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玥[河南大學音樂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藝術歌曲是西方最具代表性的聲樂形式,起源于18世紀的浪漫主義時期。當時一些作曲家如舒伯特、舒曼等人,經常對一些詩人的詩歌進行譜曲,并采用鋼琴進行伴奏,藝術歌曲應運而生。20世紀初,伴隨著西方文化的大舉涌入,藝術歌曲也隨之傳入中國。當時音樂界的一些有識之士,特別是有過海外留學經歷的音樂家紛紛意識到,要想讓藝術歌曲這門外來的藝術在中國落地生根,必須要走民族化的道路,并思考出具體的實施方式。西方藝術歌曲以西方詩歌作為歌詞,而中國古詩詞歷史悠久,內涵豐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代表,完全可以用于中國藝術歌曲的創作。后來在青主、黃自等幾位先驅的探索下,充分證明了其可行性,并逐漸成為中國聲樂創作者的自覺追求。20世紀20年代前后,青主以蘇軾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為歌詞創作的《大江東去》,被譽為是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的開山之作。在他的帶動下,趙元任、黃自、蕭友梅等也都推出了多首佳作。20世紀三四十年代,隨著音樂事業的整體發展,古詩詞藝術歌曲也迎來了初步的繁榮。如黃自的《玫瑰三愿》、劉雪庵的《紅豆詞》、馬思聰的《古詩七首》等都一直流傳到今天,并廣為傳唱。隨著時代和社會變化,古詩詞藝術歌曲的發展有所回落。20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古詩詞藝術歌曲也重新煥發了青春,戴于吾、呂守貴、谷建芬、趙季平等名家,紛紛將目光投向古詩詞,推出了一系列佳作。至此,古詩詞藝術歌曲從無到有,從有到多,從多到優,走過了漫長的發展歷程,已經成為中國藝術歌曲的代表性樣式,并對世界藝術歌曲的繁榮做出了重要而獨特的貢獻。
漢語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語言,其在形式上最顯著的特點便是音韻性,具有獨特的語音語調美。由漢語創作而成的古詩詞,普遍具有合轍押韻的特點,這也讓古詩詞的陰平陽去分明有序,讀起來朗朗上口。因此在將古詩詞譜成藝術歌曲的過程中,作曲家們充分考慮到這一語言特點,并努力讓旋律的走向變化與語音語調的變化相一致,從而呈現出獨有的音韻之美。以黃自的《花非花》為例,原詞共有六句,三十多字,姑蘇轍。黃自在將其譜成藝術歌曲的過程中,讓旋律全部與音韻變化相一致。比如在第一句“花非花,霧非霧”中,原詩的平仄規律是平平平,仄平仄,對此黃自采用了由低到高的旋律走向,并為隨后樂句的引出做好了充分準備。最后一句“去似朝云無覓處”中,原詩的平仄規律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對此黃自使用了七度大跳和上行級進,實現了兩者的一致性。黎英海的《楓橋夜泊》中,除了對平仄關系的把握,還充分考慮到了詩歌的語言節奏。在七言絕句中,一般的句式規律都是“2+2+3”,這就形成一種統一的語言節奏美感。為了實現這種契合,黎英海也是多管齊下。比如在“月落烏啼霜滿天”一句中,“月落”采用了拖腔的手法,“烏啼”二字的節奏較快,而“霜”字則成為一個轉折點,不僅處于高音位置,而且時值也較長。最后的“漫天”二字及時從高音區回落,體現出一種結束感。整個音韻走向和節奏變化與吟誦詩歌是完全一致的。可見,中國創作者在將其古詩詞譜成藝術歌曲的過程中,并沒有機械地照搬照抄,而是對古詩詞這個本體進行了深入研究,所以作品也呈現出與眾不同的音韻之美,并成為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最顯著的審美風貌。
中國古詩詞的藝術歌曲雖然取材于古詩詞,但是仍然要遵循藝術歌曲基本的藝術規律,否則便不再是藝術歌曲。所以在古詩詞藝術歌曲創作中,諸多創作者吸收了融合的理念,首先保證其是一首藝術歌曲,又是獨具特色的古詩詞藝術歌曲,并在此過程中實現了中西合璧。以趙季平創作的《幽蘭操》為例,《幽蘭操》取自唐代大詩人韓愈的《猗蘭操》,描寫的是孔子將自己比作蘭花,雖然懷才不遇卻仍然積極面對困境的情緒和心態。為了突出作品的民族風格,作者特意使用了五聲調式。但是與此同時,為了讓作品的開端、發展、高潮、尾聲各個部分清晰條理,又使用了西方音樂中最常見的三部曲式。同時,作者對鋼琴伴奏也是極為看重的,進行了精心的譜寫。引子部分采用了琶音,突出樂曲的流動感,并且營造出古色古香的氛圍。A段采用了琶音和柱式和弦相結合的形式,突出了蘭花清麗高潔的品質。B段的抒情部分采用了十六分音符的上下級進行發展,并將樂曲推向高潮。最后則使用了中國藝術創作中常用的留白手法,給人以意猶未盡之感。可以看出,創作者的理念既是科學的,又是開放的,在外來藝術形式和民族化審美追求之間找到了有機的平衡,這就獲得了一加一大于二的良好效果,也讓作品呈現出鮮明的融合之美。
意境是中國傳統文化特有的審美范疇,與西方的“典型論”共同組成美學最高要求。古詩詞作為傳統文化的精華,更是意境的典范。而將其譜成藝術歌曲后,等于為其插上了音樂的翅膀,讓意境表現得更加鮮明和深刻。以黎英海創作的《楓橋夜泊》為例,《楓橋夜泊》是張繼的傳世之作。僅用四句話就展示出生動、形象的楓橋夜泊圖。原詩歌的大致含義是,在一個月下寒夜,烏鴉鳴叫,詩人只能對著江邊的楓樹和漁火在憂愁中睡去。夜晚實在是太安靜了,遠處寒山寺的鐘聲清晰地傳到了耳邊。通篇圍繞著一個“愁”字而展開,通過月落、烏啼、寒霜、楓樹、漁火等多個意象的描繪,展示出空靈曠遠的意境。黎英海在譜曲過程中,首先選擇了五聲調式,然后在前兩句中使用了離調的手法,一方面展示出漁船隨著江水輕搖,水面波光粼粼的景象,另一方面將聽眾帶入了一個清幽并略帶愁苦的氛圍中,將那種迷茫和愁苦表現得淋漓盡致。第三句“姑蘇城外寒山寺”是一個轉折句。通過漸強和漸弱對比,讓主人公的孤寂情緒得到了表現。最后一句則通過對鐘聲音色的模仿,起到強調和結束的作用。此外,該曲的鋼琴伴奏在意境表現上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無論是通過連續的下行裝飾音模仿烏鴉的叫聲,還是用五度音程描寫水流聲和鐘聲,都十分生動和逼真。特別是最后純五度和聲的運用,將鐘聲空寂遼遠的特點表現得精準到位,讓聽眾回味無窮。通過分析可以看出,意境美感追求既是古詩詞自身的特點使然,更是創作者的主動和自覺,不僅有力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品質,更是一種文化的延續與傳承。
留白是中國傳統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手法,正所謂“筆不周而意周”。留白并非是空無一物,而是以看似無的方式給觀眾以線索和空間,讓觀眾自己去品悟。中國古詩詞作為傳統文化的精華,本身就帶有留白的特點。很多詩人喜歡在作品中營造出多個相互關聯的意象,然后讓一系列意象之間發生反應,呈現出一定的畫面感。觀眾自然會結合自己的經歷與想法,去體驗作品中的態度和情感,有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在將古詩詞譜成藝術歌曲后,可以從聽覺角度對留白進行擴展和豐富,讓留白更加富含韻味。具體而言,古詩詞藝術歌曲的留白手法也是多樣化的,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巧妙的結構。一首歌曲通常包含前奏、間奏、尾聲等部分,每個部分都可以獲得留白的效果。比如在前奏中,作品通過對主題旋律的縮減運用或典型音調的摘取,提前營造氛圍,塑造形象。但是這個形象又是不完整的,想要獲得更多的體驗,需要更加認真細致地聆聽。在青主的《大江東去》中,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沒有常見的結束感,反而耐人尋味,無聲勝有聲。其次是靈活的節奏。節奏的輕重疾徐是營造留白之感的重要手法。在《楓橋夜泊》中,歌曲的結尾處先是設置了由強到弱的力度,然后用自由延長記號結束全曲,這就是典型的節奏留白,創作者給了觀眾以最大化的自由發揮空間,可以進行無限的聯想。再次是朦朧的和聲。和聲在音樂色彩表現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很多作品通過弱化和聲的功能性,提升和聲的色彩性來實現留白。在黃自的《下江陵》中,作者將最高和最低兩個聲部分配給了旋律,中間的和聲功能被弱化,給人以模糊之感。同時伴奏也使用了平行五八度,整體的音樂色彩顯得十分空洞,從而實現了留白。可見,留白之美的呈現,既與古詩詞本身的特點相契合,也獲得了“無畫處皆成妙境”的全新審美效果。
回顧西方藝術歌曲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出,其之所以可以傳承至今,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門藝術始終走在創新的道路上。從當時選用詩人的詩歌作為歌詞,到鋼琴伴奏地位的不斷提升,都表明這種藝術形式是在不斷豐富和完善的。這一點在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中同樣有著鮮明的體現。
首先,從宏觀方面來說,雖然中國古詩詞與西方詩歌有著相似之處,但是雙方畢竟是兩種文化語境,在內容和形式方面均有著巨大的差異。選擇古詩詞作為藝術歌曲的歌詞,是需要極大勇氣和信心的。中國的音樂工作者對此沒有絲毫的遲疑,通過一點一滴的探索,終于讓古詩詞藝術歌曲從無到有,直至形成了獨立的藝術風貌。這無疑是一種寶貴的創新,加速了藝術歌曲在中國的普及和發展,為世界藝術歌曲的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其次,從微觀方面來看,中國的音樂創作者在堅持民族化追求的同時,也不斷將一些新理念、新技法運用于創作中。羅忠镕的《涉江采芙蓉》便是中國第一首使用十二音體系創作的佳作。譚小嶙學成歸國后,對著名作曲家德米懷特的理念和技法進行了有機運用。這些個性化的探索,不僅帶給觀眾以全新的審美體驗,展示出古詩詞藝術廣闊的創作前景。
采用鋼琴作為主要伴奏樂器,是藝術歌曲與其他聲樂形式最顯著的區別所在。而且在浪漫主義時期,在歌曲之王舒伯特的推動下,鋼琴的作用已經不再是簡單的伴奏和襯托,而是成為藝術歌曲的有機組成部分,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動音樂發展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這一點也在中國古詩詞的創作和演唱中得到了延續。而且多數創作者對鋼琴伴奏十分重視,傾入了大量心力進行譜寫,使之與歌曲本身水乳交融。以趙季平創作的《幽蘭操》為例,該曲的鋼琴伴奏本身就是一首完整的、有著極高藝術水準的鋼琴曲。一開始,伴奏采用了琶音的形式,左手接著右手分解和弦,讓音符像小溪一樣緩緩流淌,營造出一種古香古色的氛圍。隨后,在對蘭花姿態的描繪段落中,伴奏先是以琶音為主,然后適時地變為柱式和弦,旨在突出旋律的優美動聽。在隨后的抒情段落中,因為是個人心志的表達,要呈現出堅定有力之感,所以伴奏全部是柱式和弦,像是一段鏗鏘的宣言。在高潮來臨之前,伴奏又變為十六分音符的上下級發展,為高潮的到來做好了充分準備。高潮過后,作品又特意使用了休止符,僅保留旋律部分,意在平息一下之前激動的心情。最后以連續的上行級進結束了全曲。另一首佳作《長相知》中,鋼琴伴奏部分同樣十分精致。一開始,伴奏先以八度的形式呈現出來,且時值較長,給人以空曠遼遠之感,營造出一種蕭瑟的氛圍。隨后則使用四五度疊置和弦。這是一種由四、五度和聲音程為基礎構成的和聲形式。因組合形式多樣,同時具有豐富的色彩,所以是中國鋼琴創作中常見的和弦形式。而且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在于,這種音色效果正是對中國古琴泛音音色的模仿,使作品的民族化風格得到了強化。而在樂曲的中間部分,則采用了大量的分解和弦形式,伴奏和旋律之間難分彼此,共同推動著音樂發展,可謂是相得益彰,珠聯璧合。可見,在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中,鋼琴伴奏部分已然不可或缺,使得歌曲本身呈現出鮮明的協作之美。
綜上所述,20世紀初,伴隨著西方文化的大舉涌入,藝術歌曲這一西方典型的聲樂形式也來到了中國,并開始了在中國的百年發展歷程。早期的中國音樂工作者通過藝術歌曲的深入研究,先是確立了民族化發展方向,隨后又創造性地以中國古詩詞為重要的創作素材,推出了量多質優的古詩詞藝術佳作。現在看來,這種探索是極為成功的,不僅讓這門外來的藝術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呈現出獨立的審美風貌,更為世界藝術歌曲的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因此作為當代聲樂學習者和演唱者來說,理應重視古詩詞的藝術歌曲創作,將其視為一堂必修課,這不僅是古詩詞藝術歌曲的價值和魅力使然,更是一份責任和義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