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磊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2.03.009
官當是中國古代官員的一項重要的法律特權,相關的研究成果已然蔚為大觀。可是對于官當制度的具體產生時間還有爭論,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有成制于晉朝和成制于北魏兩種。近些年來不斷出土的簡牘文書極大地豐富了法律史的研究,張伯元先生把張家山漢墓竹簡《奏讞書》中的“毋得以爵、當賞免”斷句作“毋得以爵當、賞免”,并認為“從近年地下出土文獻看,‘官當’之制大大早于晉”、“用爵級抵罪的‘爵當’與‘官當’一樣,同屬于封建官僚制度下的等級特權。”艾永明先生認為:“官當制度可以追溯到秦代”,商鞅變法時建立的以爵抵罪制度與官當在實質上是一致的。這種觀點得到很多學者的支持,許多研究成果都把官當制度的起源追溯到秦的以爵減免刑罰。厘清官當制度的成制時間是對其進行深入研究的前提和基礎。對于將秦漢律中的以爵減免刑罰視為官當制度起源的觀點,筆者不敢贊同,特撰此文,以期見教于方家。
根據以往的研究成果,可以將官當簡要概括為“以官品官階和爵位抵免刑罰的制度”。《魏書·刑罰志》載:“王官階九品,得以官爵除刑”、“《法例律》:‘五等列爵及在官品令從第五,以階當刑二歲;免官者,三載之后聽仕,降先階一等。’”《隋書·刑法志》載《陳律》規定:“五歲四歲刑,若有官,準當二年,余并居作。其三歲刑,若有官,準當二年,余一年贖。”《唐律疏議》載:“諸犯私罪,以官當徒者,五品以上,一官當徒二年;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一年。”
瞿同祖先生在《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說道:“貴族官吏在法律上的特殊地位及種種特權已如上述,最令人驚異而感興趣的是以官抵罪的方式。官職以今日的概念言之,原是行政上的一種職位,在古代則視為個人的一種身分,一種個人的權利,所以一旦獲得此種身分,便享有種種特權……罷官所喪失的只是某種官位的行使職權,身分權利則屬于個人而永不喪失。”中國古代社會中官員的調動和致仕是很常見和必然的事,官職無法作為一種身份從屬于官員個人。但魏晉以后創立和發展起來的官品官階則會一直追隨官員個人,即使調動和致仕也會保留原來的品級,并享受由此帶來的相關權利待遇。因此,用承載著官員個人身份權利的官品官階來抵罪、從而使官員的個人利益因犯罪而遭受損失是官當的主要原理。
官品產生前的秦漢時期是以“若干石”標定官員等級、以出賣智力的“吏”為百官定位的,結果就是“俸祿等級是與官位、亦即職事聯系在一起的:居其職方有其秩,居其職則從其秩”、“官員離職后便喪失了舊日秩位,‘若干石’的祿秩等級并沒有跟隨官員本人走,它是附麗于職位的”。俸祿等級附麗于官職而不從屬于官員個人,一旦失去官職便喪失了俸祿等級和相關權利待遇,譬如《漢書·蕭望之傳》記載蕭由本為秩中二千石的大鴻臚,因病免官被復征后僅為秩六百石的中散大夫,原有的中二千石秩級并沒有被保留。南宋時人洪邁對此都感慨道:“三公去位,輒復為大夫、列卿。如崔烈歷司徒、太尉之后,乃為城門校尉,其體貌大臣之禮亦衰矣。”
也就是說,魏晉以后的官員在獲得官職的同時,還獲得了相應的官品官階,失去官職后仍會保留官階,并繼續享有官的諸多特權,所以才會發展出官當制度。然而在秦漢時期,擔任官職時享有“若干石”的俸祿等級,一旦失去官職便基本淪為平民,正是所謂的“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此時無法產生適合官當制度生長的土壤。例如隋唐官員擔任正四品上的中郡郡守、中州刺史時,還獲得了相應級別的散官銜,當他因調任或致仕而失去職事官時,正四品上的散官品仍會一直從屬于他,如果犯罪時自然可以用它抵當刑罰;秦漢官員擔任郡守時為秩兩千石,當他不再擔任郡守時,秩兩千石就轉移給下一任郡守,而他則成為沒有秩級的平民,國家肯定不會允許他用本就不屬于他個人的兩千石秩級為自己抵罪。因而從狹義的“官”的角度來說,秦漢時期尚不具備官當制度形成的條件。
賈誼在《新書·階級》中說道:“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令與眾庶、徒隸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這雖然表達出了秦漢時期官吏地位相對低下,但絕不意味著當時的官吏真的一直都像犬馬徒隸一樣任君主驅使、毫無優待。在“君-官-民”的政治結構中,作為政策執行者和權勢操縱者的官吏不可避免地擁有較大的權力,為了籠絡人心和更好地實行統治,君主需要給予他們一些特權。《睡虎地秦墓竹簡》載:“可(何)謂‘宦者顯大夫?’·宦及智(知)于王,及六百石吏以上,皆為‘顯大夫’”,六百石以上的中高級官吏,在秦國時期就被稱為“顯大夫”。《漢書·惠帝紀》載:“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系”,《漢書·宣帝紀》載黃龍元年(前49)詔曰:“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請”,先后賦予了吏六百石以上者“頌系”、“先請”的特權。《后漢書·左雄列傳》載左雄以“九卿位亞三事,班在大臣,行有佩玉之節,動有庠序之儀”勸諫孝明帝,使“后九卿無復捶撲者”,九卿以上的官吏可以免受捶撲之刑。只是這些優待主要是給與六百石以上官吏和九卿等職位而不是給與官吏個人,且其內容一直停留在“頌系”、“先請”、“免受捶撲”等內容上,始終未實現質變、達到可以直接以官抵罪的程度。
以爵位抵當刑罰一直被視為官當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唐律疏議·名例》載:“其除爵者,雖有余罪,不贖”、“疏議曰:爵者,既得傳授子孫,所以義同帶礪。今并除削,在責已深,為其國除,故有殘罪不贖。”即以爵當罪時,如果爵盡仍不能完全抵罪,對于余罪,不用再贖。官品官階只屬于官員個人,而爵位可以傳給子孫后世,因此以爵當罪比以官當罪享有更多的優待。但是從邏輯學的角度而言,界定歷史上的制度時要務求精準周延。官當是兩個字組成的一個詞,“官”是這一法律特權的享受主體,而“當”是這一法律特權的享受方式,二者共同決定了這一法律特權的屬性與本質。官與爵本來是兩種制度,只有當爵從屬于官并與之一體時才可以將以爵抵當刑罰視為官當,當官與爵疏離時官當與爵當就是兩個獨立的概念了。
中國古代的爵制源遠流長,西嶋定生認為爵起源于飲酒儀禮,晁福林先生認為爵位之制濫觴于周代的冊命制度。從西周到清代,爵制及其法律特權一直存在,但卻經歷了頻繁損益和多次變革。“二元性”的“爵-秩體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走向一體化,形成了“官本位”的等級秩序,“文武職事官、散官、將軍號、五等爵與封爵,全都森然不紊地羅列于九品架構之內,它們都有了品級,由此一體化了”。《魏書·官氏志》載:“王第一品,公第二品,侯第三品,子第四品。”《新唐書·百官志》載:“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萬戶,正一品……九曰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從五品上。”爵位被歸納到九品官品之中,所以用爵位抵當刑罰能夠作為官當的一種形式。
秦漢時期的二十等爵把包括庶民在內的廣大群體都囊括到一套爵制體系中,并根據爵級配置政治經濟權益和各種特權,逐漸建立起一套空前嚴密的身份法體系,1終極目的在于“以皇帝為中心,把包括下至居住在里的庶民在內的人民,都組織到一元化的秩序中去”。秦漢政府本著“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的原則,構建了高度強調行政能力和行政效率的官制。當時的“官與爵在本質上是不相同的”,盡管在進行制度設計時希望在兩者之間建立一定的關聯,使他們相互補充,但是這種人為建立起來的關聯很不穩定。商鞅變法時確立的“能得(爵)〔甲〕首一者,賞爵一級……乃得入兵官之吏”的制度很快就實行不下去,官爵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在變動。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載:“使非吏,食從者,卿以上比千石”、“賜不為吏及宦皇帝者……五大夫比八百石,公乘比六百石”,《漢書·外戚傳》亦載:“八子視千石,比中更。充依視千石,比左更。七子視八百石,比右庶長”。制定傳食、賞賜標準時要專門規定以爵級比照官秩,明確后宮等級時還規定了他們視的秩級和比的爵級,并且兩者并不是嚴格、等差對應的,譬如八子和充依都視千石,但比的爵級卻不同。這都說明當時爵與官不是一體的,“秦漢品位的基本結構,是爵、秩兩立;與周代‘爵本位’和魏晉以下‘官本位’比較,這個結構呈現出一種‘二元性’,具有‘爵、秩疏離’的特點”。
在官爵疏離的情況下,顯然不能像魏晉以后那樣,直接將以爵位抵當刑罰視為官當的內容。更何況秦漢的官是不能用來抵罪的,當時沒有官當存在的基礎。因而當時的以爵抵罪是獨立存在的,與官當沒有實質聯系,不能將其視為官當制度的起源。
北魏律規定“王官階九品,得以官爵除刑”,從字面上看并未對享受以爵當罪的資格作明確規定,然而“魏晉南北朝各王朝的封爵均有相應的官品。王公爵始終為第一品(北朝例外),即使是封爵的最低一級,官品也在第五。封爵在封建等級關系中處于高層,當無疑問。”《魏書·官氏志》載:“王第一品,公第二品,侯第三品,子第四品。”北魏時期以爵當罪比以官當罪享受主體的身份更高。唐代亦是如此,《新唐書·百官志》載:“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萬戶,正一品……九曰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從五品上。”即便最低一級爵位也為從五品上。《唐律疏議·名例》載:“諸犯私罪,以官當徒者,五品以上,一官當徒二年;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一年。”用官當徒以五品為分界,五品以上的官員可以享受更多的優待,而唐代最低一級爵亦為從五品上。可見封爵在封建等級關系中處于高層,以爵抵罪也是高層官僚和貴族才可以享有的特權,一般百姓乃至中低級官員都難以問津。這鮮明地昭示出官當的設立意圖是“以優士大夫”、“優禮臣下”,從而體現了“尊尊”這一禮的基本精神。
秦漢律中的“爵”是與周代的內外爵、魏晉以后的五等爵都有較大差別的二十等爵,由于賜予爵位時以軍功為主要依據,又被稱為軍功爵。正所謂“庶人之有爵祿,非升平之興,蓋自戰國始也”,二十等爵不但級別多,而且普及度廣,使人數眾多的普通民眾成為可以享受法律特權的有爵者。杜正勝先生認為:“總之,秦爵與封建爵位互有異同,它們各給當時社會樹立一套身分制度,然而秦爵以軍功作為全民身分階級準繩的根本精神卻是嶄新的創制,前四級尤關乎編戶齊民,在平民中設定身分,更為前古所未有。”劉敏先生認為:“編戶民擁有爵位,即爵位非貴族化,是秦漢二十等爵制的最大特點。”《里耶發掘報告》中收錄了28枚戶籍簡,反映了戰國末期楚秦兩國尤其是楚國基層社會狀況,28枚戶籍簡上記載的所有男性,不論是否傅籍都有爵位,可見戰國末期的基層社會中廣泛地擁有爵位是一種較為普遍的事情。在被稱為秦國社會的一面鏡子的《日書》中,有多條關于爵位的簡文,如“亢,祠、為門、行,吉。可入貨。生子,必有爵”、“亢,祠、為門、行,吉。可入貨。生子,必有爵”,中下層民眾在生子時,盼望孩子將來會獲得爵位,說明二十等爵確實在中下層社會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根據高祖五年詔,劉邦的六十萬軍吏卒都被賜予大夫以上的爵位,再加上“復故爵田宅”的吏民,8整個社會擁有爵位的人數是十分龐大的,而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中下層民眾。這都說明二十等爵不是少數官僚貴族的專有物,而是深入到了社會的最基層,“庶民有爵”是其最鮮明的特點。
《商君書·境內》載:“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爵位在二級以上的人,犯了罪就降低爵的等級,爵位在一級以下的人犯了罪就取消爵位。《漢官舊儀》載:“秦制二十爵。男子賜爵一級以上,有罪以減”,即便最低一級爵位都可以享受以爵減免刑罰的特權。如此標準的“降爵贖罪”、“以爵抵罪”具有一定的理論色彩,但二十等爵的法律特權是低級爵的庶民可以普遍享有的當屬無疑,因而其具有較為明顯的非貴族化、扁平化特征。秦漢律中有爵者的法律特權一般以最低一級的公士或高一級的上造為起點,自這一起點以上享有同一法律特權,如“·有為故秦人出,削籍,上造以上為鬼薪,公士以下刑為城旦”、“公士、公士妻及囗囗行年七十以上,若年不盈十七歲,有罪當刑者,皆完之”、“上造以上及內外公孫耳孫有罪當刑及當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
商鞅為引導民眾投身到最苦最危的農戰之中而創立了十八等爵(后發展為二十等爵),“夫民力盡而爵隨之,功立而賞隨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則兵無敵矣”、“興兵而伐,則武爵武任,必勝。按兵而農,粟爵粟任,則國富”。《商君書》又載:“明王之所貴,惟爵其實,爵其實而榮顯之。不榮則不急列位;不顯則民不事爵”,只有讓爵位尊貴榮顯才能使民眾為了獲得它而努力農戰。頻發的戰爭使獲得爵位的人數急劇增加,當絕大多數低級爵者都與當官為吏無緣時,減免刑罰的法律特權就成為爵位得以保持吸引力的重要憑借。“如果封邑授與和復除都是跟民爵所有者無關之事,那么在迄今為止所知道的在漢代的民爵所有者的特權,則只有刑罰減免一項。”張家山漢墓竹簡《奏讞書》中的“南郡卒史蓋廬、摯田,假卒史瞗復攸?等獄簿”是秦代的司法文書,攸縣縣令?主張對“儋乏不斗”的新黔首采取“奪爵令戍”的處罰以代替敗北不戰的重罪。《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的“猩、敞知盜分贓案”中,上造敞、士伍猩都“知盜分贓”,但敞因有爵位而被判處耐鬼薪而無爵的猩被判處黥城旦這樣的重刑。這些都是普通百姓可以憑借爵位減免刑罰的實例。
兔子山遺址出土簡牘記載漢平帝時不更張勛監守自盜縣官錢二百五十以上,最后的判決是:“數罪以重爵減,髡鉗勛為城旦,衣服如法,駕責如所主守盜,沒入臧縣官……”年代為東漢中期偏早的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中還可以見到爵減的制度:“雄、俊、循、竟、趙辭皆有名數,爵公士以上……永初三年正月十四日乙巳,臨湘令丹、守丞晧、掾商、獄助史護,以劾律爵咸(減)論,雄、俊、循、竟、趙耐為司寇”。這說明二十等爵中民爵八級者享有的以爵減免刑罰的特權一直存續到了東漢時期,呈現出了較強的韌性。
秦漢政府將官僚貴族與廣大庶民囊括到一套爵制中,并且讓他們都可以用爵位減免刑罰,但有爵庶民的人數無疑是遠多于有爵權貴的,因而可以說普通民眾是享有以爵減免刑罰這一法律特權的主體。這已然與官當的主體是“官”這一基本特征不符。如果將庶民可以普遍享有的特權稱為官當,顯然名不副實。魏晉以后的官當是為了優待官僚貴族,體現尊卑貴賤有等和禮遇臣下的精神,并且官當后達到一定年限仍可重新敘用,只是會降低品級,從而保障官不會輕易下降為民。二十等爵的法律特權是為了激勵廣大民眾而設立的,是法家農戰政策的載體,更多地體現了“君—民”之間的聯結,最低一級爵或倒數第二級爵者都享有減免刑罰、尤其是免于肉刑的特權,使民憑借軍功不至于輕易淪為隸臣妾。因此秦漢律中的以二十等爵減免刑罰具有鮮明的法家特色,與魏晉以后作為官當重要內容的以五等爵抵罪有著很大的不同,二者之間的變革大于因循。從這個角度而言,也不應將秦漢律中的以爵減免刑罰視為官當的起源。
西漢中期以后,隨著二十等爵的輕濫,擁有低級爵的普通民眾實際享有的權益日趨減少,以至成為有名無實的空頭支票,最終形成“今爵事廢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奪之民亦不懼,賜之民亦不喜,是空設文書而無用也”7的境況。列侯、關內侯等高級爵的權益卻保存下來,二十等爵的法律特權逐漸貴族化和特權化。朱紹侯先生認為:“到了西漢中晚期以后,軍功爵制逐漸走向了它自己的反面。軍功爵制在初建立的時候,是和世襲的五等爵制及世卿世祿制相對立的一種新制度,而現在它的高爵本身也變成了世襲制度,當然這主要指的是關內侯、列侯兩級最高爵位,它已與世襲的宗室王侯二等爵制同流合污,都成了世襲的封建貴族。”8與此相對,由于“官”的數量穩定、又是權勢的實際操控者,其地位逐漸得到提升,“頌系”、“先請”等特權慢慢被附麗到官上。只是此時官的品位化程度還相對較低,官的法律特權尚未達到可以以官抵罪的層次。
魏晉以后世族大家崛起并成為官僚隊伍的主體,士族政治時代和“貴族制社會”來臨,國家再也無法用極具工具屬性的“吏”為百官定位了。曹魏時期建立了以官員個人身份為本、充分照顧官員自利取向的官品體制,官員在獲得流動的官職的同時,還獲得了穩定的官品,官的身份化、貴族化程度獲得飛躍式提升。北魏時規定“王官階九品,得以官爵除刑”,表明國家在法律層面已經承認“官”作為一種身份從屬于官員個人,并可以以此來抵當刑罰。既符合了主體是官,也符合了方式是當,官當制度正式形成。西晉代魏前夕,出身儒家大族的司馬昭仿照周爵“始建五等爵”,這是“爵制出現質變的標志”。《晉書·地理志》中記載五等爵的受爵者都被賜予土地和人口,就算最低一級男爵都有“邑四百戶,地方四十里”,而且受爵者都是騎督以上的中高級官吏,爵的貴族化歷程最終完成。大約與此同時,《魏官品》和《晉官品》中都將爵位整合到九品官品中,6使爵位與散官、勛官等一起成為官僚貴族們享受法律特權的資本。《北魏律》中直接規定“五等列爵及在官品令從第五,以階當刑二歲”,唐律中承襲此制,并給與以爵當罪更大的優待,以爵當罪成為官當制度中的重要內容。
近些年來,曾經被視為不刊之論的“法律儒家化”學說不斷受到質疑和批評,其中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秦漢律中也有體現尊卑等級的官吏特權法。瞿同祖在提出法律儒家化時說道:“秦、漢之法律為法家所擬訂,純本于法家精神”、“法家固然是主張絕對平等的,商君等法家也曾竭力實行,但漢以后儒家又漸漸地抬頭,政治上不斷地受其支配及影響,于是法家的主張始終不能貫徹,絕對的平等主義始終不能徹底實行”。瞿先生將法家主張定位為絕對的平等,將儒家的主張定位為尊卑等級,進而將所有體現等級特權的法律都視為儒家影響下的產物。這不但將法律制度的思想屬性絕對化,還留下了易受攻擊的漏洞。由于“官”在國家治理中始終發揮著重要作用,歷代王朝一般都會給與他們照顧和優待,只是不同時期的照顧和優待會有內容和程度上的差別,有時這種差別甚至會達到質變的狀態。
即便在法家思想影響最熾的秦國(代)都稱六百石以上的官吏為“顯大夫”,這是歷史傳統的慣性和官的重要作用雙重影響導致的,畢竟在實際運行中君主不可能真的把手握實權、專政一方的高級官員只當成出賣智力的工具,適當的優寵還是要有的。只是在秦漢400多年的歷史中,官的法律特權始終停留在“頌系”、“先請”、“免受捶撲”等有限的內容上,百官皆“吏”的狀態沒有發生根本改變。魏晉以后世族大家興起并壟斷仕途,無論是穩定統治秩序還是推動改朝換代都不得不依靠他們的支持,尤其是東晉時期甚至出現了“門閥士族勢力得以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門閥政治,所以創立了充分照顧官員利益的官品官階、推出了可以以官抵罪的官當制度,官的法律特權實現了質的飛躍。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官員的法律特權有議、請、減、贖、當等多種,可謂厚重完備,遠非秦漢可以比擬。在研究歷史時不能只強調以上兩個時段官員都有法律特權的共性,還應注意到他們在內容和程度上的明顯差別。如果說官的法律特權發展完善、以致出現官當制度的內部動力是“君—官”關系中官的地位的提升,那么為美化君臣關系、塑造等級特權提供了理論指導和輿論渲染的儒家就是其外部推手,因此可以把官當制度的最終形成視為法律儒家化的體現。
以往的歷史研究中更多地強調變革,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就說道:“研究歷史,首當注意變。其實歷史本身就是一個變,治史所以明變”。學界在利用新出簡牘研究古代歷史時開始將關注點更多地放到發展的因循性上,更偏向于強調秦漢與周代和魏晉以后政治法律制度的相似相同之處。如曹旅寧先生認為:“不僅秦簡中的材料可以證明這一點;近年來,隨著江陵張家山漢簡所載漢初律材料的公布,其二年律令多有與秦律一樣的條文,與唐律也多有對應之處,更反映了數千年來中國法律的統一性和連續性。”然而僅僅依據出土秦漢律中也有規定有爵者享有法律特權的法令這一點,就將官當制度的起源追溯至秦漢時期似顯草率。
官當起源于秦這種觀點只關注了直觀上的爵的法律特權的普遍性,但卻忽視了不同官爵制度的法律特權之間的差異性。學界較為普遍的認為二十等爵與周爵對立,但深受周爵影響,而二十等爵因低級爵的輕濫化和高級爵的貴族化又逐漸走向自己的反面,最終被五等爵替代。
秦漢的官階與周代和魏晉以后也都有著很大的不同,譬如周代屬品位分等、秦漢具有強烈職位分等意味、魏晉南北朝是“品位化”時代、唐宋則屬于品位分等。官爵與附麗于其上的法律特權是“皮”與“毛”的關系,從周到唐官爵制度都發生了劇烈的變革,其法律特權肯定會存在較大的不同。只有對官當的本質和官爵關系的發展歷程進行全面準確地把握,才能對其成制時間做出正確的判定。
秦漢律中的以爵減免刑罰和后世的官當都有以爵抵罪這一形式,然而他們卻有著很大的不同:秦漢時期祿秩等級從屬于職位而不屬于官員個人,雖然賦予官吏“頌系”、“先請”等特權,但無法達到以官當罪的程度;秦漢時期官爵沒有被整合到一起,爵的法律特權和官的法律特權是相互疏離的,此時的以爵當罪是獨立存在的,尚不能視為官當的組成部分;二十等爵的法律特權是為了激勵民眾努力農戰而設立的,
享有以爵當罪的主體是廣大庶民,與官當的概念與精神明顯不符。因此,不應將秦漢律中的以爵當罪作為官當制度的源頭。魏晉以后的“官本位”時代中,官的地位尊貴,且官品官階體制保障了為官者個人的權益,以官當罪才具有了產生的基礎。九品官品又將爵整合到官品之中,使得官爵一體化,以爵當罪才作為官當的重要內容而存在。
穗積陳重在《法律進化論》中說道:“法律者,社會力也。故法規者,隨社會之變遷,時間之經過,同時必變其形態”,社會在變遷,政治法律制度必然會隨之變革。從先秦到清代,爵制等諸多制度都是持續存在的,如果過多地強調直觀上的“形似”而不去深究實質上的“神不同”、以歷史發展的因循性掩蓋歷史發展的變革性,那么周秦之變、漢唐間的歷史變遷、唐宋變革、宋明變革等可能都將失去存在的基礎。因此,判定一種制度的起源時要秉持更為謹慎的態度,采取更為嚴格的標準,只有真正實現了“形神”兼備才可以說一種制度已然產生,而不宜得形忘意、簡單類比。
[收稿日期:2021年11月22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