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中的“死亡”書寫
——以《墳場之書》為例

⊙劉絲雨［山西大學，太原 030006］

一、兒童幻想文學

對幻想文學的研究往往是在兒童文學背景下進行的，其主要原因是幻想文學常常被列為兒童讀物；其次，兒童最喜歡幻想，與幻想文學有著天然的親密關系；再次，兒童是幻想文學的讀者，同時也是許多幻想文學創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因此要研究兒童幻想文學，首先應該清晰地認識幻想文學這一體裁。《牛津文學術語詞典》將幻想文學與寓言、童話、科幻小說等歸為一類，認為這些小說中都包括魔法和幻想的元素。一些幻想文學評論家也認為幻想小說是包羅萬象的，包括各種文學體裁，例如鬼怪小說、哥特小說、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等等。這些文學體裁有著共同的特點：它們不屬于現實主義文學傳統，都與超自然的現實有關，都能喚起一種神秘感或恐懼感。任愛紅學者曾對幻想文學下過定義，她認為幻想文學就是包括幻想小說在內的所有非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總稱。如果說現實主義的作家都致力于真實地再現社會現實，那么幻想文學作家則致力于描述那些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出現的事物。

二、《墳場之書》中的死亡主題

（一）《墳場之書》

尼爾·蓋曼被認為是新一代幻想文學的代表，他憑借自己非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帶領讀者進入不同的幻想空間，深刻理解人類生存的意義?！秹瀳鲋畷肥?008年出版的一部小說，它被認為是尼爾·蓋曼迄今為止寫得最好的小說，也成為各種獎項和榮譽的寵兒。除了《時代周刊》十大小說、雨果獎、星云獎，還獲得了最高榮譽兒童圖書文學獎，即2009年的紐伯瑞獎和2010年的卡內基獎。

《墳場之書》講述了一個名叫諾伯蒂的男孩在父母被神秘殺害后，他在墳場里被鬼魂撫養長大的故事。雖然聽起來是一個充滿哥特元素的恐怖小說，但實際上這是一個關于生命和成長以及家庭力量的故事。在墳地里，伯蒂（諾伯蒂的昵稱）受到鬼魂的保護并且學到了一些神奇的魔法，例如恐懼、夢游等。他利用這些魔法保護自己，懲罰學校的惡霸，從窮兇極惡的殺手組織的追殺中脫險并成功復仇。當然，在伯蒂的成長過程中，事情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伯蒂也有叛逆的時候，他認為自己不被任何人所愛，因此他憎恨所有人，想逃離墳場，最終導致他又一次陷入危險中。另外，他還與他的吸血鬼保護人塞拉斯發生了爭執，從家里跑出來而陷入學校惡霸設計的陷阱。幸運的是在墳場里鬼魂的幫助下，伯蒂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并學到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最終伯蒂成為一個善良、勇敢、獨立和機智的男孩。

（二）《墳場之書》的死亡價值

在浩瀚的文學作品中，死亡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死亡不僅是藝術形式中所包含的表現對象，還是人類生活的必然組成部分。為了表現生命力，作家們在寫作中深入地探索生命的意義，思考并且書寫死亡。但是，死亡出現在兒童書籍中是否合理呢？長期以來，兒童文學被看作是一個歡樂、美麗、純潔、幸福的夢幻島，似乎只能有歌唱和笑聲，痛苦、悲傷，特別是死亡是不可取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品《柳林風聲》的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就認為對死亡的描述會對兒童產生負面影響，死亡不應該出現在兒童文學中。此外，很多兒童文學作家會在書中構建一個美麗的第二世界，例如卡羅爾·劉易斯為愛麗絲構建的夢中世界、查爾斯·金斯萊為湯姆構建的水下世界，以及麥克唐納為小鉆石構建的北風世界。但在《墳場之書》中，尼爾·蓋曼構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第二世界，這個世界不同于愛麗絲的花園、湯姆的海底和小鉆石的北風，它并不是一個充滿陽光和歌聲的地方，它是黑暗的、寒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通常情況下，出于對死亡的恐懼，關于墳場、鬼魂的描寫會讓人們感到不適，然而《墳場之書》非但沒有被兒童讀者以及家長厭惡和抵制，反而大受歡迎。這恰恰說明，適當地使用禁忌話題對于兒童文學的創作來說其實是有積極作用的。

在兒童文學中有一個永恒的主題，那就是愛。愛可以簡單地分為朋友之間的愛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愛?！秹瀳鲋畷分嘘P于友情的描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伯蒂和麗薩之間的友情。一次偶然的機會，伯蒂在墳場中認識了生前被人誣陷為“女巫”并枉死的麗薩，在得知麗薩的悲慘經歷后，伯蒂冒險在一個墳墓中找到一枚昂貴的胸針，并獨自到活人世界的商店去典當這枚胸針，但他不小心陷入了更大的危險：當鋪老板把他關了起來，并將他的位置透露給一直追殺他的殺手，伯蒂幾乎喪命。僥幸逃脫后，伯蒂回到墳場以后又被他的鬼養父歐文斯先生打了屁股。而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湊錢給麗薩做一塊墓碑。由此可見，對于一個鬼朋友，伯蒂都會不惜一切代價，這樣的友誼讓人羨慕和敬佩。

家庭成員之間的愛是最令人動容的。在書中，伯蒂的母親只出現過一次，是伯蒂初次來到墳場時，墳場里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般的剪影：

可眼前的人影和墳場里的那幫家伙并不一樣：閃爍不定，原始、瘆人且灰撲撲的，就像電視里的靜電雪花。徹骨的驚慌和赤裸裸的情緒涌入歐文斯夫婦心中，令他們感同身受。三個人影，兩大一小，可只有一人看得清模樣，另外兩人只有閃爍的模糊輪廓。那個相對清楚的人影喊道：“我的孩子！他要害我的孩子！”

這是伯蒂母親唯一的出場，卻深深地震撼了墳場里的鬼魂，也震撼了讀者。在經歷了一場毫無人性的謀殺之后，母親擔憂唯一幸存的兒子，但由于只是一個虛弱的靈魂輪廓，她無法保護自己的兒子，所以她虛弱地嘶吼著，求別人保護她的兒子。這樣的愛，在死亡的襯托下，更讓人感到震撼和感動。

夫婦之間的愛情同樣令人動容。歐文斯夫婦是非常善良的“人”，他們已經結婚兩百多年了。小說剛開始，歐文斯太太就不顧墳場他人的阻攔，力排眾議留下小嬰兒，并為他起名、照顧他長大。而關于歐文斯先生，小說中的描述總讓人覺得他有點懼內，但實際上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歐文斯夫婦之間的小爭吵總是那么有趣，那么溫馨：

“我跟你說，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她喜歡男孩時的你，而你長大了，她不確定你成了什么樣子。我小時候每天都和一個小女孩在鴨塘邊玩耍，直到她到了你這個年紀。有一天她突然往我頭上扔了個蘋果，然后就再也不和我說話了。這一直持續到我十七歲。”

歐文斯太太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我扔的是梨，而且我很快就和你說話了，我們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禮上跳了一曲，那時你的十六歲生日才過去兩天?！?/p>

歐文斯先生說：“親愛的，你說的當然是對的?！彼麤_伯蒂眨巴眼睛，示意他別當真。

盡管有小爭執和小吵鬧，但這對夫婦的愛異常強烈。通過歐文斯夫婦，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更無法結束他們的愛情，這樣的愛情令人羨慕。通過從這三方面對愛的描述，不難看出死亡對愛的主題描寫是有積極意義的，愛在冷酷的死亡的襯托下反而變得更加強烈，更加震撼人心。

在傳統的文學故事中，死亡一般是主角的最后一課。而在《墳場之書》中，死亡是伯蒂人生的第一課，而他的老師就是墳場里的逝者。這些內容恰好對讀者也有著積極的引導作用，通過這些逝去的人對生命的理解，讀者更加明白生命的意義。例如塞拉斯所說的：

他們的確是死人，而且大體也與這個世界沒有了聯系?？赡悴煌?，你還活著，伯蒂。這意味著你有無限的潛能。你什么事都能做，什么東西都能創造，什么夢想都能挑戰。如果你想要改變世界，世界就會因你而改變。這就是潛能?？赡阋凰?，潛能就沒了，就什么都沒了。你有所成就，有所突破，還在世間留下了你的名字。你可能會被埋在這里，甚至還能行走，可你沒了潛能。

女巫麗薩的話也對這一點做了進一步解釋。當伯蒂與塞拉斯吵架并離開墳場時，麗薩找到他，建議他回到墳場，并告訴他：

而我們墳場的人都希望你活下來。我們希望你帶給我們驚喜，帶給我們失落，讓我們欽佩，讓我們感嘆。

這就是說，人只有活著才有能力享受生活，改變現狀并帶給別人各種各樣的驚喜、失落、贊嘆等。漸漸地，伯蒂也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最終準備好離開墳場，去到現實世界，以飽滿的熱情去擁抱生活。雖然《墳場之書》中的大多數人物都是逝者，但每個人所表現出來的是對生命的深切渴望以及再一次體驗和征服生活的希望，這也成為伯蒂的一個信念。在結尾，伯蒂對生命表現出強烈的愿望，希望看到生存的意義并能夠將其握在手中。最后，他帶著勇氣和信心在鬼養母歐文斯太太的歌聲中走進了現實世界，“面對生活，面對生活的痛苦、生活的樂趣，走遍千山萬水”。

生與死是所有人要面對的，在現代社會，每個人都要面對來自外部世界和自己內心世界的壓力。大人竭力想爬到社會的上層，孩子努力想爬到學校的前列，每個人都想贏，但幸運之神不可能光顧每一個人。同時，現實世界的事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不再簡單純粹，變得非常復雜。很多人無法忍受這種壓力而走向極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教會孩子認識到生命的可貴，鼓勵他們勇敢面對生活中的困難，幫助他們理解生命的意義。

（三）幻想文學的價值

文學作品的創作不會是隨意的，作家對主題、體裁、敘事技巧等的選擇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那么，為什么尼爾·蓋曼在今天這個科學技術不斷發展的時代仍然堅持使用幻想文學這一略顯“落后”的體裁呢？

尼爾·蓋曼在他的作品中，總是以豐富的想象力構建不同的幻想世界，如《美國眾神》中的神話世界、《星塵》中的魔法王國、《鬼媽媽》中的門后世界。這些第二世界與現實世界平行存在，使得現實世界被賦予了深刻而豐富的內涵。在《墳場之書》中，尼爾·蓋曼對逝者世界的想象帶給讀者的感覺是如此具體和真實，讀者第一次看到這個書名時，會質疑為什么兒童文學作品要以“墳場”命名。然而在閱讀之后會發現，書中的那些鬼魂相當有趣，他們都是友好善良的，有些甚至是歷史上真正存在過的人物，比如古羅馬帝國時期的龐貝，19世紀的外科醫生、木匠、詩人、女巫等，這些真實的歷史人物與想象中的人物交織在一起，每個人都有鮮明的個性。在小說中，這些幻想世界是讀者可以感受到的真實存在，對于創作者來說，構建一個幻想世界的意義，就在于更好地去揭示和反映客觀的現實世界。只是尼爾·蓋曼把故事的主要地點選在一個墳場，使得故事充滿了神秘和陰森的氣息。但正是在神秘和陰森的氣氛的襯托下，墳場中的溫馨、愛與溫暖才那么強烈。

此外，在小說中，讀者不僅能感受到作者獨特且無邊際但有邏輯的強大想象力，以及作者為更好地表現作品主題所營造的恐怖氛圍，同時可以從中感受到作者對于現實世界的嘲諷和批判。在小說中，墳場中的鬼魂都是善良的，現實世界中的人反而是邪惡的。在伯蒂的成長過程中，他所遇到的危險都是來自現實世界，例如貪婪的當鋪老板、仗勢欺人的莫和尼克、窮兇極惡的殺手組織，等等。這與人們傳統觀念中的“人是善良的，鬼魂是邪惡的”背道而馳，這樣的“反叛”除了給讀者以新奇的閱讀興趣之外，還增加了反諷的意味，對人性的貪婪、殘忍、冷酷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三、結語

《墳場之書》通過幻想文學的特點，構建了一個普遍但又特殊的第二世界——墳場。書中充滿了死亡、謀殺、鬼魂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哥特話題，同時又充滿了愛和溫暖。在冰冷的死亡的襯托下，愛的力量顯得更加強大。在丑惡的人性的對比下，鬼魂是那么的善良和無私，墳場是那么溫馨。因此，《墳場之書》能對不同年齡段的讀者產生如此大的吸引力，成為現代兒童文學中的經典之作，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