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朱彥夫：一生只干三件事

潘彩霞

這一生，他只圍著三件事打轉(zhuǎn)：槍桿子、鋤桿子、筆桿子。但每一件事，他都干得驚天動地。2022年3月，朱彥夫入選“感動中國2021年度人物”。

1933年，朱彥夫出生于山東省沂源縣張家泉村。14歲，他參加了華東野戰(zhàn)軍，因為作戰(zhàn)英勇，16歲火線入黨。

抗美援朝時期，朱彥夫所在部隊受命入朝。1950年12月，他們抵達長津湖地區(qū)，穿著薄棉衣，啃著凍土豆，在零下幾十攝氏度的嚴寒中艱難行進。經(jīng)過晝夜不停的急行軍后，他們到達二五○高地，準備執(zhí)行任務：阻擊美軍陸戰(zhàn)一師。

美軍物資充足，裝備精良，而此時朱彥夫所在連隊已經(jīng)斷糧兩天，很快，他們迎來了更嚴峻的生死考驗。

在敵機的一輪輪轟炸下，前沿陣地不斷丟失。趁著炮火停息的片刻，朱彥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指導員。指導員鄭重托付：“你若活下來，要把戰(zhàn)士們的壯舉照實記錄成文，傳給后人。”盡管生死難料，盡管一天學都沒有上過，在那個特殊時刻，朱彥夫只有答應。

最終，連隊冒著嚴寒與敵人血戰(zhàn)數(shù)天，全連僅朱彥夫一人生還。戰(zhàn)斗期間，手榴彈落在他的身邊炸響，他的身體飛起來又落下去……等朱彥夫在長春第三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醒來，已是93天后。經(jīng)歷了47次手術(shù)的他活過來了，但人已成了個“肉轱轆”：無手無腳，斷腿殘臂，左眼失明。

這時的朱彥夫還未滿20歲，萬念俱灰之際，他偷偷攢安眠藥，被照顧他的護士發(fā)現(xiàn)了；他想爬桌跳窗，睡夢中的病友被驚醒，一把扯住了他。護士流著淚說：“你一口一個姐姐叫我，你執(zhí)意這樣，你對不起我這個姐姐啊！”醫(yī)院的馬政委火冒三丈：“你還算個黨員嗎？你可是舉起拳頭宣過誓的人！”朱彥夫舉起殘臂，那上面，沒有拳頭。馬政委一把抱住他，兩個人淚流滿面。

哭完了，朱彥夫開始學著自立，上百次的練習，能自己吃飯了；上千遍的訓練，會安裝假肢了。幾個月后，他“站”起來了。

“雖然無手無腳，可我依然是個戰(zhàn)士！不能為國效力了，但絕不能再給國家增加負擔。”1956年，朱彥夫決定：放棄特護待遇，回家。盡管，他的家鄉(xiāng)張家泉村是有名的“討飯村”。

“與其腐爛，不如燃燒。”靠著撫恤金和自學的文化，朱彥夫回到村里開圖書館、辦夜校。兩只殘臂夾著粉筆，沒寫幾個字就大汗淋漓；兩里遠的路程，他撐著拐杖、拖著假肢，風雨無阻。在泥里摔過，在雪里滾過，換來的成績是，村里有百余人學會了識字、寫字、算賬。

只有24歲的朱彥夫，讓鄉(xiāng)親們徹底信服了，他被推選為村黨支部書記。挑起這個擔子談何容易，別人彎個腰就能做到的事，對他來說都要傷筋動骨，更何況是要帶領(lǐng)這個“討飯村”脫貧致富。

朱彥夫首先把目光放在幾道大溝上，可當他提出“溝上填土造地，溝下建起涵洞”的設想時，大伙兒都面露難色。“不干，溝還會一年年荒下去；整起來，就是咱村的糧囤子。我這個殘廢都不怕，你們還怕啥？”朱彥夫的話，擲地有聲。

當年冬天，村里人熱火朝天地開工了。朱彥夫每天第一個到工地，他讓村民吹起軍號，為勞動的人們鼓勁。冬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了，多年的荒溝變成了一塊塊“小平原”。

之后，朱彥夫又瞄上了荒山。有人勸他在家指揮就行，他說：“光蹲在家里指手畫腳能干好？我不當這種窩囊書記！”可是，上山不易，下坡更難，假肢掉下來，他就干脆把假肢掛在脖子上，還發(fā)明了四種走法：站著走，跪著走，爬著走，滾著走。

摸爬滾打中，新的藍圖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繪就：“山頂松樹帶帽，山下林果纏腰。”這次，再沒有人提出質(zhì)疑。梯田、蘋果園、花椒園……幾年后，一個個夢想變成現(xiàn)實，而朱彥夫身上的傷，從來沒有斷過。有人說他是“鋼人”，他說：“我是個有血有肉的追夢人。”血肉之軀，自然能感知疼痛，每當這時，朱彥夫就大聲唱歌。他在日記里寫道：“呻吟和唱歌同樣是聲音，卻天壤之別。唱比嘆好，笑比哭好，這是驗證革命意志的試金石。”

荒山變成了良田、果園，水井有了，地活了，村子活了。

1971年，朱彥夫又開始為架電奔波。他奔走于上海、南京等地采購材料，斷腿處經(jīng)常被假肢磨得鮮血淋漓。為了省下住宿費用，他甚至卸下假肢當枕頭，就睡在馬路邊。

7年時間，4萬里行程，1978年，張家泉村成為全縣第一個通電的村子。朱彥夫用一副重殘之軀，托起了整個村莊。

1982年，一場大病之后，朱彥夫辭去了村支書職務。當他受邀作報告時，只覺崢嶸歲月浮現(xiàn)眼前，指導員的托付響在耳邊。

“有生之年拿不下這本書，我就枉為曾經(jīng)的志愿軍戰(zhàn)士！”從此，朱彥夫“走火入魔”。他先從學習基礎(chǔ)知識開始，理論書籍、小說名著，一遍遍通讀。起初，他用殘臂翻書，勁小了，翻不過去；勁大了，書頁被撕壞了。后來他改用舌頭翻，嘴唇翻，不是書被口水浸濕，就是嘴唇被磨得生疼。

兩年后，他終于在心中擬好了故事大綱。他把被子鋪到斷腿上，再把紙夾放到被子上，弓背低頭，咬著筆開始寫作。可朱彥夫往往“拱”好半天，才能“拱”出一個字，每天只能寫出十幾個字；他又嘗試把鋼筆綁在右邊的斷臂上，嘴、臂交替，這樣，每天能寫出上百個字；再后來熟練了，一天能寫五百個字。一個姿勢累了，他就再發(fā)明創(chuàng)新，美其名曰“銜筆跪書”“斷臂抱書”“綁筆腕書”。

從動筆開始，朱彥夫翻爛四本字典，“啃”下百余本中外名著，用了半噸稿紙。1996年，朱彥夫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極限人生》正式出版。拿到新書那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在書的扉頁上鄭重寫下戰(zhàn)友們的名字。點燃了書，他跪倒流淚：“指導員，你交代的任務，我終于完成了……”

這一年，他已經(jīng)63歲了。

不久后，在一次報告會上，朱彥夫突然中風。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后，他又繼續(xù)投入創(chuàng)作，1999年，《男兒無悔》面世。兩部自傳體小說的出版引起極大反響，他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盡管半身癱瘓，但朱彥夫堅持鍛煉身體、閱讀、寫作。如今，89歲的他依然按戰(zhàn)士的標準要求自己。離家不遠處，就是一座軍營，每天清晨，軍號聲一響，他就準時起床。坐在輪椅上，他戲稱自己是“編外哨兵”。

一朝入軍營，終生是戰(zhàn)士，他無手無腳，卻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