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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阿榮

2022-06-20 07:03:36文非
湖南文學 2022年6期

文非

阿榮把雪白的棉絲稱為棉精靈。

一早,阿榮坐在鋪門前,百無聊賴地捉下身上的棉精靈,捻于指間,鼓起嘴巴一吹,目光隨棉精靈飛舞。每天有很多這樣的時候,阿榮的目光愈拉愈長,追隨著棉精靈在街面上游弋,累了便壓低帽舌,掏出手機刷抖音微信,刷著刷著便發起了呆。隔壁米粉店的逢家阿嫂從玻璃窗口探出半個胖身,笑他在想媳婦。阿榮笑笑,也不辯解,把手機揣回兜里。

笑歸笑,笑完之后逢家阿嫂依然端來滿滿一碗米粉,上面臥著三四顆溜圓的魚丸。

阿榮一日三餐的伙食歸逢家阿嫂管,師傅和逢家阿嫂每月一結。他喜歡吃逢家阿嫂的米粉,便宜且味道好,一天生活的開始和結束,通常是一碗熱乎乎的米粉,外帶三四顆有回味的魚丸。米粉是易消化不帶飽的東西,盡管是粉多湯少,但沒到半上午肚子就開始咕咕叫,夜里更難熬,抓心撓肚鬧騰得厲害。

阿榮吃得很慢,哧溜哧溜把米粉吃完,然后邊看街景邊享用漂在熱湯上的魚丸。

當地人習慣把這里叫半邊街,據說早先并不叫這個名字,打仗那些年被毀了一邊,剩下半邊隨時可能被拆遷的老街鋪,像一個年老色衰的佝僂老嫗,歪立在四周現代氣派的高樓間,顯得那樣伶仃和不協調。“懷厚彈棉鋪”正好夾在街中間,窄窄的鋪門,長條形的鋪子,很不起眼,路人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彈棉鋪兩頭挨著的是逢家阿嫂的湯粉店、董鐵鏟的古董店、李大剪的裁縫鋪及何樹林的木器社等等。

不到八點,街面上的人和車驟然多了起來,逼仄的湯粉店顯得格外擁擠,店里五張桌子和門前六張桌子一直滿座,趕著去上班或上學的食客,不想久等,叫一碗熱乎乎的米粉,按個人喜好再來點魚丸、肉絲或者豬心豬肺,或坐或站,就著油餅油條嗍完,抹嘴便走。這個點總是逢家阿嫂最開心的時候,哪怕被食客催得溜溜轉,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后廚的男人卻淡定得多,配料、下粉條、出鍋,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和急急火火的逢家阿嫂就有些不一樣。阿嫂臉盤子糙,舉手投足多有鄉下人的粗闊,相比阿嫂,男人卻講究得多,聽說比逢家阿嫂還小好幾歲,雖然成天在油煙中忙碌,但身上總是干干凈凈,一水的清爽。

阿榮擱下碗,近前搭手。也就個把時辰的熱鬧,飯點一過,米粉店留下一片杯盤狼藉,恢復了原本的安靜。幫完忙出來,阿榮瞥見自己吃剩的半碗湯里不知何時添滿了米粉,上面還蓋了一張油汪汪的餅。

榮師傅,可要吃飽,莫虧了自個哇。

逢家阿嫂在身后說,然后照例又埋怨起了阿榮的師傅:好個彈棉佬,抱著葫蘆不開瓢,守著不來錢的彈棉鋪何苦來,說過多少回了盤給我,蹺腳等房租,極好的事情。

逢家阿嫂的話他每天都要聽好幾遍。確實,現在的人作興蓋腈綸被、九孔被、羽絨被,用棉被的越來越少,生意清湯寡水,想必進項也不多,如若店鋪不是自己的,肯定是要虧折的。每念及這些,阿榮對未來的出路便生出種種憂慮。可話又說回來,父母本不指望他掙錢,只是找個活把他從家里支走罷了。心底里,阿榮不希望師傅把店鋪盤出去,否則,該他卷鋪蓋回家。他喜歡現在的生活,衣食無憂,錢么,師傅隔三岔五給一些。最主要是沒人會笑他傻,羞辱他是個疤子,街坊和老顧客都管他叫榮師傅,聽聽,多舒坦。當然,還有一層原因,他也說不清,也說不好。

門前逢家阿嫂的男人,專心手下的棋子,目光并沒移開,不緊不慢接過逢家阿嫂的話,你莫要多事,惹得人家爺崽斗氣。咱也弄不了那么大的排場,心莫要太大。

逢家阿嫂曾私下找過條子商量盤店,因為章媽的事情,條子很是警惕,待逢家阿嫂開了價,自然一百個樂意,拍著胸打包票,豈料轉身卻在師傅那里碰了釘子。這讓條子很不爽,原本就緊張的父子關系雪上添霜。

逢家阿嫂斜了一眼男人道,講起來風擺楊柳輕巧得很,難不成讓娃們在學堂里頓頓吃稀飯腌菜?睜眼張嘴都要錢哇?再說了,桌子擺在道上,提心吊膽總歸不踏實。

逢家阿嫂說的是街面上難纏的城管和環衛工。城管沒那么早出門,早上這趟生意就有些從容,六張桌子挨挨擠擠都支到彈棉鋪門口了。中午和晚上就不一樣,畏畏縮縮,擺兩三張桌子出來還得瞅著點街尾的燒烤店或街頭的血鴨店,有亂哄哄的跡象就得作勢收了。地面也得整干凈,否則環衛工又要跳出來責難。阿榮有一次看見逢家阿嫂和環衛工在爭執,兩人都被對方講得眼睛泛紅。后來也不知怎么了,環衛工再沒多過事,偶爾看見環衛工在店鋪附近忙,逢家阿嫂還會給對方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

男人煩了,棋子一扔,眉毛一挑道,我哪又不曉得,章媽這才走了多久。

仿佛被戳痛了心,逢家阿嫂冷了臉,手里的飯勺刮得嚓嚓響。

提起章媽,阿榮總也忘不了那一段幸福的生活。章媽是米粉店的幫工,講起來還是逢家阿嫂的遠親,早年死了男人,又丟了兒子,逢家阿嫂看著可憐,動了把章媽說給師傅的念頭,順帶讓她來店里幫幫工,一搭兩就,將來老了病了也互相有個照應。逢家阿嫂先兩邊探了探,章媽別扭了一陣,點了頭,在師傅那邊卻遭到婉拒。逢家阿嫂并不泄氣,這種事需要文火慢熬,得章媽自己主動貼上去。偏偏章媽是個木訥的女人,只是一聲不吭地料理師傅、條子和阿榮三個男人的生活。師傅在店鋪忙完,章媽便端著茶壺在一旁候著;師傅沒來,她好酒好菜做好了送過去,再捎著把里里外外家務也做了。師傅終究怕了,落了鎖,早出晚歸躲著章媽。突然冒出一個人分家產,條子自然不答應,也不知使了什么陰招,硬是把章媽逼走了。

費力不討好,又無端地少了一個幫手,逢家阿嫂和師傅疙疙瘩瘩,小半年沒說話。

阿榮打著飽嗝,新的一天從一碗米粉開始了。

新的一天和過去的每一天有什么兩樣呢?阿榮閉上眼就能想到,無非是翻翻這兩天的賬目,看看今天該哪位顧客來取貨,再不緊不慢把活忙完,然后剩下一大段的時間慢慢打發。師傅每天都會來一趟,有活的時候看著阿榮做,偶爾搭一把手,沒活喝完茶就走,有時也候著,等隔壁的兩口子忙完,湊過去和男人噼里啪啦殺一盤。

貨架上有三床還未領走的棉胎,老顧客定做的。還有一床綢緞面的大紅喜被,很是惹眼,放在貨架上七八天了,那對小夫妻一直沒來拿。

阿榮里外整理了一番,給拆棉機、壓棉機上好了機油,然后搬來凳子踮著腳把“懷厚彈棉鋪”牌匾擦了一遍。榆木牌匾已開裂,盡管用角鐵加固,但裂縫依然根須一般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生長。這塊牌匾師傅視若珍寶,其來歷阿榮已經聽得耳起繭。當年,半邊街毀于戰火,街坊忍饑挨凍,師傅的父親周懷厚自掏腰包彈做了十二床棉被,供大家度難。戰亂過后,街坊敲鑼打鼓給他父親送了這塊牌匾,懸掛至今。

忙完這些,阿榮環顧左右,目光又落在貨架火紅的喜被上,想想,尋來一塊塑料膜將棉被裹扎好——店鋪灰塵大,天曉得他們什么時候來拿。看上去妥帖多了,阿榮這才坐下來刷抖音。

逢家阿嫂端著碗拖了椅子挨了過來,又興興頭頭續上了話:

喜歡啥樣的姑娘?跟嫂子講,嫂子給相一個。

阿榮忸怩了一陣,不作聲。

逢家阿嫂就嘰嘰嘎嘎笑,身下的竹椅跟著助興。

都講逢家阿嫂性子直,可不,幾分鐘前還和男人陰著個臉哪。

其實,阿榮早就有了喜歡的姑娘,擱在心里,別人不曉得,父親一定曉得。阿榮未必清晰記得“那個人”的模樣——他的腦殼不管事,記憶力似乎越來越差——哥哥辦喜,她隨幾個姑娘來送親,很安靜地坐著,身上散發著一股好聞的特別的幽香,村里小伙湊上去搭訕,她慌亂地躲著對方的目光,羞澀地向身邊的同伴求援。阿榮向新過門的嫂子打聽,嫂子轉身笑著把話學舌給了哥,當天在飯桌上,全家人都沒憋住,笑。

在父親的張羅下,他們又見過兩回面。一回在鎮上的飯館里,姑娘瞅著他眉角被帽檐壓著的半枚銅錢大小明晃晃的疤,欲言又止;二回在阿榮的家里,席間,中人把弓著腰正在給客人敬煙的父親拉到一邊,指著眉角和父親嘀咕了幾句。父親謙卑的笑瞬間干結在臉上。

白忙了一場。

在母親的主導下,阿榮后來又有過幾回相親,都是手腳有毛病的姑娘。母親想得實在,阿榮破相,腦殼不管事,還是個犟種,討上能生養的媳婦就不錯,入贅也行。幾回相親,都被父親鬧酒瘋而攪黃了。事后,母親盯著父親一個勁冷笑:行啊,又得逞了,留著,當個寶吧……

父親瞇著醉眼,笑得有些諂媚。

后來有次和父親在街上賣薯,遇見中人,得知“那個人”已嫁給了城里十里鋪的小販。阿榮心里灰灰的,“十里鋪”三個字好似三記悶錘,砸得他不辨東西。

阿榮開始反感別人叫他榮疤子,在抗議無效的情況下以耳光還擊,冷不防貼上前,“啪”一聲甩過去。榮疤子你瘋啦?!對方被甩得莫名其妙,厲聲呵斥。又是“啪”一聲,還搡一把,擺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勢。被打的人心里發虛,捂臉走了。人們這才撈起陳年舊事,將阿榮的怪異歸咎于阿榮的父母。雖年深歲久,但除阿榮一家諱莫如深外,幾乎是人人都曉得的事。

阿榮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兩個月后被送進城成了一個彈棉郎。

師傅的手藝在半邊街口碑不錯,直到現在,在體力大不如以前的情況下,師傅仍堅持手工為老顧客做活。彈棉匠不會手工做活會被行內人看不起的。這之前,阿榮感覺不到機器和手工活的區別,待到手工和機器活都能上手,有了比較之后,他才似乎體會到其中的一些奧妙,并暗暗計劃將來也為自己手工彈一床喜被。彈一床怎樣的呢?當然要用上好的新棉,不能太暄,也不能太實。棉胎少不了火紅的“囍”字和迎春的紅梅。阿榮喜歡紅梅,家門前就有幾株,雪地里點點紅,煞是好看。至于被面嘛,阿榮喜歡店里一款描金花鳥的,滿床的鳥語花香,嘰嘰喳喳,漂亮且熱鬧,看上去心里暖和。

可是,誰會和自己在這樣的被窩里滾一輩子呢?每次這樣的問題從心里升起,阿榮就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深秋的陽光依舊濃烈,隨風纏綿,白花花晃得人睜不開眼。街景看累了,阿榮習慣性地把帽舌往下一拉,眼前便剩下來來往往的人腿和車轱轆。

一個月前的某一天,店鋪里一個顧客也沒有,阿榮樂呵呵刷完抖音,覺著空虛,詛咒了一句陰雨天,便又昏昏沉沉發起呆來。兩片眼皮子愈來愈沉重,耳旁好像有人在師傅師傅地喚著,一聲又一聲,好聽得很。阿榮判定不了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中,眼皮子跳了跳,終究沒撐開。過了片刻,一股似曾熟悉的特別的幽香鉆進了鼻腔,阿榮凜然醒了過來。眼前站著一個笑吟吟的女孩,臉上旋著淺淺的小酒窩。和女孩對視的一瞬,阿榮目光被燙了一般躲開,下意識地拉了拉帽檐。女孩身后的小伙子,挾了兩床舊棉被,武聲武氣地說:師傅,兩床做成一床。

阿榮仔細瞅了瞅案板上一大一小兩床舊棉被。稍大的那床條紋相間被面的,已經很破舊了,隱約可見灰棉胎。另外一床小碎花被面的也并不新,但清爽干凈。

彈——喜被?

小伙子點頭。

不彈一床新的?

就用咱倆的吧,講好了的。女孩說。

新鮮。

小伙子和女孩相視一笑。

阿榮多瞟了幾眼。小伙子身板結實,衣著粗粗拉拉,是常年在戶外作業的粗糲,具體哪一行不好說。女孩身形纖巧,面容姣好,惹人喜愛。

阿榮稱好了棉被,對方也選好了被面——正是阿榮喜歡的那款,大紅的綢緞,花開鳥飛。女孩和小伙子分別捏住被面四角,輕輕一抖,暗淡的屋子便富麗堂皇,滿是啁啾的鳥語和撲鼻的花香。小伙子試了試被面的手感,笑著和女孩交換了一下眼神。

付完定金,女孩挽著小伙的手鉆進了隔壁米粉店。阿榮坐在竹椅上不時伸長脖子朝外張望。雨滴噼噼啪啪敲打著屋瓦,敲得阿榮在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中復又昏沉。待他在一陣刺眼的光亮中睜開眼時,雨已經徹底停了,空氣中浮游著一股清新、微甜的氣息。阿榮快步出了店鋪,米粉店不見那一對小夫妻,只有兩個著抹胸衣和皮褲的食客。阿榮認得的,半邊街的洗頭妹,這個點也只有她們才出來吃米粉。逢家阿嫂的男人機械地剁著砧板上的魚肉泥,在嘈雜聲掩飾下不時拿眼覷向兩個食客,眼神剛有些放肆的時候,腿上卻挨了一腳。逢家阿嫂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

攤開小伙子的那床棉被,散發出一股汗酸味兒,女孩子的那床則殘存著淡淡的幽香。看四下沒人,阿榮把鼻子湊上去,臉熱心跳,有些發癡。在阿榮的經驗里,一般是長輩給小輩準備喜被,哪有小夫妻自個來定做的,而且還是用各自的棉被合二為一。這就有意思了,似乎是從此后日子就過到一塊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分開。這樣想,阿榮覺得自己要干的活有那么一點神圣和美好。他臨時改了主意,決定為這對小夫妻手工彈上一床上好的棉被。

這個雨后的下午,“懷厚彈棉鋪”重又響起“梆——梆——梆——”的彈棉聲,這種久違的聲音,阿榮聽起來倍感妥帖,就連逢家阿嫂都曉得,隔壁彈花棰一響,準又是要緊的活。

弦花飛舞中,阿榮一棰一棰地重復著笨拙的單調。他有點享受這種過程,仿佛是握了一張大弓在彈奏,內心淺淺的興奮和著那梆梆梆的節奏蜿蜒流淌。隨著弓弦的深入淺出,依附在棉絲上的汗酸味和淡香味慢慢相遇、融合,躲在棉胎里的無數棉精靈被釋放,纏纏繞繞化作一團云,一蓬煙,在案板上飄浮、繚繞。有些不聽話的棉精靈飛離案板,或在空中舞蹈,或依附于鋪子里的附著物上。棉胎彈好壓好,阿榮開始盤“囍”字——阿榮沒有師傅盤得好看,不夠圓潤端莊,每次問師傅,師傅總是笑而不答——盤著盤著,“那個人”突然跳到他腦殼里來了,阿榮心里咚咚地跳著,手下的紅線跟著微微發顫。盤好“囍”字,阿榮接著又盤了“百年好合”幾個小字。紅線白棉,紅得熱烈,白得無瑕,更襯出許多喜慶和純潔。想想,又找來線頭子,在“百年好合”旁點綴了一株小紅梅。

該網紗了!阿榮隔著門板喊了一嗓子。逢家阿嫂應著,腳還沒到,聲音先搶進了門。阿榮有幾分得意地說,等哪天有新棉了,幫你們也彈一床,帶“囍”字的。逢家阿嫂白了阿榮一眼,順口道,莫拿阿嫂開心,都不睡一個被窩了。想想說快了嘴,又補了一句,我家男人整夜呼嚕。阿榮笑笑,嫌我手藝哇?逢家阿嫂麻利地接過阿榮用牽紗蔑遞過來的紗線,說,哪會,我們當年的喜被也趕不上你這手藝,太暄了,大冬天還捂汗,“囍”字下面還有“永結同心”四個字,我娘的意思。阿榮問道,還在用?逢家阿嫂搖搖頭,丟了,蓋了十多年,生娃那年糟蹋得不成樣了,尿騷屎臭,棉線都崩了。后來他帶去廣東打工,上不了火車,嫌礙手,拋了。阿榮說,怪可惜,翻新翻新還是好東西。逢家阿嫂輕嘆了口氣,莫提了,男人粗粗拉拉,哪里明白咱的苦心。

一遞一接間,紗便網好。

阿榮歪了頭打量,啞然失笑,若套上花鳥被面,不正是自己心里想要的棉被么?

下午,棉胎接近完工,阿榮奓開雙手滿臉掛汗地在棉胎上“走盤”,手下的樟木盤在棉胎上走得有些阻塞,身子也擰得很,不如原來利索。藝不練手三天疏,師傅說得對。正想著,師傅還就來了,摸了摸飽滿的棉胎,目光落在艷紅的紅梅上,禁不住“嗬”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層喜色。

不錯哇,手藝見長……哪一家要辦喜?

一對小夫妻翻新的喜被。阿榮的語氣輕描淡寫。師傅若有所思哦了一聲,拎了矮桌往門口走。阿榮照例去燒水,待拎了鐵罐子準備撮茶葉時,師傅擺了擺手,從兜里掏出一塊普洱茶餅,小心翼翼從茶餅上摳下一小塊,泡了數杯,然后招手喚逢家阿嫂兩口子來喝茶。逢家阿嫂的男人解下圍裙過來了,手也沒空著,端了一盤熟食。

逢家阿嫂嘴里應著但沒挪腳。

條子托人從云南帶回來的,嘗嘗鮮。師傅臉上漾著笑,給逢家阿嫂的男人端了一杯,然后努努嘴。阿榮領會,給逢家阿嫂端了一杯過去。

逢家阿嫂的男人邊喝茶邊擺出棋盤。阿榮不喝茶,也看不懂棋,只安靜地坐在一旁打盹,頭勾得像低垂的稻穗。

去,把杯子拿來。師傅擔心阿榮又栽倒,支他去把端給逢家阿嫂的茶杯拿回來。

這茶不賴,條子都曉得孝敬您老了。逢家阿嫂的男人呷了一口。

也不曉得刮什么風,這陣子倒學會討好人。師傅臉上的笑便又放大了許多。

怕是為了這間鋪子吧?逢家阿嫂的男人試探道。

我哪又不曉得,幾個錢都被不三不四的女人勾走了,一門心思詐我這把老骨頭,終究都是他的,著什么急……

男人附和道,對對,不急不急。

不管怎樣,我心里還是蠻高興,這孩子打小就沒了娘,心眼不壞……要是他娘在,那多好。

彈棉佬的女人,半邊街恐怕沒幾個人還記得,見了誰都一副溫厚的笑,可惜生產后失常,不發病和正常人無異,發病的時候瘋癲亂語。那一日彈棉佬吩咐女人照看鋪子,晌后,給人彈完棉,背著崽回來卻不見了人,苦尋了幾年毫無結果。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彈棉佬一直守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和垂垂老矣的鋪子在等。

米粉店里的逢家阿嫂一直豎著耳朵,男人們的聲音時大時小,彈棉佬那幾句卻偏偏一字不漏地入得耳來。逢家阿嫂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看來條子指望不上了,可惜了那一塊普洱,避著男人在鼻子底下不曉得聞了幾多回,到頭來都沒撈著嘗一口。

小城白天越發短促,吃完米粉阿榮早早關了門,爬進閣樓自成一統。遠處戲院散場的喧鬧聲一波一波地蕩過來。沒過多久,嘈雜聲落下去,屋外便又安靜了下來,偶有汽車、自行車碾過落葉發出的沙沙聲,間或響起夜行人匆匆而過的腳步聲,以及隔壁米粉店打烊后壓抑的爭吵聲。楝樹上的黃籽兒被寒風刮落,啪的一聲跌落在屋瓦上,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在靜謐的夜晚顯得落寞幽沉。

貨架上不斷有新完工的被胎碼上去,然后不斷被人取走,只有那床火紅的喜被一直靜靜地躺著。花團錦簇間,報喜鳥滴溜著眼珠,展翅欲飛。每天,阿榮都會朝它瞅上一陣,像是瞅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眼神里多了幾分惆悵。

別看了,多半出事了。師傅不冷不淡地說。

小伙子多半是在工地上討生活的人,女孩呢,那天提著一大袋菜,要么是給人做鐘點工,要么是給工地做廚。在工地上出事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多半人命關天,但這個概率多低啊。想想他們幸福美好的樣子,阿榮覺得那種事不可能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也許是家中發生變故趕回去了,也許是鬧別扭了,或者是鬧掰了。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等氣消了,和好了,自然又挽著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八成是忘了吧,或者被什么事給耽擱了。阿榮回了一句。

師傅沒再吭聲,停下手中的活,晃了一眼貨架上火一樣的喜被,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浮沉往事,纏纏繞繞在心頭升了起來。

師傅走后,阿榮早早地關了鋪子。他在鋪門醒目位置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連晚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出門了。阿榮在充斥著異味的菜場匆匆穿梭,不買也不問,一連好幾天都是如此。菜販們不曉得這個帽舌低垂的小個子要干什么,甚至懷疑是市場管理所暗訪的工作人員,向他報以友好的微笑,然而小個子迎向他們的依然是漠然的目光。

裹著濃重的夜色回到鋪子,火爐上依然煨著小半鍋米粉。

阿榮改變了策略,他開始清早出門,在市場入口處蹲守。

小半月,一無所獲。

師傅和逢家阿嫂勸他別找了,阿榮哪里聽得進。師傅曉得他的脾氣,也就不再說了,隨他去吧——有時候他甚至喜歡阿榮這股沒來由的犟勁。

放棄了菜市場,阿榮開始頻繁出入附近的建筑工地,他以半邊街為軸心,周圍十公里范圍的工地挨個訪。由于缺少有效的信息,十幾天下來一無所獲。阿榮并不理會人們的不解和嘲笑,他只有一個簡單的愿望:找到他們。

見阿榮接連幾天晚上沒有出門,逢家阿嫂就曉得事情并不順利。就當人家送給你的,留著自己將來用哇。逢家阿嫂打趣道。這種東西怎能隨隨便便用人家的,也許過不了多久我會找到他們的。阿榮說。逢家阿嫂嘖嘖夸道,榮師傅真是良心好,可惜了我家女太小,若是再大個七八歲,給榮師傅做媳婦,也是蠻好的事情。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仿佛想起了什么,返身進屋捏了一張相片遞給阿榮。

三個穿校服的少年娃,攙著一個拄拐的老婆婆站在坡上,身后一線瓦脊。

喏,逢家阿嫂指著梳了兩把短刷子的女兒說,好貼心,當年橫下心要個女還真是對了。兩個崽就沒良心,浪浪蕩蕩讀不進書,將來也是個麻煩。

話聽起來耳熟,母親也經常這樣嘮叨。阿榮不曉得從何時起,自己成了父母的累贅與麻煩。

這天,阿榮嗍完米粉坐在門口修理磨盤機,遠遠地看見兩個拿著話筒扛著攝像機的人從炒貨店那邊過來。

阿嫂,起風啦。阿榮大聲喊,擾得食客都伸頭莫名地看他。

逢家阿嫂從臨街的窗口探出頭,隨即跑出來將食客趕進屋,手忙腳亂地收桌子。那兩人進了米粉店,一徑將鏡頭對準了逢家阿嫂,拿話筒的女孩問逢家阿嫂家里有幾口人?生意怎么樣?有什么心愿?逢家阿嫂漲紅了臉躲著鏡頭,窘迫得很。幾個相熟的老食客替她解了圍,打趣道,我們曉得的,阿嫂眼下的心愿是有一天不再提防你們這些個記者城管了,擴大店面掙好多錢,對不,逢家妹子?逢家阿嫂搓著圍裙,使勁點頭。阿榮暗自發笑,沒想到大大咧咧的阿嫂也有這般窘樣。笑容未及收回,猩紅的話筒卻一下子戳到阿榮的嘴前。他們叫他小師傅。小師傅,你是彈棉的吧,給我們說說你的心愿。阿榮著慌了,逢家阿嫂站在人群外沖他比畫,從她那口型判斷,說的是“媳婦”兩字。阿榮笑笑,用滿是油污的手指了指貨架上那床喜被。

尋找喜被主人的消息在“新聞夜航”播出第二天,阿榮忙壞了,這邊手機響個不停,那邊不斷有人上門定做或翻新棉被,來的人無一例外要摸摸貨架上的喜被,順帶打聽一兩句。此外,他還得應付跟風而來的記者、視頻主播,以及要求在店招前合影打卡的市民。阿榮沒料到會鬧出這么大動靜,臨到傍晚快關門的時候,師傅粗粗點了一下,好家伙,整整四十六床訂單。彈了一輩子棉,今天一天抵過平日旺季一個月了。師傅卻犯愁了,阿榮曉得師傅的心思,自上次住院后,師傅精氣神差了一大截,活基本干不動了。突如其來的重擔,師傅擔心把阿榮壓垮。阿榮卻不以為然,擼了袖子說咱加班干。

一個多月過去,“懷厚彈棉鋪”因媒體報道帶來的熱鬧漸歸于平靜,人沒找著,但生意顯然比往年好了許多,算是種豆得瓜吧。喜被依然安靜地躺在貨架上,活清閑下來后,阿榮繼續中斷了一個多月的尋找。師傅不支持也不反對,還是那個態度——隨他去吧。

這天晚上出奇地冷,阿榮結束了一夜毫無收獲的尋找,裹緊衣服縮了身子往回走。如果不是因為迷路,這個時候早該到家了。過了好幾條街道,卻發現又兜回到了原地。阿榮好似腳踩棉花柔弱無力,摸了摸額頭,滾燙。他咬咬牙,飄飄然走近那亮燈的臨窗改建的小賣部。未及開口問路,卻見從旁邊小旅館門臉里出來一個男子,看身形像是逢家阿嫂的男人,邊整理衣領邊往暗處閃,后面跟出來穿皮褲的女子阿榮也認得,半邊街的洗頭妹,米粉店的食客。阿榮晃了晃腦殼,站在燈影里高興地喊了一聲。男人本能地回頭,驚愕失措間腦殼迅速向衣領里縮了進去,近乎小跑遁入了夜色中。

阿榮不知逢家阿嫂的男人為何慌張要跑,想想,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阿榮追了上去,但男人已不見蹤跡,只有風吹動著路邊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阿榮踅回,穿皮褲的女子已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小旅館。

回到店鋪已過下半夜,米粉店黑幽幽的大門緊閉,阿榮多瞅了幾眼,似乎要瞅出和往日的不一樣來。借著昏黃的路燈,阿榮窸窸窣窣掏出鑰匙,卻總也摸不到鎖。他低頭一看嚇了一跳,鎖被撬了,門被反鎖。阿榮急促地捶門,門開了一條縫,條子裹著棉被探出半邊腦殼惡聲道,你去別處對付一宿。說完哐當關門。阿榮扳住門板,他感到自己太累了,是那么急切地想找到一張溫暖舒適的床。這種欲念令他渾身又生出了力量,半個身子很快擠進了門。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心狠狠地被剮了一下,喜被竟然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擁睡在案板上,下面還墊了好幾條棉胎。

阿榮嗷的一聲嘯叫,身子猶如一顆子彈快速而急迫地射了出去。

未待接近目標,阿榮臉上狠狠挨了一拳,一股溫熱的液體躥涌而出——阿榮撲倒在案板邊,鼻血洇紅了身下的棉花。沒有疼痛,是那樣溫暖、舒適,阿榮甚至還來不及舒展一下四肢便睡了過去,也許真的是太累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覆了一地薄霜花。阿榮鼻腔里塞滿了紗布,裹了被褥坐著師傅的小三輪離開了醫院。一路無話,車輪碾過白霜覆蓋的衰草,窸窸窣窣。

喜被依然躺在貨架上,還是那個位置,那樣熱烈,連捆繩的梅花結都是阿榮一貫的打法,看上去和原來毫無二致,但在阿榮眼里,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床喜被了——滿目的繁花,卻不見了報喜鳥。阿榮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傷感,他埋著頭,帽子壓得低低的,目光盡量不去觸碰那一團灼熱。

米粉店突然關了門,手機也聯系不上,師傅埋怨逢家阿嫂兩口子不辭而別。

剛決定了要盤給他們的,卻走了。阿榮,你是曉得的。

阿榮哪里曉得,師傅從未和他說過,若真要說了,他心里肯定會很難過。可現在終未如愿,仿佛注定了師傅該虧欠逢家阿嫂。阿榮心里隱隱有些慶幸,轉身卻又無比悵然。米粉店燈箱布的店招被扒了下來,幾個戴著口罩的人正在里面收拾打掃,未來得及帶走的棋子散落一地,在幽暗的壁角反射出清冷的幽光,一個醬色塑料碗靜靜地放在廚房臺子上。阿榮一眼就認出來是自己用的碗。起先,阿榮的碗并不固定,和食客一樣隨拿隨用,后來逢家阿嫂說還是要講究,專門給他買了個醬色塑料碗,比食客的大,還深,顏色更艷,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接近年根,半邊街突然要拆了。墻壁一夜間刷滿了用圓圈箍起來的“拆”字,石灰水順著石墻蜿蜒而下,最終干結在墻上,像極了滴落的淚水。早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終于來了,人們很是興奮。也許過不了多久,“半邊街”三個字將連同磚瓦廢墟被挖掘機轟隆隆送進填埋場。

阿榮變得格外憂傷,一種姿勢在門前一坐就是大半天,連竹椅都懶得移。兜里的手機不甘寂寞地發出一兩聲蟲響,他也懶得去看。實在無聊了,便一點點地把附在衣褲上的棉精靈捉了下來,輕輕一吹,目光追著輕盈的棉精靈在陽光中飄游。阿榮曾觀察過,陽光從地腳爬到刷有“拆”字的墻壁需要兩三個小時,再從墻壁攀爬到貨架上落滿灰塵的喜被,通常需要四五個小時,這期間陽光是黏稠的,是熱烈的。陽光一越過喜被,便逐漸變得稀薄、綿軟,光線也隨之一寸寸暗淡,直至屋內的物品被黑夜模糊——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離拆遷還有多少天呢?阿榮在心里默默計算著那個日子。他不敢和師傅談論,兩人仿佛形成了某種默契,盡量不去觸碰那個敏感的話題。

條子帶著女人夜里又來了,也不說話,叼著煙坐在竹椅上抖腿,身下竹椅發出顫顫的呻吟。阿榮壓住怦怦的心跳,他不想再和眼前這個人發生沖突,更不想為此再驚擾師傅。他默默地穿好衣服,取下喜被,出了店鋪,沿著街道向南狂奔。也不知到了哪里,直至“十里鋪”幾個發光字冷不丁撞入眼目,阿榮才倒著粗氣駐步呆立。

眼前的十里鋪并不是想象中的模樣,猶如一座落敗的小鎮,一切顯得那樣不真實。阿榮有些沮喪,甚至懊惱,內心有東西在轟然坍塌,一聲大過一聲。寒風遠比刀子尖銳,不停地撕扯他單薄的衣服,體內先前積攢的熱量一點一點地流失——得盡快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否則非得凍僵在街上。

風裹著雪粒子撲打著街角的木棚,噼啪作響。阿榮抱著火紅的喜被蜷縮在木棚壁角,就像抱著一盆火,好幾次,阿榮試圖讓這盆火燒得更旺一些,伸向那朵梅花結的手總又猶猶豫豫地縮了回來。

下半夜,阿榮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盡管他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睡過去。懷里的“火盆”慢慢熄滅、冷卻,寄居在喜被里面的棉精靈紛紛逃逸而出——喜被離開了他的懷抱飄了起來。阿榮驚叫著撲上去,拽住喜被的一角,腳尖隨即離了地,悠悠地飄出了窗口。無數的棉精靈揮動著翅膀,載著阿榮在灑滿陽光的城市上空飄呀,飄呀。他看見了他苦苦尋找的小夫妻倆,他們正在一處低矮的活動板房前有說有笑擇菜。阿榮揮舞著手大喊起來,可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掐住,怎么也叫不出聲。阿榮掙扎著,小夫妻倆卻突然變成了逢家阿嫂兩口子。逢家阿嫂像第一次見面一樣笑吟吟道,榮師傅有財,眉角印著銅錢哪,將來姑娘嫁給你準享福。阿榮把逢家阿嫂的話學給父親聽,聲名狼藉的父親瞇著眼,捏著酒杯嘎嘎笑,笑著笑著就哭了,跟個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這一幕仿佛喚醒了阿榮沉睡多年的記記:……父親剛剛從被窩里鉆出來,手指上還帶著女人的體溫,父親摸著被酒辣得吐舌頭的阿榮嘎嘎笑,這笑聲瞬間又刀切般止住。滿臉怒氣的母親意外地闖了進來,不由分說抓起酒瓶往床上隆起的花被窩胡亂地砸出去。激烈的破碎聲中,一塊罪惡的碎片帶著清冽的酒香以迅雷之速向阿榮眉角射來……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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