣標準。幼小的我最喜歡在籃球場外看著父親的背影在全場移動，攻擊、搶斷、上籃……他無所不能，渾身充滿著朝氣蓬勃的力量，每投進一個球，我們都會為他加油助威。每當贏了球，他總是喜歡笑哈哈地把我高高地拋起，接??；拋起，又接住……

十二歲那年，我和同學去市里參加比賽，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父親給我準備好了離家的行囊，騎車把我送到車站，并且當著同學的面千囑咐、萬叮嚀，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提著事先準備好的水果，把我送上車坐下，久久不愿下車，喋喋不休地告訴我注意這，注意那……甚至乘務員幾次善意的提醒他都充耳不聞，直到車發動著了，他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車下。車緩緩地前行，我透過車窗望著父親漸漸模糊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往下流。那時的父親年近不惑，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艱辛已壓得他走路有些前傾，腰身不再挺拔。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中寫到的父親，那一趟趟在月臺上攀上爬下為他買橘子的背影，正是拳拳愛子之心的真實寫照。父愛如山，孩兒無論走多遠，身后都是父親不舍的目光，無論在何方，父親總會為兒祈禱守望。

我剛結婚的時候，還在鄉鎮工作，雖然和父母分開生活了，但是許多家務活還是他們替我做。記得一次下班回家，遠遠地看到一個人拉著一地排車煤球在爬坡，他吃力地弓著身子，喘著粗氣，目視前方，一下緊接一下用力蹬著地。車子左擺右晃，煤球搖搖欲墜。我緊趕兩步從自行車上下來，定睛一看，啊，這不是年過半百的父親在為我送煤球嗎？只見他汗流浹背，手上、臉上滿是炭黑，肩膀已被纖繩勒出了血印。我趕緊幫忙雙手用力推著車幫。忽然，“咯”的一聲，車子的右輪陷進了泥坑。只見父親略微喘息了一下，對我大喊“用力??！”，然后一只腳落地，另一只腳騰空跨起，隨著啊的一聲大叫，身體向前猛沖，車子終于擺脫了困境。

這幅畫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尤其是父親那滿弓的身影，是世上任何攝影作品都無法比擬的。

父親當過教師，后來從政，也算縣直單位的一個領導了。早年他既代體育，又教數學，訓練場上有他奮進的足跡，三尺講臺有他孜孜的背影。他經受住了“造反”的沖擊和“文革”的考驗，曾用健碩的身軀保護過自己的恩師教授，在那黑白顛倒的年代，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堅定不移地站在正義這一邊。從事文化體育工作四十年，他創造了幾多輝煌，榮譽榜上浸透著他的汗水，金獎杯上鐫刻著他的功績。父親公道正派，原則性強，他常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必須做到走得正，行得直，身正才不怕影子歪。這么多年來，從沒看到有人指著他的背影說三道四，從沒聽到任何人質疑他的人品人格。

騎在父親脖子上撒歡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他總是耐心又慈祥，我卻老是天真地央求他一刻也別停地搖晃，那一老一少其樂融融的背影就是歲月里最美的網紅。遭訓斥、挨打罵是我年少時的家常便飯，記得一次因考試成績糟糕，鳥籠被怒不可遏的父親摔得稀爛，那只喂養了許久的黃雀也沒逃過噩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哀鳴。那次逃學去池塘洗澡被父親抓個正著，渾身被樹條抽得血印道道，還要赤裸裸地站在烈日下認罰。一眨眼，這些記憶都伴隨如訴的琴聲留在了童年筑砌的回音壁上。

這次回家見到父親，腰身已不再挺拔，滿頭華發，甚至耳朵也有些背了，一聾三分癡，表現在行動上就顯得遲緩拖拉，完全沒有了年輕時籃球前鋒的干練灑脫。好在耄耋之年的父母性格開朗，心胸豁達，在他們的面前，我們還能撒撒嬌，找找小時候的感覺。倘若時光能倒流，我情愿再挨他打，讓他吼。每次離家返回的時候，父親都要堅持送我們上車，每當車漸前行，我轉過頭望著他體態佝僂、步履蹣跚的背影，總會情不自禁地淚落腮邊。

父親，雖然您的脊背已被歲月的年輪壓彎，但樂觀向上的心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信念還會托起更美的明天，您的背影在我們的心目中永遠高大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