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村的牽掛

林麗華

素有“南海長城”之稱的惠東縣港口，是我經常去的一個沿海鎮(zhèn)。

港口鎮(zhèn)的大星山下，是雙月灣海岸。站在港口大星山頂往下望，兩個美麗的半月形雙月灣“鑲”在海中央。左灣東岸屬大亞灣，右灣西岸屬紅海灣。東岸的半月灣，風生浪涌，熱情奔放；西岸的半月灣，波瀾不驚，靜謐如湖。兩灣相鄰的中間是港口鎮(zhèn)陸地，呈現(xiàn)“一地分兩灣”的壯麗自然景態(tài)。紅海灣、大亞灣靠得那么近，卻是各流各的海流，互不干擾。雙月灣以它的美麗，以它的壯舉“小星山戰(zhàn)斗的港口英雄民兵連”，一直以來都吸引了無數(shù)的游客，又因為1985年港口海龜為成為國家海龜自然保護區(qū)，港口從“南海長城”到神奇的海龜“產床”：海龜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現(xiàn)在成了著名的旅游勝地。

港口鎮(zhèn)的大澳村，是我遙遠的牽掛。

這次，為了完成長篇紀實《考洲洋》，我又來港口海龜灣采訪?；葜莸礁劭趦蓚€多小時的車程，我腦海里滿滿裝的都是回憶。

20世紀70年代的一天，我作為知青代表，有幸參加了惠東縣委召開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參會期間，我認識了她：海妹。來開會的代表，大都是積極分子、老革命、農村三級干部（公社、大隊、生產隊），我倆是最年輕的，她是港口公社大澳大隊的民兵營長，我倆一見如故有說不完的話。

散會不久，我收到她捎來的一袋小魷魚干，這些當時都是奢侈品，足見她對朋友的真情厚道。于是一來二去我倆禮尚往來成為了好朋友。她經常托人帶海貨給我，夏天荔枝成熟時，我托人帶荔枝給她，這荔枝在沿海也是奢侈品。

我第一次去海妹家，她來車站接我，領著我從后門走進她家。

一到她家我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腥堿味。大澳村地處海龜灣，村子住的大都是漁民，住房都在海岸邊。海妹家門外就是大海。我瞇著眼睛好奇地望門外的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就在家門口。這天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碧綠浩瀚的大海，被太陽披上一層金黃的顏色，浪花在海面上閃爍，海浪隨著海風后浪推前浪發(fā)出聲聲巨響。浪聲好大、好響啊！我嘆道。她弟弟搶著回答，刮臺風時浪高過屋頂、浪聲比雷聲還大呢！哇！我還想問什么，她父親叫我坐下來吃飯。

亞伯見女兒的好友從縣城來，非常高興，張羅了一桌子菜來招呼縣城來的妹子。哇！好豐盛啊哇！好香啊！桌子上擺滿的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海魚，馬鮫、蘇坤、帶魚、魷魚、墨魚等，蒸、煎、燜烹調各不相同，十分好吃，紫菜墨魚丸湯美味可口。亞伯連連叫我吃魚，怕我不好意思夾菜就不停地夾魚放我碗里。亞伯黝黑的臉龐，我想他條條皺紋肯定經歷過風浪的拍打。

晚上，海妹帶領民兵到海邊練操巡夜，亞伯和她弟陪我坐門墩望海。門口左鄰右舍，都在沙灘上鋪席子，老老少少晚飯以后出門口望海納涼、補網、聊天，有的奶孩子。沙灘上的沙子很細很柔軟，他們邊搖扇子邊講趣話。聽說海妹的朋友從縣城來，鄰居們都好奇地過來打招呼，他們向我打聽縣城的事。那是七十年代，他們對縣城的好奇不乏我對海洋的好奇。此后我經常來大澳村，跟她的朋友親戚都成為了老熟人。

遠處海接近天邊是一片通紅。亞弟指著那片紅光告訴我，那邊就是香港，坐船一個小時可到達。?。》比A都市香港，原來就在對面的輝煌中！跟我們惠東縣隔海相望。后來年少的亞弟在家門口坐船偷渡去了香港，家人非常生氣！難怪，這里家家戶戶都有親人在香港，原來去香港是這么容易啊！

有一年夏天，海妹帶了很多“昂孤卵（閩南話海龜?shù)埃眮砦壹易隹汀Ｎ艺诨蓐柕貐^(qū)農校讀書，我妹通過長途電話把我找回，我輾轉回到家，看到她帶來的禮物，鮮魚、墨魚干魷魚干，還有一籃子像乒乓球般大小圓圓的白色小球。她說這是海龜?shù)?。說著她將“海龜?shù)啊毕锤蓛舴佩伬镏?，這么多。鄰居們見我家有客人來，就過來閑扯。我讓鄰居們也來嘗！鄰居們見海龜?shù)耙卜浅ｓ@奇。從此，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蛋叫“昂孤卵”。

晚上，她講了“昂孤卵”的故事。她說，我們村沙灘沙質松軟，每年的7～9月，海龜都要洄游來產卵。晚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海龜就上岸來了。如果你想看海龜下蛋，就要躲起來偷看，千萬不能被母龜發(fā)現(xiàn)，否則它寧愿連蛋都不生就跑掉。海龜生完蛋用沙子將蛋掩蓋好，然后它不管“孩子”就溜回海里去了。這時我們就可以去挖蛋了。我們生產隊每天早上由隊長帶領村民去沙灘挖海龜?shù)埃缓蟀瓷鐔T出工來分配海龜?shù)?，每個勞力每天分5個，勞動力多得吃不完就送人或拿到街市去賣，或放鹽腌著曬一兩天，咸的更好吃，可煲粥，病人吃海龜?shù)盎謴透臁Ｏ麓挝規(guī)闳タ春｝斚碌?。哈！這太神奇了！后來我畢業(yè)分配了工作，就很少去了。

20世紀80年代初，海妹嫁人了，兒女雙全，生活逐步好起來。

這天，早晨的太陽躲在云層里久久不愿出來，海妹為剛滿八個月大的小女兒喂了奶，就隨丈夫往新建即將完工的新房走去。她丈夫提著清水上了二樓，她擼起袖子就蹲在地上從里到外抹地。她心里憧憬著什么？她們家世代漁民，舊社會被叫“疍家”，是不能上岸居住的，新中國后他們家終于上岸居住，而且蓋了瓦房，現(xiàn)在改革開放，漁民逐漸富裕，她丈夫經常隨船去香港跑運輸，她們家也富起來了，現(xiàn)在終于住上鋼筋水泥房了。她甜甜地想著，她半跪著邊退邊抹地，忘記了陽臺還沒做圍桿，再往后就懸空了，她忽然腳后一空就從樓上摔下來，隨著一聲巨響，她昏死過去，經搶救無效，不幸英年早逝。

我驚聞心痛欲裂！她3個孩子大的五六歲，小的才八個月，看著嗷嗷待哺的嬰兒，我淚流滿面，主動提出愿意代為撫養(yǎng)小女兒。她丈夫不答應，說一定會把孩子撫養(yǎng)大。

以后，只要我出差去港口，都會去看她父親。老人真命苦，從貧困中走來，解放后才過上好日子?？墒?，老天弄人，不久妻子去世，他沒再娶，一個人既當?shù)之斈锝K于拉扯兩個孩子長大，現(xiàn)在，女兒去世，兒子去了香港，家里就剩下他一個，所幸，女婿外孫經常來探望是他的安慰。人生的不幸為什么都應驗在他身上？中年喪妻、老年喪兒，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亞伯是怎樣過的每一天啊！

我經常想起她，苗條的身材，瓜子臉，淺淺的酒窩盛滿了熱情，笑起來下巴尖尖的，小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在海灘上，她經常束腰挎槍帶領民兵英姿颯爽地巡邏在海防線上……人生無常呀！海妹走了，亞伯、亞弟也都相繼去世了。

這個叫我姐的她，做了3個孩子的后媽。她料理家務照顧孩子，他們還生了一個男孩，現(xiàn)在叫我姐的她和小兒子在大澳村做民宿，丈夫在平山幫大兒子接送孫子，兩個女兒結婚后在惠州居住。他們在縣城、惠州等地都買了房，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真幸福！人生啊人生，歲月靜好，海妹在天堂可好？我在心里默默祝福！

這次來大澳，主要是來了解海龜保護的狀況。這里自從建立了國家級海龜保護站，往日的“昂孤卵”已經有了保護神。

走進大澳村，我看到火紅的太陽，照出了大澳村的氣派，照出了村民臉上的光彩。大澳村已經變成美麗鄉(xiāng)村，新房、舊房交輝相映，一個新的沿海農村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新任村長吳小龍告訴我，現(xiàn)在村民都在做民宿。是??！大澳村民宿，有舊房改造的，有建好的或正在建的。難道那十幾二十層的樓房都是私人建的？是的！吳書記回復。我驚詫萬分，私人民宿也建這么高？這哪像漁村？分明是一個美麗的旅游區(qū)啊！幸福的大澳村人！的確，老村子不見了，老熟人不認識了，門前沙灘變成深海，新的生活、新的氣象，我突然悟道，天在變地在變，大澳村也在變，大澳村正煥發(fā)出勃勃的生機。而我呢，人生易老，天地難老呀！

生活，也像海浪，后浪推前浪，一去不復返，大澳村，那個遙遠的牽掛，將不再成為我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