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旭
我們對時間感到既親切又敬畏。親切在于,時間與我們如影隨形。譬如,幾點下課?下一個會議什么時候召開?約會是幾點?婚禮何時舉辦?孩子何時出生?敬畏在于,時間似乎讓一切事物漸漸趨于消亡。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從物理角度來看,時間是物體位移對人的感官影響形成的一種量。它包含時刻和時段兩個概念。它是物質運動過程的持續性和接續的秩序。時間似乎朝著一個方向流逝,一去不復返,表達著物體的生滅排列。時間讓人害怕,因為它使人趨于死亡。
1955年3月15日,愛因斯坦的摯友米凱萊·貝索逝世,愛因斯坦給貝索的家人寫下這樣一段悼詞:“如今,他先我一步,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對于我們這些抱有信念的物理學家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分別只不過是持久而頑固的幻覺而已?!?/p>
時間真的是一種幻覺嗎?在讀到愛因斯坦這段話的時候,我感到些許莫名的欣喜,同時也感到難以理解。
我感到恐怖的第二個問題是:我是誰?
我在整個童年都被這個問題困擾。很難想象,在我出生之前,我的意識委身何處?當我剛開始上學時,清楚記得之前兩到三年發生的事情,特別是那些無憂無慮玩耍的美好時光。但當我試圖回憶更早發生的事情時,印象就模糊了,直至消失。那是因為我太年幼?僅僅6歲。我父母談及的“文革”,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諸多事情,對我來說似乎毫無意義。我所知的世界就像是隨著我的誕生才出現的。那么,在我的意識啟動之前,世界在哪里呢?
在與一個名叫若水的姑娘相遇之后,我對“時間”及“我是誰”這兩個話題有了顛覆性的認識,以往的觀念隨之崩塌。
與若水的第一次相遇發生在深秋北京的早高峰地鐵車廂。
那天上午九點,我要對新員工做一番激勵演講。
我差點睡過了頭。失眠困擾我挺長時間了。常常夜里翻書,看電影,一抬頭墻上的掛鐘已經凌晨三點。凌晨三點入睡于我已是早睡。晚睡便難早起,鬧鐘沒聽見,醒來看表,已是八點十分。我連忙起床穿衣,清水洗臉,嚼兩??谙闾浅鲩T。進車庫發現忘給汽車加油了,繞道加油來不及,等計程車又沒空車,只好乘坐地鐵。
“你五官立體,所以你微信頭像用了側顏,挺帥哦!”我正在等候地鐵列車,田甜發來這條信息。
田甜是別人介紹給我認識的一個姑娘。單身太久,周圍的朋友們比我還操心我的姻緣。到了這個歲數,很難有來電的感覺。我和田甜吃過一次飯,看過一次電影,僅此而已。
“你也很立體?!蔽一貜偷?。
“昨晚睡得好嗎?”
“老樣子,不好?!?/p>
“你可以吃點褪黑素。”
“那是什么?能讓皮膚變白?”
“哈哈,那是幫助睡眠的藥!”
“好的,我試試,謝謝!”
早高峰車廂很擁擠,趕去上班的人們像沙丁魚一樣悶在一起,彼此仇視。我沒心思在這樣的環境里動腦筋發信息,便很快結束了對話。在境遇不適時,我會闔眼冥想。我便在擁擠的乘客中間冥想起來,想象自己置身于一個世外桃源。
冥想間,有兩人的對話飄入耳際。
“你們學物理的人是不是很古板呢?”
“你我身體里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一顆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的原子和形成我的原子可能來自不同的恒星。這是我所知的關于物理的最有詩意的事情:我們都是星辰?!?/p>
“好浪漫哦!”
“假如你要和我約會,你會怎么約?”
“告知你時間和地點唄!”
“沒錯,這就是給三維空間一個時間維度,變成四維,有了四維,就能確定咱們會在那個時刻如約而至?!?/p>
“喔?!?/p>
“但是,從某種平行宇宙的理論來看,你得保證這種時空的統一性??赡芪覀兲幱谕豢臻g體系,但時間體系不同,就好像同在一條鐵路線上疾馳的先后兩列火車;我們也有可能處于同一時間體系,但空間體系不同,就好像同時行駛在立交橋上下兩層通道中的小汽車。我們在同一時間,卻在不同空間;或者我們在同一空間,卻在不同時間。這都是無法相遇的?!?/p>
這聲音很熟悉,我一抬頭便看見曹爾,他正在和身邊的一個姑娘侃侃而談。
曹爾也同時看見了我,臉一紅,沖我一樂。我便沒吭氣。
車廂突然一個急剎車,廣播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列車出現故障,請大家耐心等待。擁擠的車廂一動不動,大家更加焦慮了。有人因踩腳而吵架,爭吵發生在一個戴眼鏡的胖子和一個戴帽子的瘦子之間。他們居然是我的老鄉,操著我家鄉的方言。言辭越來越激烈,就像憋了一肚子氣終于找到發泄口,他們最終相互掄起了拳頭。
但我沒被這車廂里的自由搏擊吸引,我被另一個人吸引住了,那是瘦子邊上的一位姑娘,她皮膚白潔如雪,沒有任何瑕疵。她氣質突出,就好像不該出現在這擁擠的地鐵車廂里似的。她非常漂亮,身上卻全無風情的意味,恰恰相反,她非常內斂,仿佛寧愿減少自身姿色的魅力,可就是辦不到。當我注視她時,她也不經意回望一眼,我就像被一件非凡的事情驚到,聳聳肩膀,垂下眼睛,同時心里擔憂起來,擔心這樣的面容,再也見不到。
瘦子被打得滿臉是血,胖子沾了血的手在撲騰間一下子蹭到了姑娘的白襯衣上。她蹙眉躲開,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肆意尖叫。眾人見格斗升級,便往車廂兩頭躲,原本已經非常擁擠的車廂竟給兩位格斗者留下了至少兩平方米的空間。
列車重新啟動,下一站是我的目的地,我艱難地擠至車門,回望車廂,那姑娘已經淹沒于人群。為躲避剛剛發生的斗毆,多數人都下了車。我隨人流涌出車外。
站臺上也沒有她的蹤影。邂逅美麗,卻轉瞬即逝,我頗感悵然,心里悶悶的。
耳畔回蕩著人群的尖叫聲和列車的剎車聲。我抬手看表,還剩十分鐘。出站口旁就是公司,我不想立刻面對工作,對即將進行的激勵演講有抵觸情緒,但我仍像上了發條一般,健步走出地鐵站,乘坐電梯,來到辦公室。
新員工培訓,我的訓話臨近尾聲。
“給大家講一個故事?!蔽覍χ槐娦氯速┵┒劦溃吧駝撛齑蠛:?,見海里冷清,就創造了魚。流線型的身體和靈活的鰭能讓魚兒在海中暢游。但因一時疏忽,他忘記給魚安裝鰾。沒有鰾,魚一旦停止游動,便會沉于水底,因水壓致死。所以,海里的魚都活不長。不久,神發現這一疏漏,就給魚安了鰾,使它們不但能在水中自由沉浮,還可原地休息。魚們高興,覺得鰾很神奇。然而,神卻沒給鯊魚安裝鰾,因為它貪玩兒外出,不見蹤影,錯過這個機會。神想道,隨它去,沒有鰾,便是海洋中的弱者,優勝劣汰。許多年后,神再次來到大海,想看看當年的魚生活如何。一見到神,魚們卻紛紛訴苦,說備受鯊魚欺負。神很驚訝。此時恰好一群威猛的鯊魚游過來,其他魚紛紛逃竄。神問鯊魚道:‘為何沒有魚鰾,你卻成為海洋之王?’鯊魚說:‘沒有魚鰾,每時每刻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為了避免被水壓死,這些年來,我們只能在水中時時刻刻游弋,從而保持了強健的體魄,歷練出王者風范,改變了命運!’”
“我希望你們都像鯊魚學習!”我的音量提高了,“在壓力下不斷進取!你們的努力,意義重大。保險,不僅提供物質補償,更重要的是它促進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為員工購置保險是盡社會責任;為自己購置保險是尊嚴的延伸;為家人購置保險是對親人的愛。保險是責任的體現,是尊嚴的延伸,是仁愛的化身!你們的人生價值在這個行業中得到體現。我們為能融入這項偉大的事業而感到光榮和自豪!”
掌聲響起,經久不息。
我鞠躬致謝,口干舌燥,將手邊的半瓶礦泉水一飲而盡,卻被水嗆住喉嚨,咳嗽不止,臉憋得通紅。
回到辦公室,扯掉領帶,太陽穴突突跳動,隱隱作痛。慶幸上午沒約客戶,這樣便可以出去散步,喝杯咖啡,放空大腦。
戶外陽光燦爛,街道人流如織。
步行五分鐘,來到一家常去的名叫“續緣”的咖啡廳。透過落地窗向里瞧,褐色沙發與原木色桌子的配搭惹人喜愛。推門而入,濃郁的咖啡香氛撲鼻而來。
我點了一杯咖啡和兩個蛋撻。找位置坐下。
這張桌上放著一張報紙,顯然是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我順手拿起翻閱,不經意間,看到副刊有一則寓言故事,文字寫得半文不白,卻看得我饒有興味。因為這則寓言故事與我的經歷大有關聯,現摘錄如下:
五濁海,浮小島,名曰無明島。島上生樹,郁郁蔥蔥,名曰功利樹。樹葉生香,其味四溢。蠶喜其葉,整日啖之。其蠶十之八九未及作繭已先撐死。蠶卻并不以為怪,皆因世代如此。
有一蠶,喚作“大覺”,一邊食葉,一邊思忖,為何蠶生來進食,不曾停歇,體色由綠變黃,撐死而不覺?大覺始感悲哀,蠶生一世,生不知何處來,死不知何處去,實在可憐。
大覺身體漸漸泛黃,肚中有八萬四千煩惱絲,盤結糾纏,亂作一團,腹脹難忍,欲求解脫。
群蟬飛來,自稱“知了”。蟬棲樹枝,高聲大嗓,宏論連篇,指點迷津,卻各執一詞,自鳴得意,互不相讓。
大覺聽畢,更覺困惑焦慮。
恰此時,卻有一只蛾子飛來。
“聽蟬講‘口頭禪’,耽誤生命!”蛾子對蠶們說道。
“依你說,我們該如何是好?”大覺問。
“肚中絲吐出來?!倍曜拥溃敖Y殼封住自己,便能得救!”
“作繭自縛嗎?”蠶們議論紛紛,“把自己封起來會憋死!”
“道理你們暫不能懂,只依我做便好。”蛾子道。
“蛾子飛行,蠶爬行,我們不是同類,憑何信你呢?”蠶們又道。
“我們本是同類,只在不同生命階段,顯相不同,覺悟不同。你們若能止貪欲,思精進,吐盡肚中淤絲,終可羽化飛升!”蛾子道。
“蠶生短暫!該及時享樂才對?!毙Q們道,“死也當個飽鬼!傻瓜信你胡說!”
蠶們既無法理解且不愿相信。蛾子苦口婆心,無濟于事,嘆息一聲,搖翅而飛。
“蛾子說得有理!”大覺思忖,“切莫渾渾噩噩地生,再渾渾噩噩地死。”
大覺聽從蛾子囑咐,離群索居,靜靜吐絲去也。
“香葉不享。”蠶們嘆息道,“既吃又吐,捆縛自我,喪失自由,天下第一傻瓜!”
“你若成功了……”個中有一蠶輕聲對大覺道,“可別忘告訴我們一聲?!?/p>
大覺點頭答應。繼續吐絲,絲盡繭成。
駐于繭內,寧靜安詳。
時光如白駒過隙。大覺的眼、耳、鼻、舌、身、意漸漸化為烏有。
它成了蛹。
唯大覺知曉這般變化。繭外的蠶們對著繭球搖頭嘆息。
“思想怪異!”
“前功盡棄!”
“可憐蟲!”
大覺卻聽不到這番雜論,它已禪定。
冬去春來,陽光和煦。大覺醒來,它蠕動身子,一股真氣從體內勃發,向外蒸騰,真氣與繭殼交鋒,繭殼不抵真氣,最終破裂。
大覺以頭撞擊裂殼,頭暈目眩,卻終于破繭而出。
它環顧己身,驚訝不已,兩側竟生出翅膀,已然化作蛾子,就像曾救它的那只蛾子一樣美麗。它揮動翅膀,掙脫重力,翩翩而飛,輕盈自在。
解脫的大覺想起可憐的同類,心生憐憫,它四處尋覓,終于找到蠶群,細看之下,卻不是當年的兄弟姐妹。
它的兄弟姐妹已于去年秋天陸續撐死,化作塵泥。
大覺心痛,無力回天。
新蠶們埋頭嚼葉,津津有味,身體業已發黃,作繭時節已到。
大覺大聲告誡蠶們停止進食,立刻吐絲作繭。蠶們卻與去年如出一轍,瞪大眼睛,惶然不解,視大覺為瘋子。
大覺心灰意冷,卻有一蠶若有所思。
“我愿相信你說的話?!蹦切Q道。
大覺欣慰,見它眼熟,細看之時,恍然憶起,去年作繭時,曾有一蠶求它成功后回來相告。讀罷這故事的最后一句,忽聽有人沖我說話?!罢垎栠@里有人嗎?”一位女士,聲音清澈。
我一抬頭,便愣住了,面前站著她,正是三小時前在地鐵車廂邂逅的那位漂亮姑娘。
我環顧四周,發現其他桌都滿員,而我這一桌還有兩個空位。
“沒有,請坐!”我欣然道。
很顯然,我認出她,而她對我沒印象。
她褪去風衣搭椅背上,去吧臺點了一杯蘇打水。
店內此刻輕柔地縈繞著門德爾松的交響曲《仲夏夜之夢》。
我調整坐姿,找到最愜意的角度,卻難以心神松弛。
坐在對面的她低頭打開手提包,長發瀉下來,溫婉可人,但當她抬頭時,面容又冷清自持。她取出一本書,專心讀起來。
我便有了細細觀察她的機會。
她身著米色針織毛衣,膚色潔白無瑕,眼睛如脈脈深水,睫毛密長,手指纖細玉潤,輕輕握著那本古樸的書。
分明是只宜遠觀,不可非分的樣子。
書的封面,印著“壇經”二字。
“這本書,我也讀過。”三十分鐘后,我忍不住開口,盡量使自己顯得不經意。
她未搭言,抬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動了動,又收回目光,繼續讀書。
平時,這種狀況我便會止語,但此刻卻莫名放不下她。
“你喜歡這本書的哪部分?”我又問。于我而言,這完全是厚臉皮了。
“沒什么研究?!彼K于開口說話了。
“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呢?”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
“你信因緣?”
“因緣不管人們信不信?!?/p>
“我起初不信,今天信了。”我看她的目光又回到書上,好像要結束這場談話,就欠身道,“我之前見過你?!?/p>
“是嗎?”她又抬起頭來,“什么時候?”
“今天早晨?”
“在哪兒?”
“地鐵車廂?!?/p>
“人多,認錯了吧?”
“有個胖子和瘦子打架。你很鎮定,所以我對你印象深?!?/p>
“哦?!?/p>
“還需要咖啡嗎?”我見她的咖啡杯見底了,便說,“我請客。”
“謝謝,不用,早起有點困,現在好多了。其實我喝咖啡心臟不舒服。”
“來杯蘇打水?”
“不用了。”
“我叫魯藝。魯智深的魯,文藝的藝?!?/p>
“凌若水?!彼戳艘谎蹓Ρ谏蠌凸诺溺姳?,指針恰好顯示十二點整,“我中午有約,得先走了。”
說完這些話,她便開始收書入包,站起身來,披上風衣。
“方便留一下聯系方式嗎?”我硬著頭皮問,也站了起來。
“你不是相信因緣嗎?”她笑笑。
吧臺旁有個嬰兒車,躺著一個差不多周歲大的孩子,她沖嬰兒笑了一下,嬰兒也沖她樂。然后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便推開咖啡廳的門走了出去,只留下門上的風鈴叮當作響。(《時間幻覺》連載,未完待續)

圖 / 傅巖 李甜 呂雪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