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青 余承法
錢基博出身于無錫錢氏望族,是著名古文學家、文史專家和教育家,被稱為民國時期四位國學大師之一,代表作有《經學通志》《現代中國文學史》《近百年湖南學風》等。其子錢鍾書是著名作家、學者、翻譯(理論)家,有“博學鴻儒”“文化昆侖”之稱,倡導并踐行“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的學術理念,留下了眾多經典作品如《圍城》《談藝錄》《管錐編》等。錢鍾書在學術上的斐然造詣,既是錢氏優良家風的傳承和體現,更離不開錢基博的言傳身教和耳提面命。縱觀這對父子雙星的一生,他們為養家糊口、求學生計而常常奔東走西,像在光華大學(今華東師范大學)和國立師范學院(今湖南師范大學)這樣兩度同事共處的現象是他們人生中的珍貴記憶。父子二人多次書信往來,父親傳授為人處世的道理,兒子向父親匯報學習和工作,他們也經常探討學術人生,偶爾同框發表詩文,成為一段學林佳話,有必要爬梳整理并公之于眾。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錢基博擔任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校國文教員,自編一冊教材,收錄古今文章五十篇,《題畫諭先兒》是其中第二十七篇。據文意推測,當時有人給錢鍾書送去一幅畫書,稱贊春天的勃勃生機。錢基博借此機會,以春花作喻,提醒兒子自謙自省,切忌驕傲自滿:“汝在稚年,正如花當早春,切須善自蘊蓄。而好臧否人物、議論古今以自炫聰明,淺者諛其早慧,而有識者則譏其浮薄。”可見,在錢鍾書早年,父親就敦促他要善自蘊蓄,不斷進取,積累國學知識。
1927年,錢基博輾轉于上海和無錫兩地,雖然教學任務繁重,但沒有放松對兒子的教育,要求鍾書、鍾韓每周五晚到無錫國專聽課。錢鍾書漸得父親賞識,經常代父寫信,由口授而代寫,據考有五篇為他執筆、父親署名:《〈工商日報〉發刊詞》刊于1927年7月18日無錫《工商日報》創刊號;《〈王氏家乘〉序》寫于1927年8月,載于《王氏家乘》;《繆先生誄文》刊于1927年10月30日無錫《工商日報》;《榮伯母毛太孺人世壽八十,歿二十六年矣。有二丈夫子焉:吉人、鄂生兄弟,皆予友也。頌盛德之形容,永孝思以不匱,長歌以答其意》分兩次刊于1928年2月17、18日《新無錫》;《復興化李審言書》刊于1929年9月23、24日《錫報》。從這五篇文章,既看出錢基博有意栽培、鍛煉錢鍾書,又反映出錢鍾書知識淵博,筆力成熟,足以獨當一面。
1929年,晚清知名經學家譚獻著《念劬廬叢刻》,收有《復堂日記補錄》二卷、《續錄》一卷,邀請錢氏父子作序跋。錢基博作《〈復堂日記補錄〉序》《〈念劬廬叢刻〉序》,錢鍾書作《〈復堂日記續錄〉序》。《復堂師友手札菁華》是譚獻的師友書信集,題記系錢基博口述、錢鍾書筆錄,詳細介紹了書信的來源、內容和價值等。錢基博在題記釋文中寫道:“余常患兒子不諳世故,兀傲自喜,詆癡兒不解事。今讀袁昶書,曰子弟能有呆氣方能讀書。今兒輩皆有軟熟甜俗之韻,奈何!輒欲以此為諸兒解嘲,何如?”錢基博一直敬佩文中提到的清末大臣和學者袁昶,希望借鑒其育兒之道來培養自家子弟。
1931年,錢鍾書奉父之命,為錢穆《國學概論》作序。錢鍾書自幼跟隨父親學習,對清代的學術思想史極為熟悉,推崇錢穆書中提到的陳澧之學,并就第九章清代考證學進行評論:“第九章竟體精審,然稱說黃梨洲、顧亭林、王船山、顏習齋而不及毛奇齡,是敘清學之始,未為周匝也。殿以黃元同、俞蔭甫、孫仲容而不及陳澧,是述清學之終,未為具盡也。”錢基博之學針對晚清民初以來文章經史的黯淡不振,是對陳澧之學的繼承。錢鍾書在文中批評作者:“又此章于梁氏《概論》稱引頗繁,其非‘經學即理學’一語,亦自梁書來。然梁氏忍俊不禁,流為臆斷。”錢基博也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提到:“一時大師,駢稱梁、胡。二公揄衣揚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實倍耳提面命之功,惜無扶困持危之術。”盡管當時梁啟超、胡適早已名滿天下,但是父子二人不為尊者諱,秉筆直書,指出梁氏之不足,盡顯學者之自由獨立思想。錢鍾書從小受父親教導,耳濡目染,在很多觀點上與父親一致,這也是父子二人學術傳承的一個例證。
1931年10月31日、1932年11月17日,錢基博兩次寫信給錢鍾書,進行語重心長的教誨。這兩封書信以《諭兒鍾書札兩通》為題,刊于1932年12月出刊的《光華大學半月刊》第四期。當時錢基博收到錢鍾書的來信,得知溫源寧欲介紹錢鍾書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語文學院教中國語文,在欣喜之余不忘告誡兒子:“去不去又是一說,而溫師此番有意玉汝于成,總屬可感!然兒勿太自喜!兒之天分學力,我之所知;將來高名厚實,兒所自有!然何以副父師之教,不負所學,則尚待兒之自力!立身務正大。”后來,錢基博收到錢鍾書寄來的《大公報》與《新月》,“知與時賢往還,文字大忙”。錢基博主張逐步、漸進的文化改革路徑,而非對傳統文化的片面否定,所以提醒道:“淡泊明志,凝〔寧〕靜致遠,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如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而迎合社會浮動淺薄之心理……”
1933年,錢鍾書從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到父親任教的上海私立光華大學教書,父子倆首次共事,也同框發文。《光華大學半月刊》1933年第七期發表了錢基博的《駢文通義》和錢鍾書的《上家大人論駢文流變書》,后者是對前者的書評。錢氏父子在駢文流變問題上所持的觀點基本一致,都將駢文正式形成的時代界定在東漢,雖然具體人物不一樣,但基本時代相同。1933—1937年,錢基博擔任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希望通過加強學生的國文學習,培養民族性,改變國家面貌。錢基博在《光華年刊》1935年第十期發表了《六三堂壁畫銘》(書法)、《十周紀念箴》、《本年之文學院概況》。錢鍾書在同期上發表了為英國學者李高潔編譯的《蘇東坡賦》所作的英文書評Su Tung-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并評價道:“與其飄忽不定的藝術品一樣,蘇東坡的性格同樣隨性自由。他不加節制、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的天賦隨性揮灑。”錢基博曾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談及:“以莊生之駘宕,化孟子之激切,其辭達,其勢曠。蘇洵瘦硬通神,軾則瀟灑自得。”在學術旨趣及治學路數上,錢氏父子各有專攻和特色,但在詩文鑒賞上有許多共同之處,尤其是對陶淵明、蘇軾等人的人格與詩文的推崇,父子可謂如出一轍,淵源自有。《學術世界》1935年第一卷第二期發表了錢基博的《世界學者介紹:自傳》和錢鍾書的《詩五一首:秣陵雜詩詞》(刊十二首)。錢基博在《自傳》中表明自己束身自愛的立場,寫道:“而今之所謂名流者,亦既流宕忘返,騖名而不課實;言滿天下,而有遺行;適見其為小人之的然而已!吾畏之遠之而不欲接之!”錢鍾書詩中所寫的“一笑升天雞犬事,甘隨黃九墮泥犁”也表達自己不愿攀附權貴的志向。由此可見,父子二人雖身處亂世,但潔身自好,不與小人同流合污,前者以國學促進國民自覺,后者借詩詞表達高尚志向,父子二人的拳拳愛國之心躍然紙上。
錢基博在《光華大學半月刊》1936年第四卷第六期發表了《讀清人集別錄》,在引言中寫道:“兒子鍾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嘆世有知言,異日得余父子日記,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氏之史學以后先照映,非夸語也。”錢鍾書后來在《槐聚詩存》序中也自述其學習經歷:“余童時從先伯父與先君讀書,經、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又發家藏清代名家詩集泛覽焉。”錢鍾書的《談藝錄》包含大量清代詩學研究的成果,這離不開他深厚的家學傳統。父子二人尤其推崇桐城派,盛贊其拯救古典文學的凋敝,這反映了他們對國學的傳承和發揚。
1938年11月,錢基博受國立師范學院院長廖世承之聘,擔任國文系教授兼主任。1939年12月,錢鍾書接受父親勸告和廖世承邀請,擔任英文系教授兼主任,父子二人再度共事。錢鍾書在《叔子贈行有詩奉答》中提到的“遠出終輸翁叱犢,漫游敢比客騎鯨”即是應父親要求到國師任教一事;他在途中寫的“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寧都再夢圓女》)既表達了對女兒的思念之情,也表明不忘老父對自己的殷切期望。在教學之余,錢鍾書一邊服侍父親,一邊苦學鉆研、著書立說,同時密切關注國家命運,不時發出悲憤之音,與父親的愛國情懷、教育報國之志相呼應。《國師季刊》1939年第五期發表了錢基博的《德國兵家克老山維茲兵法精義》《王寶侖先生六十壽言》《蕭德義士墓志銘》《講筵余話》和錢鍾書的幾首詩:《將歸》《何處》《入滇口號》《雙燕》《春懷》《讀近人詩鮮厭心者適孝魯寄鶴柴翁詩來走筆和之》《孝魯以出處垂詢率陳鄙見荊公所謂無知猿鶴也》等。值此抗戰之際,錢基博以國學之傳統兵法論救世之道,錢鍾書借高風亮節之名士表明志向,都表達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知識分子情懷。《國師季刊》1940年第六期發表了錢基博的《后東塾讀書記之又》和錢鍾書的《中國詩與中國畫》。前者是錢基博為了教導鍾書、鍾韓所編的教材,可見錢氏家學之傳承和學術之延續;后者旁征博引,對當時中國舊詩舊畫融合一致的流行觀點提出質疑,是錢鍾書精研國學精髓、踐行家學傳統的有力見證。
國立師范學院另一家刊物《國力》1943年第三卷第一期發表了錢基博的《從“縱橫捭闔”說起》。他在文中呼吁抗戰到底、拒絕求和,并引經據典、借古喻今,認為只要中、蘇、英、美通力合作,德、日兩國必定失敗,“今日之大戰:日之侵我,德之侵蘇侵英,常欲以戰媾和,以和輔戰;而中、英、蘇則不肯以和與媾,以和妨戰;則明乎第一策也”。錢鍾書在同期發表了兩首詩:《得龍丈書卻寄》《重陽獨登市樓有懷李拔翁病翁去歲曾招作重九》,這是他與師輩及小友的詩書往來,表達了他對老輩文人在敵偽控制區堅守民族氣節的敬佩,以及詩人盡其在我的擔當精神,行己有恥、斷然不與附逆文人同流合污的民族氣節。父親之文與兒子之詩在同刊同期上表達了相同的民族氣節,可謂父子心電感應、心意相隨。
《國力》1943年第三卷第二期發表了錢基博的《程生希圣臨別乞言為賦二律為生勉不僅為生勉也起予者商有厚望焉》《李生平階行為師矣賦詩贈之探懷以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和錢鍾書的《漫興》《留別學人》。1943年第三卷第七、八期合刊發表了錢基博的《姚味辛將軍以航空郵〈味筍齋詩鈔〉見視奉題二律》《章孤桐先生有詞鷓鴣天見懷奉寄〈近百年湖南學風〉率答二律》和錢鍾書的《頌陀表文〔丈〕惠贈〈黃山雁宕山紀游詩〉〈簫心劍氣樓詩存〉并以蒲石居未刻詩屬定敬呈二律》。詩中提到的《近百年湖南學風》為錢基博所作,旨在彰顯湖南名士思想獨立、堅忍不拔的氣節。錢基博在書中贊揚胡林翼和曾國藩等人身處危城依然能淡定自處。錢鍾書在給孫頌陀的詩中寫道“紉蒲轉石征心事”,贊揚其雖滯留上海敵占區依然堅守民族大義,由此可見父子二人絕非委曲求全之輩。國難之際,錢基博以詩文傳志向、以言行踐情操,既為兒子、也為國人樹立了榜樣,錢鍾書也在詩歌中表達了自己的憂國憂民思想。
錢氏父子共襄國學、共事教育和同框發表詩文的文獻記載,讓我們看了兩代大家在學術上的傳承和求索,以及在國難當頭時表現出的民族氣節和家國情懷。錢基博上承乾嘉學派的樸學余緒,辨章學術,牖啟途轍,是著名的國學大師,同時秉承經世致用的思想,憂國憂民,體現了傳統知識分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擔當。其子錢鍾書自幼接受熏陶,耳濡目染,在國學上大有作為,繼承了父親忠厚愛國的思想,借詩文表露志向。錢鍾書曾評價其父親“先君遺著有獨絕處”,他更是實現了父親的殷切期待——“默而成知,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成為一位博通古今、學貫中西的著名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