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響叮當

溫州文成，青田舊府，山水圣地。縣城往西，約百里，有一銅鈴山，山中布谷，谷中有溪，溪上瀑多，瀑下穴深，湍流雷轟，震心懾憾，有“銅鈴壺穴、華夏一絕”之美譽。因其坐落在平均海拔800米以上，山巒疊翠、峽谷幽深、茂林修竹、森林覆蓋率高達96%，又被譽為“避暑勝地”“天然氧吧”。

風 清

這是我第幾次進銅鈴山了？不記得了。我只知，每當心有倦怠，便有個念頭將我牽引，去山中打坐、聆聽、沐浴。呆個三兩天，便覺身心輕盈，仿若新生。

車子在七彎八拐的公路上蜿蜒盤旋，目光投向車窗外，巍巍群山，郁郁翠微，天上勝景，人間銅鈴。密密麻麻的樹，高昂驕傲的冠；叢叢簇簇的竹，蓬蓬勃勃的葉。往下看，各色不一的山變得如饅頭般大小，涼絲絲的空氣從車窗外魚貫而入。

正是苦夏時節，山中卻涼爽宜人。哪怕此刻的我蒙著眼，山風撲上臉頰的那一刻，亦能知曉，銅鈴山到了。這兒的風，野性、清新、純潔，輕響如鈴。所有的細胞剎那蘇醒，眼變亮，鼻變靈，耳變聰。你不得不信，有一種風能讓你年輕十歲。山里的風，不懂人世艱澀，不受規矩約束，三歲的孩童一般撓你、逗你、追你，鬧的你不得不放下猜測、揣摩、偽裝，也變成一縷風，天地為蓋，草木為裳，想笑就笑，想叫就叫，天真可愛，開闊瀟灑。

站在風里，看滿山的葉伶牙俐齒，看遍地的花前俯后仰。山川有淺淺的贊美，樹木有淡淡的溫柔。山里的風，孩童的詩，干凈通透。你會疑惑？山風是怎么來的？它也發芽、長葉、開花嗎？它也胚胎、孕育、成長嗎？你愣在風的問候里，不由地想：它的父，它的母是何等人物？是深潭怪穴？奇花異草？溪瀑潺潺？還是松濤陣陣、竹海茫茫？

風說，上萬畝的原始次生林孕之，萬年激流的壺穴奇觀生之，鬼斧神工的佳景天成養之……

山里的風，大山的氣息，花草的香味，自然、純凈、清新。它汩汩清麗，漫漫清涼，它是山之子，樹之魂，水之韻，云之舞，是銅鈴山的先行者……

閉目聆聽，風的聲音汩汩而來；用心感悟，風的味道沁入心扉。用手捕捉這山中的靈氣，它卻無影無蹤，穿飛而過。可，風兒留下的涼意卻在指尖開花。這是風，銅鈴山的風，清泉一般，露水一樣。

蟬 鳴

“知了——知了——”

銅鈴山峽里，什么聲響和著兩岸的綠蔭，從濃稠的林間滑過？一聲呼，一聲應，歡快、嘹亮，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在空曠的山谷兀自回蕩。

欲待仰頭尋覓，哪有蹤跡？銀鐘花、連香樹，蓬勃盎然；天竺桂、鵝掌楸，恣意生長。正覺悵惋之時，嘹亮的啼叫卻歡騰不止。這棵，那棵，這片，那片，沸騰的水，濺起的浪，每棵樹上似乎都躲藏著激情的歌唱家，每條枝上似乎都共鳴嘹亮的夏之聲。歌聲起起伏伏，跌越不止；蟬鳴重重合合，參差不齊。山林的靜謐在熱鬧的啼叫里如劃破的花苞，幽遠深邃。

坐小舟，走棧道，穿枝過葉的鳴叫，一路行來，一路聞。歌聲振林樾，重重復重重。是有人在無聲地指揮吧，否則怎那般韻律跌宕？你聽，高聲清越明亮，低音渾厚嗚咽。你再聽，近的中氣十足，似乎能窺視蟬兒引頸高歌的頭顱；遠的清麗幽深，似乎能傳達蟬兒悠然自得的心境。有時，一枝獨秀，高亢尖銳；有時，百花齊放，鏗鏘激烈。忽而，聲線幽怨綿長，意味深長；忽而聲線粗短渾厚，意猶未盡。其間況味如同潮漲潮落，時而漫天卷地，時而激流勇退，仲愣之間，風平浪靜，恍然一夢。

“知了——知了——”山林里，什么聲響和著兩岸的綠蔭，從濃稠的林間滑過？一聲呼，一聲應，歡快嘹亮，清逸澄凈。

蟬鳴聲聲，聲聲蟬鳴，掛在樹梢，響在林間，和著蟲鳴，伴著鳥叫，譜寫成大自然的天籟之音。

水 綠

由高而低的峽谷中，奇潭怪穴，星羅棋布。潭中蓄水，穴中儲水，水清，水綠，水醇，仿佛祖母手鐲的顏色，幽幽的、暗暗的、深深的，不含一絲雜色。綠得一心一意，綠得通體瑩亮。

一潭連一潭，一穴接一穴，幽幽碧玉，純純無暇。兩岸突兀的高峰襯著綠水的柔情，內心深處的溫柔蕩漾而開。這是怎樣的綠啊？是瑤池里的瓊漿玉液飛瀉到人間？還是九天仙女佩戴的翡翠落入水中？亭亭凝碧，宛然一色，晶晶閃爍，震人心魂。

不敢驚呼這美好的綠，怕凡塵的喧囂擾亂了深山的碧水幽幽。不敢觸碰這美好的綠，怕俗世的濁氣熏壞了山中的魂之色彩。只見它宛若荷葉田田，靜靜伸張，又似貓眼微張，慵懶迷離。彈性的光澤在水潭里晃漾，舀一瓢似乎能端起四溢的翠色，喝一口似乎能沁入清涼的碧波。

或許，這就是朱自清筆下的女兒綠吧，有女孩兒的靈氣、女孩兒的純潔、女孩兒的恬靜與溫柔。瀑沖下，水面泛起漣漪朵朵，層層擴散的分明也是女孩兒流溢的綠裙擺……

抬頭仰望，山高天藍，低頭俯視，潭靜水深。想掬一捧這綠裁剪一件裳，想舀一勺這綠打一對耳環，還想偷一穴這綠釀一缸酒。籊籊杉木，葛藤萋萋，這樣的綠，這樣的水，定是天上瓊漿，偷藏人間。

脫鞋挽褲，踩一足綠，水色氤氳，微波粼粼。隱隱的涼從足心向四肢擴散，靜篤的綠在血脈里流溢，整個人變得安靜，似也成了綠，看穿世事、不爭不辯、靜水流深。

手捧一掌綠，啜飲，清澈甘醇，透心涼，一絲甜，余味裊裊。

這敦厚的綠，找不到形容詞來描述，只贊嘆，嗨，你怎生得這么好，這么好呀！

瀑 連

“嘩——嘩——”

哪來的水聲朗朗？是了，銅鈴峽經萬年激流旋沖，壺穴瀑布，群落而生。“銅鈴壺穴十二埕”，口小肚大，埕埕不同。埕與埕之間，飛湍入注，滑壁而下，埕埕相接，瀑孕潭、潭懷瀑，瀑養瀑、潭瀑抱瀑潭，奔流而下，夙夜不息。

幽深的潭水之上，瀑流潺潺猶如一條閃亮的白練嵌在暗色的巖石之上。水流躍下，似銀劍萬發，如銀瓶炸裂。但聽，震耳欲聾，萬馬奔騰；且看，云海垂泄，雪浪噴涌。瀑流跌落深潭，水花翻滾，碧波涌動。四濺的水珠，潮濕了眼，潮濕了心，還沒從這一處的瀑流里驚醒過來，稍高一點的瀑布已然迫不及待地闖入眼簾。

“彩虹！”不知誰喊了一聲。果真，在那水汽裊裊之間，一條彩虹云蒸霞蔚，橫貫碧潭之上，靜臥瀑流之前。瀑飛，水涌，彩虹斑斕，燦爛如斯，踩在棧道的雙腳，愣了神，邁不出攀登的下一步。水霧氤氳，彩虹如橋，想穿越，穿過層層水簾，穿過彎彎彩虹；想飛翔，飛向澗水奔騰，飛向五彩光芒。

白翅展翼，河落九天。銅鈴山的瀑布如接力的隊員，簾簾相輔，瀑瀑相成，如一條白色的帶子逶迤而下。從低處往高處仰望，白龍威武，從天而降；從高處往低處看，銀帶當風，俊逸飄灑。不管站在哪里看，都會被眼前美景震撼，忘記前世今生，忘記前途茫茫。只陶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雄偉壯觀。

沿著瀑的足跡，攀巖而上，林越靜，瀑越高。山花恣意，古藤蔥蘢，人在景中行，瀑在耳畔響，一面驚心動魄，一面戀戀不舍。

月 出

夜宿銅鈴山，推開木質的門，天空湛藍，星辰燦爛，一輪明月耀眼四方。且坐，石階也可，石椅也行。山中望月，獨有風韻。

月光如洗，山林皎潔。山白，瀑白，夜鳥的叫聲也是白。銅鈴山成了酣睡的獸，一呼一吸間，月光噴涌，大地長出絨絨的白毛。塵土飛濺，云紗霧影，若醉若眠。

你說，怎么會有這么好的月色？是天空分娩的嗎？它們從空中縷縷不絕，千絲萬線，捉住蟲鳴聲聲，灑向暗影叢林，蹦蹦跳跳，晶瑩剔透。月光銜著風將柔軟的光輕輕地蓋在山路。那路，出沒著黃腹角雉、穿山甲、金絲猴，此刻，它們輕手輕腳，屏住呼吸，生怕抖落肩上的月色。

遠山覆蓋淡白的光，猶如神秘的佛。它們垂下眼瞼，微微一笑，是在祈福嗎？樹木拔節、花朵囈語、藤蔓攀巖，仿佛月光下的佛音：萬物生，萬物長，自由自在。

近處的溪澗躺在月光的懷中輕輕睡眠。睫毛綴滿星星，閃閃發亮，波光粼粼。你以為是銀魚產籽，卻是月光吻上溪水，愛的漣漪層層。再近一些的鵝卵石坐不住了，它們抓起月光往臉上擦，左一下，右一下，亮晶晶，亮晶晶，差點以為是寶石。

走兩步，把腳兒踩進溪流，滿山的光漾起來了。那腳，也白，月光一樣，輕輕一踩，水花四濺，你以為看錯了，明明是月光飛起。

累了，躺在月光下。巖石也可，草地也行，伸開雙臂，閉上雙眼，讓山中月光，一寸一寸地爬上臉頰。噓，別吵。月光是有聲音的，細細地，悠悠地，輕輕的，嘩，嘩，嘩，你覺得是海上的浪撫摸著你的心。你的心，也晶瑩，也剔透，如天上月。

夜深，月依舊明。枕著滿山的光，躺在民宿柔軟的床，開窗，把星星放進來，一顆一顆又一顆。水聲、蟲聲，偶爾的獸叫把一座銅鈴山趕往幽深處。你的倦意上來了，輕輕的閉上眼，那月、那星、那瀑、那山，在模糊的思維里幻化成夢中的景。

把一座空山含在嘴里，你囈語一聲，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作者簡介】胡曙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懸在窗口的幸福》等八本，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