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
我來自一個叫青瓷綠的小宇宙,它是綠色元宇宙中無數小宇宙中的一個。綠色元宇宙是所有小宇宙的集合體,也是所有小宇宙的共同起源,或者說,共同記憶。綠色元宇宙中有多少個小宇宙?我不知曉,我常聽人說起的就有蘋果綠小宇宙、草綠小宇宙、翡翠綠小宇宙、莎菲綠小宇宙等十多個小宇宙。在我們這個小宇宙,每一個人十八歲的時候會獲得一根有魔法的綠色蠟燭,只要點燃它,它就會引領你在不同宇宙間自由穿梭并獲得屬于自己的宇宙真相。然而母親告訴我,不要輕易點燃它,那根蠟燭就是我們的生命,點燃蠟燭也就是燃燒自己的生命。
我能記得的就是我在青瓷綠小宇宙里一直安安靜靜的,我總是躺在那,似乎我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著。陽光多么好,那么暖,那么柔和,我閉著眼都能觸碰到那一絲絲溫柔。我喜歡陽光這樣地照著我,照著我的眼皮,我的臉,我的身子,要知道重慶一年四季晴日子并不多。
我對聲音特別敏感,總能捕捉到聲音里最細微的變化。母親總是提起兩個名字,一個是朱四武,一個是林心蕾,他們是誰?和我有何相干?我太好奇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天發生了什么。那天母親父親不在家,我點亮了那根綠色蠟燭。我已無從記起如何點燃它的,是用我的意念嗎?我只知道綠色的幽香從燭臺上飄過來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陣眩暈,我的眼前閃爍著各種各樣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散發著不同的光澤,清新的,幽遠的,沉滯的。我伸出手,觸摸著每一種綠,每一種都給我不一樣的感受,水一般的綢緞,粗糲的棉布,細滑的天鵝絨……在我手指落下的瞬間,不同的綠色在不同的小宇宙里旋轉升騰,最后平行著向我飛馳而來……
時間,開始了。
我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上掛滿了青色的小蘋果,蘋果樹后面還是蘋果樹,翠綠的樹,一棵棵手挽手站在一起,綠袖子似的。這是一個石旮旯里的蘋果園。果園后面是山,高的山,青綠的山,繚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這里的霧氣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夏日的黃昏,有小蠓蟲在團團飛舞,四周愈發岑寂。就在明晃晃的太陽即將變成咸蛋黃一樣顏色的前一刻,蘋果園一側的路上走來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穿著布依族女人常穿的藍色印花布衣,小的穿了件綠色的連衣裙。
小女孩指著石旮旯里的一棵蘋果樹說:“媽,蘋果園。我們快到家了吧?”
“是啊,到了石旮旯,拐兩個彎就到家了呢。”女人肩膀上的擔子有些沉,停了一下,估計是想換個肩,抬頭看到小的步子走得急,忙快步趕上。這女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呢,我思忖著向她們迎去,而她們似乎根本看不到我,兩個人一徑轉過了石旮旯,轉到了山坳坳的那一頭。我有些不知所措,跟隨她們而去。我的身軀變得如此輕盈,像是長出了翅膀,而綠蠟燭就像一個綠色的螢火蟲,翩然引領我前行。
天邊的云彩一層紅一層紫,彩緞子般交錯在一起。云層之下是綠色的梯田,一格一格的綠,中間又穿插了幾格明晃晃的水塘,抽象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莫奈筆下的印象畫。轉過梯田,一片灰白的石寨村和村子一角的石板房展現眼前。石板房前的青石凳子上坐著兩個背著旅行包的學生模樣的男女,男的戴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看到女人和孩子,站了起來。
“老鄉,去劉家壩怎么走?”棒球帽問。
“上了這條砂石路左拐,沿著月亮河走十里地,看見一個小瀑布就到了。”女人說。
“十里地?那得多久?”棒球帽旁邊的女子問。
“快的話,一個小時吧。”女人把肩上的擔子放下來,一邊答應著。
“還要一個小時!”女學生臉上露出了難色,“都怪你挑這么條路,還說可以省點時間,現在迷路了吧?”她看著那個男子,嘴角耷拉了下來。
男子臉上也現出了難色。穿藍印花布的布依族女人已經打開了門,落日的余暉從窗戶縫隙里照進來,微塵在幾道細細的光柱里打著轉。
“不如你們先家里坐坐?”女人說。她身邊的小女孩也看著兩個人。
兩個城里人就進了門,坐到了堂屋里。
“月月,給叔叔阿姨倒杯茶。”女人囑咐著,小女孩轉身進了廚房。
棒球帽整了整帽子,打量著房子。這是布依族聚居的石頭寨常見的石頭房。石墻石瓦,屋子里不少物件都是石頭的,靠墻是一張石桌,桌面是一整塊光滑的青石板,旁邊幾張石頭凳子,只房子一角有一個棕紅色的木頭立柜,整個房子簡單清爽。幾個人說了會兒話,女人叫芬水,棒球帽叫小木,那女學生是小木女朋友,名字怪洋氣的,叫杰茜卡。
兩個客人接過月月的茶,喝著茶,又低低地說了幾句,然后小木開了口:“老鄉,我們可以在你這住一宿嗎?我們給你錢的。”
芬水沒有作聲,月月盯著小木的雙肩背包看。
小木又著急地說:“我們是從美國回來的,是海外教育基金的義工,我們是到劉家壩去核查受資助的兒童的。”
“美國,”芬水打了個哆嗦,嘴里嘟噥著,“很遠的地方啊。”
“大姐,你看,我的腳后跟都磨出了血,再走一個小時可吃不消。”杰茜卡坐在石頭凳子上用手摸著后腳跟。
“好吧。”芬水臉上有些猶豫。她男人去深圳打工了,大兒子也在外地念書,就她一個人帶著小女兒在家,她不太敢留陌生人。大概是這兩個人看著有學生氣,又或者是那個遙遠的美國奇特地觸動了芬水某根神經,她答應了。
晚上芬水做了個涼拌折耳根,又炒了盤野山菌,兩個客人吃得很香,還用手機把幾個菜拍了照。“放在朋友圈了。”杰茜卡說。月月盯著她的手機看。
“小妹妹,要我給你照個相嗎?”杰茜卡問。
月月看著芬水,芬水點了點頭。杰茜卡拿著她的手機給月月拍了張照片,又在手機上搗鼓了一番,月月的頭上長出兩個小兔子耳朵。月月看著相片吃吃地笑。芬水湊近了看,也笑。
“大姐,我給你也來一張吧。”杰茜卡說。
“不了,臉上都是褶子,照出來怪丑的。”芬水笑了。
“大姐,你挺好看的,再說我用美圖秀秀,臉上的皺紋都能去掉。”
芬水半信半疑,右手在自己的藍印花布衣上拍打了兩下,攏了攏頭發,坐在石頭凳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
“你們的相片我放朋友圈可以嗎?”杰茜卡問。
“我的就不要了,你放月月的吧。”芬水看了眼自己的相片,“都不像我了。”
夜色黑沉,我棲息在芬水院子外面的一棵梧桐樹上,用上帝的視角俯瞰著這一切。那股熟悉的綠蠟燭的幽香傳來,我追隨幽香而去,須臾抵達西雅圖。
西雅圖的盛夏是綠的,各種各樣的綠,錯落疊嶂在一起,深一層,淺一層,隱秘而豐富。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辦公室的轉椅上,看著窗外撲面而來的綠。過了一陣,她把目光收回來,順手刷了刷微信,沒有太多信息。她又挑了幾個加星的朋友看。
看到一張相片時,女人的手停了下來。那是一個典型的山區孩子,彎彎的眼睛,翹翹的鼻子,臉蛋像皴了的紅蘋果。“真像呢。”她輕聲說。電話響了:“心蕾,還不回家啊?”
心蕾?我重復著這個名字,想起母親常提起的林心蕾。她就是林心蕾嗎?我的腦海剛閃過這個念頭,綠蠟燭閃了一下。看來我猜對了。
叫心蕾的女人關上電腦,下了樓。夏天的風無比溫柔地圍繞著她,輕暖的風像是從依稀的舊時光里吹過來。
車子發動之前,她忍不住又翻回到那張相片。“真是像呢。”她輕輕地說。這一回她看到相片拍攝地點是貴州桐梓。桐梓?她開始發微信。微信對話框里的名字叫杰茜卡,杰茜卡回復說是貴州桐梓的一個山區,石頭寨子,石頭房子,相片上是偶遇的一個布依族小姑娘。她回國去貴州旅游,順帶為海外教育基金做義工,核實貧困孩子的家庭狀況。
“我們在她家里住了一晚上,還有張合影呢。”杰茜卡說。
林心蕾說:“你發給我。”
照片發了過來,四個人的合影,是拿著自拍桿照的。最邊上那個布依族的女人看著鏡頭,有些怯。心蕾看到那張相片時,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還有別的相片嗎?”她問。杰茜卡又發了一張,照片上那個叫芬水的女人坐在一張石頭凳子上,穿著蠟染的藍布衣,背有些佝僂,雙手放在膝蓋上,她的下頜低低抬起,眼睛里流淌著一種波瀾不驚,像是一眼井,深邃悠遠又茫然。林心蕾緊緊盯著那雙眼睛,像是能和這雙眼睛隔著時空對話一般。然后她閉上了眼,淚珠從眼角滾落。
她在谷歌網站敲下“朱四武”幾個字,返回的信息有兩條,一個是安徽一家設計院的工程師,一個是武漢一家寵物用品店的老板,都不靠譜。她嘆息著,又繼續搜索,卻是毫無所獲。這個男人會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呢?她頹然地靠在椅子上。
“朱四武?好熟悉的名字。”我的腦海里剛一閃過這個名字,我的身體就再度輕盈,我知道,綠蠟燭會帶著我去到有朱四武的地方。
“朱四武!你的快件!”傳達室的大爺沖著坐在一輛黑色奧迪里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句。我看到大門上寫著“濟南市歷下區工商局”幾個字。
“噢。”車子里的男人應了一聲。他下了車,拆開信件。他看到了一張相片,他的手開始發抖,抖得厲害,原來筆直的身桿也跟著哆嗦。他回到家,打開一個柜子,從柜子里面找出一本相冊,又從里面摸索出一張相片。相片有些褪色,現在已然成了草綠。他輕輕地摸了摸相片,像是要把堆積了這么多年的時光一點點抹開。相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少女,一張青春的臉,彎彎的眼睛。她坐在草坪中間,一手搭在綠色的帽檐上,一手撐在綠草地上,甜甜地笑著,像南方的好天氣一樣明媚。他的神情變得冷峻,眉頭緊縮。“玉姍。”他輕輕地說出了一個名字。玉姍?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一震。男人看了好一陣相片,然后頹坐在沙發上,按著太陽穴,嘆息著。
我還在疑惑中,眼前的綠加速旋轉,旋轉,我追隨著那綠色而行,時間似乎被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我在一個個時間段里前行或后退,在幾個小宇宙之間不停穿梭,在幾個不同的時空里不停地循環。我似乎獲得了一個特別的視角,我努力把這些圖景和時間的碎片拼湊成一個故事,一個答案。我知道這有些難。下面便是我跟隨綠蠟燭在時空中不停轉換循環所做的記錄。
一九九二年九月的信陽陸軍學院。
初秋爽脆的氣味飄散在陸軍學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年輕的戰士站在29隊炊事班的小平房前,照片上的女孩也站在那,一身草綠的軍裝,像秋天一樣清爽。
“你是朱四武嗎?我們是一區隊的陳玉姍和林心蕾。今天我們兩個來幫廚。”照片上的女孩對年輕的戰士說。戰士深深地看了一眼叫陳玉姍的女孩,說:“你們先去摘韭菜吧。”
他們都忙碌了起來。朱四武是炊事班的戰士,兩個女孩是在信陽陸軍學院軍訓一年的北大學員,這是她們第一次來炊事班幫廚,也是他第一次遇見她。
第二天,他去部隊營地買菜的路上又看見了她,旁邊站著林心蕾。她們剛從公共澡堂出來,頭發還是濕的。他停下三輪車和她們聊了兩句,說話的時候,他悄悄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和的線條,走出很遠了,他還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這么好。”他嘆了口氣。
平常他在廚房干活,只在她們吃飯的時候才有機會見到她。吃飯前她們會在食堂外面唱軍歌,他站在廚房里,努力捕捉她的聲音。唱完歌,她們一一就坐,他遠遠地站在廚房里,目光越過一個個綠色的少女,落在她的身上。她總是很認真地低頭吃飯,有一次,她抬起了頭,像是有一根細線牽引著她的目光,她轉向了他的方向,看到了他。他居然沒有把目光轉開,而是沖著她一笑。她很有些慌,忙把目光轉向了桌子上的肉卷,慌里慌張地拿起一個就往嘴里塞。后來他說起了那個場景。“誰讓你們做的肉卷那么好吃?”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嗎,我們有個女生一口氣吃了八個肉卷。”
他盼著她來幫廚,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大大方方地和她說話,可這樣的機會一個月才有一次,實在是稀罕。那天是她幫廚的日子,他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臨到她來的時候,他拿上一本王朔的《過把癮就死》——他有一次聽到她和別人說喜歡看王朔的書。
她果然覺得稀罕,告訴他她最喜歡的就是王朔。“等我看完了就給你看。”他笑了。說起來他也是喜歡看書的,也算個文學青年,高中還是學校文學社的成員,可惜高考差幾分落了榜。家里人費了氣力找關系讓他去當兵,圖的就是復員后好安排工作。他可沒想到是當炊事兵,后來他調到陸院北大生的炊事班,再后來遇見她。他突然明白了這些周折的意義。
她再一次來幫廚的時候,炊事班長安排她打雞蛋。她把雞蛋在碗沿上一磕,把里面的蛋黃蛋清倒出來,然后熟練地用手把蛋殼里面殘留的蛋清抹一下,揩進碗里。
“就不用再抹那一下了。”他看著她打雞蛋的樣子,笑了。
“為什么不抹一下?這么扔掉多可惜。”她很認真地問。
“這么多雞蛋,少一點也無所謂了。”他回答。
“正是因為多,積少成多才更不同。一個雞蛋損失一點,這么多雞蛋,損失就大了。”她據理力爭。
他細細想想,她說得也有道理,就笑了:“好吧,說不過你們這些人。”
她倒不好意思了:“我也是習慣了,在家就是這么打雞蛋。”她說著去削土豆了,他這邊忙著,猛然聽見那邊“哎喲”一聲,原來她不小心削了手,左手大拇指連皮帶肉削去了一塊,血流了出來。他忙跑過來,拿了紙巾遞給她。她接過來按在上面,紙巾很快染紅。他又去找了創可貼,想給她包上,她把手縮了回去。他也顧不得那么多,抓過來就把創可貼纏在上面。他注意到她的臉微微地發紅了。
“四武,下來拿菜啊。”他聽到傳音器里的聲音,是妻子。他放下了手里的相片,匆忙跑下樓。下樓的時候他的頭開始疼,他停了下來,按著太陽穴。他一直有偏頭痛,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記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總是在某些重要(或許也沒那么重要)的環節卡殼。他能記得的是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像相片上的人一樣年輕。他看過很多醫生,吃過很多偏方,都不管用。
妻子站在那,說:“今天買了一袋沙田柚。”他應了一聲,拎起麻袋放在肩上。他們上了樓,開始做飯。兩個人都低著頭,不太說話。以前不是這樣的,二十年前的以前,他們剛結婚那陣,總有很多的話。廚房就是一個信息交流中心,她公司來了個新老總了,新的客戶怎么煩人,一天要來六七通電話……她說,他聽著。他那時還在部隊,很多事情不能往外說,但他會說段子。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搜來的段子,好玩得很,有時候是黃色的段子,她聽了就呸呸呸。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都不太說話了呢?
吃飯的時候,妻子注意到了那個老相冊。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看這些老相片?”她有些狐疑地拿起相冊。他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軍裝,站在一排白樺樹下,人和樹一樣筆挺。“那時候你真帥呢!”她笑了,很甜。她很久沒有這樣燦爛地笑過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帶著這樣的笑,南方姑娘甜美的笑。
在這個時間點上,她的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電話里的人說。是個男人的聲音。
好像是她公司里的一個同事,她一邊應著話,臉色不太好。
“公司的一個合作方,剛簽的合作項目現在想取消。”妻子說,“我可能馬上要出差。”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出差。”她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他話語后面的意思,卻并沒有接他的話。
“周末記得送亮亮去上奧數。”她換了個話題。兒子一直在上寄宿學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他一直是不同意的,當初和她意見相左,爭執了許久,他最終沒有說過她——他好像永遠說不過她。
周五的晚上,朱四武把亮亮從寄宿學校接回家。
“媽媽呢?”他四處看了看。
“出差了。”
“噢。”亮亮面無表情,應了一聲。
兩個人吃了飯,亮亮把自己鎖在房里,四武嘆了口氣,開始清理廚房,這里刷刷,那里擦擦,總算弄清爽了,已經快九點了。他一個人出了門,沿著護城河走,河水蜿蜒,在鬧市里穿行而過,不聲不響。平日都是幽清的水,今日剛下過雨,河水有些渾濁,像是藏了很多秘密,每一個秘密都長成一朵渾黃的漣漪,又迅速地消逝。河面上的風吹過來,有些涼,吹得他頭又有些疼。那種疼像是從一條河流里長出來的,一條他如此熟悉的河流,但他卻想不起那條河叫什么名字,仿佛他的記憶出現了一個盲點。他使勁想突破這個盲點,卻發現只是徒勞。
他想到了外地的妻子,突然想給她打個電話。電話響了好幾下,那邊沒有接,他心里焦躁起來。關了手機,他倚在欄桿上,看著眼前的河水。河面上漂著一片片的葉子,有一片被一個漩渦卷了進去,很快就沒了蹤影。他想起了珍藏的一片梧桐葉子,很多年前的一片葉子,手掌大小,脈絡分明,塑封起來,成了一枚書簽。但是四年前的那一次,他一生氣把那片葉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只是過不久又忍不住把它從桶里撿回來。
四年了,他想。
四年前他們還是有話說的。妻子回家總抱怨二線城市對女性歧視得厲害,自己干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怎么升,論技術,她不比任何一個男同事差。他說那沒辦法,咱們這社會還是男權社會。“如果當年留在北京,就不一樣。”她嘆氣。
一線城市能好到哪去呢?他想勸慰她,但是沒有說,以前他不是沒說過,知道她是個好強的人,不服輸,不甘心事業上一直沒有起色。四年前的一個下午,妻子公司老總的妻子找到他,那個女人說他妻子和她老公關系不清不楚,她找了私人偵探,拍到了兩個人的相片。她把一張相片扔在他面前:“管好你老婆吧!這件事沒有外人知道,我也絕對不會向外透露一個字。我知道你老婆圖的不過是升職。”他的震驚多于羞恥感,他不相信她會做這樣的事。她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呢?但是,她怎么不會做這樣的事呢?她是個聰明人——她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自以為可以走通這樣的捷徑。當他質問她,憤怒地質問她的時候,她沒有更多的解釋,解釋什么呢?說她對那個高個子不愛說話的老總也是有一些愛的嗎?那是一種復雜的情愫,有對權力職位的欲望,也有對情愛的欲望。她無法解釋自己怎么就掉了進去,就像她無法解釋當年一意孤行跟著他來了濟南。她沉默了。這沉默讓他錐心地疼。
他還是選擇了原諒,這不是一個很難的決定。當年如果不是她,他大概還待在人生的洼地,怎么也走不出來,而她當年又是何等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來到濟南。他難以割舍這么多年的情義和一個外表美滿內里也不乏溫暖的三口之家。更何況除了對方家庭,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他這么掩耳盜鈴地想。然后,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活在一個個陷阱里,不是欺騙就是自欺。他這么想著,心口有些悶。
電話響了,是妻子。
“我剛才在洗澡。有什么事嗎?”
“噢,”他努力想編造一個這么晚給她打電話的理由,“亮亮的課還是在曲水亭街那個老地方嗎?”多么笨拙的理由,他想。
“是啊,亮亮知道的。”她說。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她說:“那我先掛了。”
他舒了口氣,突然覺得無比疲憊。回到家已經快十點了,亮亮的房間還亮著燈。他推開門走進去,亮亮聽到動靜,慌里慌張關掉一個頁面,可是朱四武還是看到了。
“朱亮,怎么又在玩游戲?”他有些惱火,直呼兒子的名字,他總是一發火就把兒子的全名喊出來,“馬上要念高中了,這樣怎么考得上好大學?”
“你當年連大學都沒考上呢!”亮亮撇了撇嘴。
“有本事跟你媽比。”朱四武悻悻地說。
“有什么區別嗎?像你學習不好也能找到我媽那樣學習好的,像我媽學習好的還不是找了個學習差的。”亮亮腦子倒是轉得快。
朱四武看他這么說,一時沒了話,心想兒子這不饒人的勁頭倒是和他媽如出一轍,又一想,兒子腦子好使,自己操心也操不來,就黑著個臉把門關上了。
就在門砰地關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條河的名字里似乎有個“亮”字,是的,就是和兒子一樣的那個亮字。
他像是看到了一條河,一條洶涌的河,渾黃的水,夾雜著葉子和尖叫聲往前奔涌。
信陽陸軍學院的女兵宿舍里,玉姍正輕輕地拍打還在熟睡的林心蕾。“心蕾!別睡了,該輪到咱倆值夜班了。”她的普通話帶著點南方口音。林心蕾掙扎著起來,慢慢騰騰穿好衣服。兩個女孩一起走進營隊的值班室,和前一晚值夜班的兩個女兵交接好之后,玉姍開始翻看記錄,她有些含胸,坐在那,背有些彎。
“你干嗎老勾著腰,挺直了!”心蕾拍了拍她的背。玉姍挺直了腰,現出溫柔的曲線,心蕾心里怦怦跳,忙把眼睛轉開。
“我還是這么困怎么辦?”心蕾眼睛看著前面的大玻璃窗,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你接著睡吧。”玉姍說。
“嗯。”林心蕾哼了一聲,雙手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身子扭來扭去像條蚯蚓。“唉,都是硬邦邦的,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她索性坐直。“你說咱們好好的北大生,來這鬼地方搞什么軍訓?還訓一年,連個安生覺都睡不了,真是活受罪。”
“你趴我腿上睡吧,這兒軟和。”玉姍并沒有接她的牢騷。林心蕾不吱聲了,把頭枕在她的腿上,很柔軟,跟沙發一樣柔軟。
第二天是周末,兩個人去部隊生那邊洗澡。一進了浴室的門,白花花的一大片,晃眼。心蕾是錦州的,北方人,經常去公共澡堂洗澡,三兩下就把衣服全脫了加入了那一片白,回頭再看玉姍還站在那兒。心蕾站在一片白里招呼她進來,玉姍猶豫了半天,看看這,看看那,終于脫了衣服雙手抱肩進去了。心蕾偷偷地看了她幾眼,柔和細致的曲線,比那天值班的時候還好看。
出了澡堂,心蕾忍不住說:“你身材真好。”
“嗨,就你心思不正。我以前從沒在公共澡堂洗過澡。”玉姍臉上有些紅。兩個人說著,迎面過來一個戰士騎著三輪車。她們停下來,說了幾句話,接著往前走。
“這個朱四武喜歡你。”心蕾說。
“瞎說什么啊!”玉姍臉又紅了。
“我可不說瞎話,他看你的眼神……嗯……錯不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知道啥啊?”
“我就知道。”林心蕾突然神情嚴肅起來,心里竟有一絲醋意。這感覺讓她有些慌亂。
林心蕾坐在西雅圖飛往北京的飛機上。飛機上人不多,她找了個三人連排座躺了下來。
“飛機碰到氣流,請大家系好安全帶。”廣播里乘務員的聲音把心蕾弄醒了,她感到了一陣劇烈的震動。她忙坐了起來,系好安全帶,看看窗外卻是漆黑一片,那濃得化不開的黑讓她覺得像是走進了一個時間黑洞。她做了個夢,夢到了軍校和玉姍,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軍訓了。在這三萬英尺的上空,她的記憶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她像是趴在當年打靶場的泥地里,把過往的記憶一一擊中。信陽陸軍學院,29隊,大澡堂,如潮的往事夾雜著復雜的情緒迸涌而出。
“玉姍……”她閉上了眼。
下了飛機,林心蕾坐出租車到了酒店,酒店里面老舊得像是駐留在上個世紀,但是能夠看到長江。重慶是她并不熟悉的城市,上一次來還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重慶沒有太多高樓,街道也并不整潔。到處彎彎曲曲,高高低低,長江上的霧氣和歌樂山的霧氣連成一片,整個城市如海市蜃樓一般。她記得的只是蜿蜒的山路,一個彎接著一個彎,螺旋般上升,把她的頭都轉暈了。
她打開窗簾,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和車水馬龍之外的長江水,依然是和記憶中一般渾黃,滾滾地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過來,在酒店吃過自助早餐后就坐在大堂里。她在等一個人。
九點整,她看到了那個她要等的人,這個人身板挺直,臉上沒有笑。
“朱四武!”她喊了一聲,那個男人聽到聲音,扭頭向她的方向看過來,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帶著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他坐到了她的對面。
“二十年了,”他說,“我們有二十年沒見了吧?”
“是啊。”她面無表情地說,對面的這個男人,如果可能,她希望這一輩子都別見到。
“那我們出發吧,我租了一輛吉普車。”朱四武注意到了她的冷漠,有些尷尬。
“好。”
兩個人坐上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車子奔馳而去,揚起灰塵。后視鏡里的道路、行人、高樓一點點后退。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信陽陸軍學院的北大生開始了為期三周的野營拉練。炊事班一般都是坐卡車先到一個駐地,架好鍋,生上火,燒好飯等徒步走來的大部隊一起吃飯。那天朱四武驚奇地發現玉姍也坐在了卡車上。原來她一直流鼻血,隊長就要她跟著炊事班走。
炊事班駐扎在一個茶園,到處都是墨綠的茶樹,一株株錯落有致。朱四武和炊事班班長在生火,野外生火不容易,兩個人弄了好久都沒起來。
“我能幫點什么忙嗎?”玉姍湊過去說。
“你身體不舒服,還是先歇著吧。”朱四武回頭看了看她。
“要是有個凸透鏡就好了,可以聚焦太陽光生火。”玉姍并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湊得更近了。
朱四武想,這丫頭真有股子擰勁。生好了火,開始做飯,玉姍問起炊事班班長復員的事。“能留下嗎?”班長唉聲嘆氣說:“不行啊,復員了要回農村老家。”玉姍感慨,又問朱四武:“那你呢?”
“我大概也是回老家,”朱四武老家是個小縣城,他想到要回到那樣一個地方,再也見不到玉姍,心里有些憂傷,可這話也是說不出口的,只說,“哪像你們這些人這么幸運。瞧瞧你,又聰明又好看。”玉姍以前沒聽他夸過她,心里高興,低著頭笑了。
茶樹下起風了,鄉野的清香縈繞在綠緞子般的茶園里。微風吹著她年輕的臉,吹動了她額前的一縷頭發。朱四武扭頭看著她,說:“你笑起來好看,以后要多笑。”他那天也不知道怎的,膽子也大,班長在旁邊哧哧地笑,四武只當沒聽見。玉姍心里怦怦的,想起自己離開陸院后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不由又有些神傷。
傍晚的時候,大隊伍過來了。林心蕾一見著玉姍就說:“今天入城的時候,路兩邊的人夾道歡迎,又是敲鑼又是打鼓,可熱鬧了!可惜你錯過了。”
“錯過就錯過吧,人這一輩子要錯過的東西多了。”玉姍說著,眼睛看向朱四武的方向。心蕾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問道:“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玉姍并不作聲,轉身去收拾東西了。心蕾站在那,那種熟悉的酸意又涌了上來,她心里有些慌,有些難受。
白天走得累,晚上大家都格外能吃,每個班的先遣部隊都必須使出牛勁去搶不多的米飯,除了林心蕾在的一班。中隊長很生氣,把大家拉出來集體訓話:“瞧瞧你們這點出息,一點米飯也要搶,就一班高姿態,這盆米飯就獎勵給一班!”
大家挨了訓,蔫蔫地回去接著吃飯。林心蕾悄悄地把那盆飯端給玉姍:“給你們班吃,知道我們為什么不搶嗎?我們班幾乎都是北方人,不愛吃米飯。”玉姍笑了,接過那盆米飯。
一九九三年的年輪也在滾滾向前。很快北大生結束了一年軍訓,即將離開陸院。
在信陽的日子只剩最后幾天了。
告別陸院前有一個文藝匯演,最后一個節目是大合唱《再見了,信陽》。玉姍唱著那歌,突然想起了朱四武,想起春節的時候他送給她的焦棗和信陽毛尖;想起他經常留著她愛吃的蘿卜絲包子,等她幫廚的時候拿給她;想起每一次他的目光越過無數個綠色的少女,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心里起了悲傷,強烈而柔軟的悲傷,她的眼睛濕潤了。
林心蕾就站在她旁邊,靜默了很久,說:“要不,今晚上我陪你去和他道個別。”
“嗯。”玉姍點頭,她感激地看著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只有她懂得她的心思,雖然她從未挑破過。
晚上兩個人趁著黑偷偷地溜出了宿舍,走到了炊事班營房后面的白樺林里。林心蕾把朱四武喊了出來。“你們兩個快一點,”她神情淡漠地走到一邊,“我到那邊給你們把風。”她走得遠遠的。
剩下兩個人站在那,臉對著臉,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要回北大了。”半天他終于開了口。
“嗯。”
“這一年……是最好的一年……”他停了下來,話語轉了個彎,“這是一套王朔全集,送給你的。”他把一個袋子遞給她。
“謝謝,真好啊。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她接了過來,把手里的一個日記本遞給他。
“這是一個日記本,里面有我喜歡的席慕容的一首詩。”
那是一本精致的緞面日記本,扉頁上摘錄了席慕容那首《青春》的其中一段: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么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謝謝,我喜歡這首詩。”他輕輕地念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頓了一下,他輕輕地問:“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她有些驚詫,也頓了一下,然后點點頭:“嗯。”
他抱著她,像抱著秋天的風,明朗清爽的風。“你知道嗎,這一年的日子因為有你才過得有些盼頭。”他終于鼓足了勇氣。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雖然我知道我們是兩個軌道的人,但是我現在不說,以后就沒有機會說了。”
玉姍的身體有一絲顫栗,她從未和一個男性的身體如此靠近,她心底有一種奇妙的悸動流淌,她抬起頭,看著他,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眼睛是閃亮的。真亮啊,她想。
他已經松開了她,她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心里涌起一絲遺憾——她留戀那種氣息,她是希望他再多抱一下她。
“為什么沒有機會?你可以給我寫信,北大力學系陳玉姍,我一定能收到。”她說。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她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完完全全地改變了她的命運,完完全全。
“真的嗎?我可以嗎?”他不安地看著手里的日記本,像是這樣的允許也同樣寫在了日記本里。
“為什么不?我……我們難道不是好朋友嗎?”她想說我也喜歡你,然而她終于沒有說出口。
時間,綠色元宇宙里的時間一直前行,子彈一般前行。直線前行的時間行進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天。
玉姍開始了在北大的學習,未名湖的垂柳,31號樓長長的樓道,周末五食堂的舞會,電教課的外語錄像,一切都是新鮮又帶著魅惑的。她們的生活并不復雜,宿舍,教室,圖書館,幾乎每天都是這么簡單的三點一線。“幸福就是簡單的重復”,這是誰說的呢?然而玉姍似乎沒有感覺到幸福,她一直在企盼著什么,她無比清晰地知道那是什么。那個冬天,當燕園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灑落人間的時候,細眼睛的張老師遞給她一封信。當她看到信封上“信陽陸軍學院”幾個大字時,她的心里打起了鼓點。
她接過那封信,飛快地奔下樓,在雪地里奔跑。那滿天的雪花啊。
信并不長,他非常禮貌地問候了她,只在信的最后幾段說起還有一年他就要復員了,很快就要回到家鄉的小城,心里有些苦悶。最后,他向她問好,并要她多笑。
“你不知道,一想起你的笑,我心里就特別踏實。”他在信的最后說。
這封信她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總是在看到最后那句話時綻開了一朵笑顏。要是他在近旁,該多好。她這么想著,突然想起了他的那個擁抱,那種心悸又如電波一般掠過她的身體。她的臉有些發燒。她踏雪而行,來不及撲打身上的雪花就走進最近的哲學樓,開始給他回信。她的回信也是規規矩矩的,她問他:“為什么你不試著去考軍校呢?如果你能考上軍校,就不需要復員回老家了。”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考上了軍校,她和他的距離就縮小了,小到她使使勁沒準就能跳過去。她不是個勇敢的人,并沒有勇敢到不顧及這些現實的差距。她真誠地鼓勵他——以友誼的名義,他回信也很快——“真的嗎?你覺得我這么薄的底子可以嗎?”
她自然又是熱情鼓勵了他一番,末了加了一句,你喜歡王朔的小說,說明你眼光獨到,有品味。他看到這個回信,啞然失笑,他可沒敢說都是因為她喜歡,那之前他從未好好看過王朔的書,不過,他還真喜歡上了王朔的小說,最喜歡的就是那篇《空中小姐》。有時候,他把自己想象成書中的男主角,而玉姍則是純真的女主角阿眉。朱四武回信告訴玉姍,已經問過了,自己是高中畢業生,又已經服了一年兵役,有資格去參加軍校考試,就在六月考。還有半年,他得努力了。
那段時間,他如同打了雞血。部隊作息時間特別嚴格,他經常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看書。他甚至主動要求值夜班,一邊值夜班,一邊復習。
時間一圈圈地轉,不多一分鐘也不少一分鐘,很快就到了夏天考試的時候。
考試那幾天,玉姍比他還緊張。她知道只有這一條路才能讓他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才能讓他們的軌道有交叉。但是,他沒有考上。其實他的語文、政治還不錯,可是現役兵考軍校不分文理科,要考數學和物理。他以前是文科生,這兩門考砸了。
她的信很快就來了,“再試一次吧,”她說,“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
他許久沒有回信,那個月他情緒低落,心里頭只是悶、堵、難受。
高中的時候因為理科成績差,他選了文科班。他尤其不喜歡物理,什么滑板滑塊,拋物線,勢能轉動能,他的腦子真的繞不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可不想再受一遍這個罪。然而看來還要再受一次,他心里惶惶然。多么神奇,愛情的力量就是這么神奇,這樣的苦,他咬緊了牙準備再受一次。
“好。”一個月以后,他回了一封簡短的信。
玉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又投入了那折磨人的復習中。
有一天深夜,他在值夜班的時候看書,看著看著字就模糊了,然后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蘋果園里,一個藍眼睛的男人和一個金頭發的女人手里拿著一只青蘋果站在蘋果樹下。那是亞當和夏娃吧,他想。那蘋果泛著動人的碧綠的光澤,誘惑著他,他不由自主向他們飛奔而去,眼看就要靠近,他面前卻突然長出來了一條河,渾黃的水。他被隔在了河的那一頭,他急得出了一頭汗,他一著急,就醒了過來。在那一段時光里,他總是做著類似的夢,夢里有綠色的青蘋果和一條渾黃的河,他不知道那條河叫什么名字。
時光在綿延不斷的綠色元宇宙里流逝著,那是漫長的一年,有時候,他懷疑是不是地球的自轉速度減慢了,那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逝去的前一年長。長而焦心難熬的一年。他更加嚴格地執行復習計劃,她給他寄來了很多復習資料。
五一勞動節到了。他在信陽火車站又一次見到了她。時隔一年,她瘦了,原來在軍校養得白白胖胖的臉變小了,下巴都尖了,成了瓜子臉。短頭發也成了一頭長發,飄呀飄,飄得他心里也一晃一晃。他們找了家小旅館。進了房間,他心跳開始加速,身體也麻酥酥的。他忘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處。
草綠小宇宙的時光在后退,就像一部老電影在慢慢倒帶,窸窸窣窣退到了兩年前。
朱四武和一個女人站在酒店的房間里。他的頭有些疼,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只覺得自己身處溫柔鄉。她的柔媚和妻子多么地不一樣。他們沒有說太多話,就纏在了一起,牛皮糖一樣。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和這個并不年輕的女人?是某一次加班她給他捎帶了一份糖炒栗子,還是開會時她說話嗲聲嗲氣的樣子擊中了他?他其實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剛到單位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她的樣子有些像他的妻子,尖下巴,彎彎的眼睛,又都是南方人,皮膚白得有些晃眼。就像所有這一類故事一樣,只要發了個小芽,就擋不住,尤其兩個人的婚姻都晃晃悠悠。現在他們終于有一個兩人一起出差的機會——多么諷刺,也是同事,太沒有新意了。他嘲笑自己。
他并不是想報復妻子,并不是那么簡單,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歡這個女人的,但他一直守護著那道防線。然而那天晚上,妻子的背叛似乎給了他沖破最后一道防線的動力。那一刻他似乎又突然理解了妻子,處在旋渦當中的人是沒有能力選擇的,就像坐在了過山車的頂端,只能選擇下墜。
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一年里,他們又開了好幾次房,于是妻子就發現了。女人對于這樣的事情總有一種警犬般的機敏,又何況,他妻子是過來人。
“這樣我們扯平了。”妻子冷冷地說,然而同時她心里又升起一絲慰藉。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誰說不是呢?她一直覺得對不住他。一個男人,還有什么比背叛更讓人難堪的?這樣至少她不虧欠他了。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再有那種親密感,最糟糕的是,他們不再信任對方。她不喜歡他們做飯時的那種氛圍,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做著自己的活計,像是在演默劇。她公司的事情早就不同他說,而他似乎也沒有什么段子可以說了。他想起從前處心積慮收集各種段子,就是為了晚上兩個人一邊做飯一邊說給她聽。“再也回不去了。”他想。
時光像河流一般向前,而記憶是漂在時光之上的落葉,有些跟隨河水一直前行,有些卻卷進了漩渦,再也尋不回。
周日晚上妻子出差回來了。一家人總算一周有這么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頓飯。
“又是米飯?”亮亮坐在桌邊,皺起了眉頭。
“米飯怎么了,多好吃。”妻子也皺起了眉頭。
“那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漢堡包。”亮亮說。
“那些個洋垃圾,現在的孩子真是的。看看你們,一個個都是小胖子。”
“那我自己泡方便面。”亮亮又說。
“隨便你!專門吃那些不健康的食品。”妻子沒好氣地說。亮亮扁扁嘴,自己去了廚房。
“林心蕾要回來了。”她等亮亮走了,跟他說。
“噢,她是在美國哪個地方來著?”他夾了一塊回鍋肉放進嘴里。回鍋肉是兩天前煮的,并不是太新鮮,他費勁地咀嚼著,像是咀嚼著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
“西雅圖。”
“噢。”他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一起吃個飯吧。”她說。
“好啊。”他起身開始收拾碗筷,他一個人在廚房里收拾著,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陽穴,他的頭又有些疼。
他早早上了床,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只是盯著對面墻上的掛鐘和掛鐘后面無盡的黑暗。嘀嗒嘀嗒,時間在一點點流淌。他能感知到的是,時間是向前的、呈直線的,而不是后退的、旁逸斜出的。
朱四武和玉姍還站在旅館的房間里。“我們開始吧。”玉姍笑著從背包里拿出幾本數學物理的輔導書。這個五一節,她特意從北京趕過來,而他也請了一周的探親假——他并沒有返鄉,而是和她住進信陽的一個小旅館里。她準備給他好好輔導一下數學物理。
“我們周圍的一切真的都是從奇點開始的嗎?”那天她在給他輔導物理的時候,他突然問。
“是這么說的,宇宙就是從奇點不斷膨脹又不斷收縮,甚至會撕裂成很多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他覺得自己簡直太孤陋寡聞了。
“是啊,無窮個宇宙,分別在不同的時間軸上,平行地行進。一個事件在不同的宇宙會有不同的過程和結局。”她接著說,“不過,這還只是一個理論而已。”
“那么,我們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就會有不同的人生嗎?”他睜大了眼,“也許,在另一個宇宙里,我特別有理科基因,不會因為物理搞得頭大。”
“哈哈,做夢吧你,現在還是好好把牛頓幾大定律搞清楚吧!”
晚上對他來說是最熬人的,好在她堅持要了兩個房間。他緊貼著墻,像是貼著一墻之隔的她。熬人的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回了北京。熬人的一個月過去了,他第二次參加考試。
很僥幸,他壓著線過了。是的,有時候好運氣和壞運氣離得就是這么近。
他去了石家莊陸軍學院,這一次,作為一個軍校學員,而不是一個士兵。隔三岔五,她會跳上去石家莊的火車去看他。那該是他們的黃金時光吧?是的,綠色元宇宙里最美的時光。
時間在綠色元宇宙里翻滾向前,一九九七年了。她要畢業了。她沒有像很多同學一樣選擇出國,而是準備在北大接著念碩士。她知道他軍人的背景沒有辦法出國。
夏天畢業的時候,班上的同學一起去KTV。林心蕾喝得有些醉,她一直留著短發,像個假小子。她借著酒勁擁抱了每一個男生和女生,她最后擁抱了玉姍。“你確信你不會后悔?”她說起話來沒了邊際。“好吧,我成全你,你個傻丫頭。”她憐惜地摸著玉姍的長發。玉姍忙把她的手擋開,扶著她坐下。
“你喝醉了啊。”
“我沒醉!”心蕾推開她站了起來,拿起麥克風就唱。“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她唱得鼻子發酸,那些美好純真的時光像幻燈片一樣回放——那些和玉姍在一起的時光。她曾在綠色的陸院里為玉姍一個人歌唱,月光之下,她唱起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臉》,然后偷偷地看玉姍的臉;白色的燕園,她拉著玉姍的手去未名湖滑冰,一起感受著凜冽的風和漫天的飛雪;新年夜,她們并肩去大鐘寺聽新年的鐘聲;還有那些和她晚上一起用電爐子煮方便面,一起開臥談會的好時光啊……她覺得眼淚已然竄到出口,然而她忍住沒有哭,卻在臉上拉開了一個大大的笑,那樣子有些傻。
玉姍看著她,心里難過,眼淚蘊藏在淚腺里,飽滿欲滴,還是斂住了。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她裝了好幾年傻了,不如裝到底。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玉姍帶著朱四武回了重慶老家。她父母沒有說什么,那就算是默許了。朱四武看起來人很精神,又在念軍校,雖然他們私心里是希望她找個北大的同學。
兩個人準備去距離重慶兩個小時的貴州桐梓的小水鄉玩一玩。一路的歡顏,一路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她的臉是白的,站在樹影下如青瓷娃娃一般。他不住地看著她。他是個幸運的人,他想。到處是碧綠蜿蜒的梯田,間或有明晃晃的水塘。小河邊有布依族的女人穿著蠟染的藍衣服在洗衣服,她們掄著棒槌,唱著山歌,清脆的歌聲夜鶯一般在河面上滑翔。
他們要去月亮河邊露營。河水清凌凌的,河床里深深淺淺地鋪滿了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鵝卵石,淺紫、赭黃、碧綠,灰白,絢麗多彩,光滑圓潤,像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子。到處鳥雀啾啾,輕緲的云霧在山腳縈繞,美若仙境的一個地方,連時間似乎也駐足不動了。兩個人一路贊嘆,一路依偎著。他們牽著手踩著石頭墩子過了河,在河谷里的一棵梧桐樹下搭好了帳篷。
吃過飯,他從梧桐樹上摘下了一片脈絡分明的墨綠色葉子給她,“嫁給我吧,玉姍。這是一枚梧桐樹葉,‘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我們一起白頭偕老吧?”她看著他,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河水一樣。月亮低低地靠在山脊上,像是在默默地期待這個神圣的時光節點。
她笑了,接過那枚樹葉。
“嗯。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嘴巧了,我的心思難道你不知道?”
他吻了她,如水的月光下,夢幻的月亮河畔。“將來如果我們生了孩子,女的就叫月月,男的就叫亮亮,好不好?”
“好。”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這是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她想。
那日的天和地見證了他們的初夜。他們睡得很香,互相依偎著,全然不知灰色的厚重的云已然堆滿了整個天空。時間在這一刻飽滿得像一個肥皂泡,晶瑩,閃亮,不動聲色地醞釀著下一刻的破碎。
朱四武在護城河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看到一個孩子在吹肥皂泡,一個年輕的媽媽坐在旁邊看手機。
“媽媽,看!”那個孩子吹出了一長串亮晶晶的肥皂泡。
“好看。”年輕的媽媽敷衍地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聚焦到手機上。
“唉,媽媽,如果你不看微信,你會是個更好的媽媽。”孩子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年輕的媽媽有些慚愧,放下了手機,看著肥皂泡。孩子高興了,一串一串地吹著。年輕的媽媽拿出手機給孩子照相。一陣風吹過來,她脖子上的綠色真絲圍巾一下子就吹到了河里。她想去撈那塊絲巾,已經太晚了。絲巾順著河水迅速地往前,只留下一抹綠色的淺影。
朱四武心里一陣發緊。這個場景似乎在某個久遠的過去見到過,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嘆息,記性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拐進梧桐樹旁的一家川菜館,他和妻子約好了下班后來這里見一個朋友。他走進餐館,妻子已經到了,一個人坐在那,看著窗外的河水。他走過去,坐在妻子身邊。“還沒來啊?”他說。
“快了。她在美國這么多年,時間觀念很強的。”妻子說。
兩人正說著,門口出現一個人,短短的卷發,有幾分英氣。
“林心蕾!”妻子高興地站了起來。
“陳玉姍!”林心蕾也叫著妻子的名字。
“來來,擁抱一個啊!”林心蕾張開了雙臂,玉姍也笑著張開雙臂。他站在旁邊有些尷尬,有些后悔今天過來。
“四武,你樣子沒怎么變啊!”倒是林心蕾先向他打了個招呼,“還是當年炊事班的那個帥兵哥啊。”
他笑了,卻說不出更多的話。
這些年妻子沒少說起心蕾。她一直在美國,一直沒結婚。
心蕾的手機響了。
“Honey, I got here safe and sound. No worries. Miss you.”她用流利的英語說著。放下手機,她笑了,說:“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
“你們……一直這樣嗎?”玉姍問。
“你是想說我們一直都這么膩嗎?”林心蕾笑了,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們準備結婚了,去加拿大結婚,那里允許的。”
玉姍點頭:“真好,祝福你。”
“謝謝你。”林心蕾眼睛有些濕潤,“你知道……我一直……”她沒有說下去,而是抬起頭看著朱四武,“他對你還好吧。”
“好,”玉姍笑了笑,并不看他,“我們點菜吧,難得一聚。都畢業二十年了,二十年,真不敢相信。”
他們都舉起了酒杯。
月亮是白的,低而矮,就站在護城河邊梧桐樹的樹梢上,照著那條有些發黃的河,像照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月亮漸漸地躲到烏云后面了,烏云越積越多,多得天空支撐不住,都變成了雨,又在極短的時間變成傾盆大雨。雨水從月亮河的上游流了下來,洶涌澎湃,成了山洪。山洪一傾而下,原來清澈美麗的溪流魔幻般迅速變成了一條河,一條渾黃的河。河水喧囂地經過四武和玉姍露營的河谷時,他們兩個還在睡夢中。水浸透了帳篷,迅速漫了進來。兩個人都醒來了。
“水!”她驚呼。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水已經漫到這邊的河谷,漫過了小腿。
“咱們必須到河對岸,這邊地勢低,很快就會被淹掉的。”四武說。
兩個人馬上出了帳篷。片刻,玉姍又鉆進帳篷,拿出了個小袋子。“里面有你送我的梧桐葉。”她說。
“好了,其他東西都不要了。我們趕緊撤。”四五說。
兩個人走到原來的幾個石墩處,石墩都被洪水淹沒了。水已經齊腰了。四武拉著玉姍,“快走!你抓緊我。”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渾黃的水中艱難地走著。突然玉姍打了個趔趄,她手里的綠色袋子掉進了水中,她下意識地松了四武的手,試圖去抓回那個袋子,卻滑倒了,倒在了水里。河水迅速地把她沖出去三四米遠,“四武!”她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的腦袋在那一刻停轉了,血不停地往上涌,人也呆若木雞站在那一動不動。太快了,等他回過神,河水已經把她沖得無影無蹤。他的眼前只有她的尖叫聲和一片片梧桐葉子混雜在渾黃的水里,向前,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他多希望時針能夠回轉,哪怕只有幾秒鐘。
他站了片刻,終于木頭似的蹚過月亮河,一屁股坐在河那邊的濕地里。他沒有哭,也沒有淚,他的魂魄已經完完全全地滯留在了上一刻,來不及跟著蹚過這罪惡的月亮河,事實上,永遠也蹚不過了——如果這個宇宙有永遠的話。
過了好一陣,他才像是醒悟過來,發瘋似的沿著河岸狂奔。“玉姍!”他一路狂奔,一路呼喊,聲音和天地一樣喑啞。
他那沒有魂魄的肉身在這世上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年。令他苦惱的是,他牢牢地記得那些曾經擁有然而不復存在的東西。她的笑,南方姑娘的笑啊,甜美得如一朵盛開的雪蓮。他帶著無與倫比的痛苦和渴望,將那笑容深深記住。他記起了她的純善和不離不棄,她曾經牽引著他朝著更好的方向而去,而他辜負了那些純良。每念及此,他感到萬分的恥辱和悲哀,他想堅定地將那當作一場夢,然而記憶背叛了他,時光背叛了他。對于那一段記憶,時間愈久遠,他記得愈清晰,那似乎成了上帝對他的一個懲罰。一次又一次,像那個把石頭推到山頂又馬上滾落到山谷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滔天的洪水,他坐的小船翻了過來,她一直站在水邊的梧桐樹下,看著他,冷冷地看著他,直到洪水將他淹沒。一次又一次,他醒轉過來,被一種強烈的羞恥和傷悲緊緊揪住。饒恕我吧!他在黑夜里吶喊。然而沒有人回答他,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他不知道如何贖罪,不知道如何解脫,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靈魂。
終于有一天,他收到來自林心蕾的信。她輾轉找到了石家莊陸軍學院,知道他軍校畢業以后去了濟南軍區,復員后就留在了濟南。傳達室的大爺把那封信遞給奧迪車里的他時,他已經在濟南工作十年了。
現在,林心蕾和他坐在了同一輛吉普車上,向著桐梓月亮河的方向疾馳而去。這會是一次贖罪之旅嗎?
“你確定是她?難道她一直都在人世?”他輕輕地問了一句。一九九七年出事以后,玉姍的家人,林心蕾,還有他,請了好幾家專業打撈公司,在月亮河下游找了幾十里地,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遺體。他們把沿河的家家戶戶都問了個遍,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他們在一年以后向公安局報送了死亡記錄。一九九七年的那一場山洪,一共死了四個人,失蹤了兩個人。
“我也說不好,所以才找到你。”林心蕾沒有看他。看到那張照片后,她托人去那個偏遠的布依族山寨問了一圈,知道那個叫芬水的女人是二十年前嫁過來的,好像是那個男人的一個遠房親戚收留的一個外地女人。“腦袋不好使,她二十幾歲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幫忙打聽的人這么說,至于怎么收留的,寨子里的人都不清楚。“年頭太久了。不過這個女人是有些古怪,有一次有個外國游客來,她還會和他說幾句英文,真是稀罕。”寨子里的人說。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盤旋,繞出來又繞進去,像是在時間的溝壑里爬升。他不敢向旁邊的深淵里看,就像不敢回望過去的年月。他的靈魂一直在深淵里煎熬,他憎恨自己那一刻的懦弱和自私。他一直記得那一刻。他從夢魘里醒過來的每一個黑夜都能看到她,站得高高的,卻像是無視他的存在。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他想,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水里撲過去,去抓住她的手,哪怕兩個人一起被山洪卷走。
車子慢慢地開進了月亮河地區,停在離寨子十幾里地的地方就進不去,只能步行了。他們下了車,沿著月亮河,過了個小瀑布,又轉過了一個石旮旯。石旮旯那里有個蘋果園,一棵一棵的蘋果樹佇立,默然不語,像是等候了他們二十年。
天色陰暗,灰白的石寨就在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連時間都成了灰的。她按照那個地址找到了那座石板房,敲門。門開,一張山里男人黝黑的臉露了出來。
“你們找誰?”男人探出頭,謹慎地問。
“芬水,我們找芬水。”林心蕾忙說。
“你們找她干什么?”男人狐疑地問。
“我們……我們是她多年前的朋友。”林心蕾結結巴巴地說。
“多年前?”
“是的,二十年前。”她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的回答非常愚蠢。
“她不在!”果然,那個男人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她回頭看看朱四武。他深嘆了口氣,他不知道那個叫芬水的女人是不是玉姍,如果是,他心里的負罪感就會減輕一些嗎?或許,只要她還存在于這個人世,就能給他帶來今生贖罪的希望?
然而嘆息的同時,他有一些釋然,他怕她見到他的時候想起他這個負心人,想起他當年可恥的行徑。他……其實是沒有勇氣面對那個時間點里的她的。但是,他又是多么渴望他能喚醒她的記憶,哪怕一點點。
“怎么辦?”林心蕾發愁地問。他向周圍看了看,示意她靜默。然后,他指引著她,躡手躡腳地繞到石房子的背后。
那里有一棵梧桐樹,他爬到了樹上,往房子里面看。他看到了廚房的石頭灶前坐著個女人,他的心開始劇烈跳動。她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臉。他耐心地等在那。那個女人開始做飯,打雞蛋,是的,她把雞蛋敲開,打到碗里,然后熟練地用手抹了一下蛋殼里殘留的蛋清。他驚呆了,多么熟悉的動作!她抬起了頭,突然看到了梧桐樹上的朱四武。他直直地迎著她的目光,是的,是玉姍的臉!尖尖的下巴,彎彎的眼睛,一定錯不了!然后,他想從她的目光里找尋出哪怕一絲見到故人的驚喜。然而并沒有,她的眼里只閃過一絲驚詫,那驚詫更像是她搞不懂梧桐樹上為什么突然多了一個男人。她把目光收回來,不再看梧桐樹上的男人,繼續敲著雞蛋。她把殼在碗沿上碰一下,把蛋黃蛋清倒出來,然后,用手指把蛋殼里殘留的蛋清抹一下。她沒有再看樹上的男人,她更不知道樹上的那個男人早已淚如雨下。“饒恕我吧,玉姍。”他抽泣著。然而她什么也沒有聽到,石房子之外是和她完完全全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
天色漸黑,一彎殘月淺淺淡淡地倚在梧桐樹梢。樹下的林心蕾不知道何時也哭了起來,他們的哭聲很輕,然而梧桐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聽到了,它們在風中搖曳著,似乎也發出了嗚咽之聲。那嗚咽回旋在蘋果綠的時光里,時光一寸寸變成了灰的,白的,碎的。月光之下,萬物蒙塵,宇宙靜默。
在一片靜寂中,引領我的綠蠟燭突然變得璀璨奪目,在無比璀璨的光亮下,我的腦袋也如閃進了一道光亮,我似乎知曉了一切,又似乎一無所知。那瞬間的光亮之后,綠蠟燭的火苗開始越變越弱。循環結束了嗎?
在綠蠟燭的光亮熄滅之前,我回到了我的青瓷綠小宇宙。我還是躺在那,我疲憊極了,仿佛經歷了三生三世。
“心蕾,你坐。”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有些沙啞,那是我母親的聲音。
“這次回來是出差嗎?”母親在問那個女人。
“是啊。順便來阿姨這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比我母親年輕很多也清脆很多的聲音,我仔細地回想,是的,是的,這是林心蕾的聲音。上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還是好幾年前的事呢。她總是記得來看我的。
“她睡得真好呢。”那個年輕的聲音說。我心里有暖意涌起,那么溫柔的聲音,跟陽光一樣溫柔。
母親卻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我聽到她問她,“你住在美國哪兒呢?”
“西雅圖。”還是那個年輕的聲音。
“噢,好地方啊。”母親輕輕地說。
她們兩個又說了些話,然后都不作聲了。房間里有一種沉寂,時間似乎在這個點停止了。我屏住了呼吸。
“我走了,讓她睡吧。”那個年輕的聲音說。有一雙手握住了我的手,年輕的細滑的手。母親的手摸起來有些粗糙的。
我還想掙扎著起來,就聽到門砰一下關上了。房間里安靜得像是回到了時間的深淵。
草綠小宇宙里的三個人還在河邊的餐廳吃著飯。
“我這次回國還去了一趟貴州,”林心蕾邊吃邊說,“我去了桐梓,在一個布依族的石寨里還見到一個特別像你的女人。”她說著打開手機,調出了一張相片給他們看。照片里的女人穿著蠟染的藍黑相間的衣服,坐在石凳子上,下巴尖尖的,目光平靜地看著鏡頭。
“真是像呢,”四武拿過手機,“你看那眼睛,那下巴,你不會是有個孿生姐妹吧?”他打趣地說。
“這個地方叫月亮河,特別漂亮。”心蕾又說。
“月亮河。”他重復著那幾個字,像牛一樣反芻著這幾個字。看到了窗外那棵梧桐樹,他的眼前猛然一亮。月亮河,是的,這不正是他一直尋找的那幾個字嗎?像雪山之巔的雪水慢慢消融,記憶一點點回流到他的腦海。
“我們去過那里吧!”他看著玉姍。
玉姍看著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說:“你終于想起來了!一九九七年,那一年我們去那里露營。山洪暴發,我被水沖走了,幸虧你馬上游了過來,但是你自己的腦袋撞在了石頭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那一年的很多事你都不記得了。”
“是的,我想起來了。”四武微笑,“我差點成了植物人,你知道那一次山洪暴發,有一個被洪水沖走的人就是變成了植物人。”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如水潺潺的時光,夾雜著麥芒般的隱痛在他們的目光中閃回。他們似乎都觸摸到了那草綠色的過往,曾經溫潤如秋水,也曾經粗糲如砂紙。她曾經引領著他走出人生的低洼之境,以一個少女的赤誠之心。而他,也曾毫不猶豫地從滾滾的洪水里拉住了她。后來,他們又在歲月中虧欠彼此,一點點銷蝕著曾經的深情。現在,他們溯源而上,翻越歲月的山丘,似乎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一縷深情——從二十年前流淌過來的深情。而那樣的深情似乎可以將這些年堆積在他們之間的怨和恨洗滌一清——哪怕只是片刻。他們細細地感受著那溫暖平和卻又稍縱即逝的和解——和過去的和解,和記憶的和解,和自己的和解。那些善意的和解正一點點釋放,細微如秋風,一寸寸浸潤著他們的皮膚。
那晚他們幾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時光在美酒里發酵膨脹,皎潔如天上的月亮,深沉如河邊的梧桐樹。這樣的好時光啊,他們這么想著,都漸漸有了些醉意。
我躺在那,青瓷般的臉。
“玉姍。”我聽到母親在呼喚,她每天早上都這樣輕輕地呼喚著我。她拿了一塊毛巾,輕輕地擦了擦我的臉、我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擦。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但是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醒了我。
“吃飯了。”我聽到另外一個聲音,蒼老而低沉,我聽出來了,那是我父親的聲音。然后,我聽到我母親從凳子上站起來的聲音。兩個人的步子重疊著,向屋子的另一個角落遠去。他們在屋子的那個角落吃飯,無聲地吃著。
過了沒多久,我父親走了過來——他的步子是拖沓的,然而他吃飯永遠那么快。他坐在我的身邊,沒有說一個字。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睛一直是看著我的。
母親也過來了,她走路輕,窸窸窣窣,那是她身上的鑰匙串吧,她身上總是帶著鑰匙串,我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過了許久,母親說:“玉姍,外面下雪了呢。你小時候,最喜歡下雪,最喜歡去堆雪人。”
重慶是不怎么下雪的,這樣的機會并不多。但是我總覺得我的世界曾經是漫天的大雪,那是在哪里呢?我努力地找尋,我看到了一個湖,我搞不清楚那是過去的湖還是未來的湖。我在湖的此岸,彼岸是一個石舫,在飛舞的雪花中搖曳。我還看到湖邊的那座塔,高而黑,那些向上翻飛的檐角上堆積了一層細細的雪。
“你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堆雪人了?二十年?你都不動一下的。”母親還在喃喃自語。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但是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
二十年了,我就這么躺了二十年了嗎?我有些吃驚,我很想站起來,但是我像一棵生了病的梧桐樹,被時光的蛀蟲蛀滿了細細的蟲洞,怎么也沒有辦法穿越的蟲洞。那些洞,細細密密地布滿了一整棵樹,我只要一使勁,那樹就會瞬間粉碎成一堆細細的粉塵。
“玉姍,我們這次去了四武的墓地,”母親說,“他是個男人。當年為了救你,連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四武。我重復著這個名字,心底突然涌起一陣寒徹如水的悲涼,似乎還摻雜著一絲暖,那是我從未歷驗過的一種情緒,如此強烈,如此灼人,那排山倒海的情緒四處奔涌,最后,凝成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玉姍流淚了!”我又一次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我躺在那,我的眼睛一直閉著,眼角依舊濕潤。我是在做夢嗎?二十年的長夢啊,我做了一個屬于陳玉姍的夢嗎?我是在不同的時空里循環嗎?我找到了屬于我的宇宙真相嗎?剎那間,所有的宇宙都踏著平行時光向我涌來,那些我曾抵達過的小宇宙都閃爍著不同質地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如此相似又如此迥異,所有時光里的悲傷和歡樂,如同那一枚梧桐葉的脈絡一般,交錯著,糾結著,渾渾然向著綠色元宇宙深處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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