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北京城的百姓生活空間是由胡同與院落兩重空間構成。從皇權空間過渡到胡同院落空間,要通過官街。官街兩側延伸著條條胡同,胡同的兩側是一座座院落。胡同四合院在景觀上,與皇權空間形成對照,但二者共聚京城,和諧相安。無論是建筑形態還是管理制度,都給胡同院落空間帶來相當大的獨立性。院落是封閉的,在標準院落的門內有影壁墻,擋住外面的視線。胡同對于院落中的居民來說,都是開放的,但在胡同的入口處卻有柵欄,當柵欄關閉的時候,胡同與官街是分隔的。
此時,胡同與院落共同受到自上而下的空間壓迫又享受空間獨立的另一種輕松。這正是胡同院落這個社區空間的兩面性。胡同與院落的獨立性還來自一種儒家道德的支持。孝,是儒家視為極高的價值觀,而家庭或家族是奉行這種價值觀的唯一主體,因而受到特別的關照。這種價值關照的最典型體現,是對“忠孝兩全”問題的處理。儒家主張,如果在同一個人身上,“忠”與“孝”兩種德性發生沖突,那么,在一般情況下,首先顧全的應是“孝”。朝廷大員,一旦父或母病故,立即放下公務,回家守孝。另外,儒家不主張親人之間相互告發違法之事,孔子認為這不是真正的“直”,他說:“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中國古代,雖然制定了很多具有較高水平的法典,但傳統的中國古代社會并不是一個由法律來調整的社會,道德禮儀才是社會真正的治理準繩。四合院是典型的家族空間,家族道德是這個空間中的主宰,甚至官府法律也要止步于宅門之外。在傳統北京許多四合院的宅門上都寫有崇尚道德的對聯,這種對聯的口號越嘹亮,院落的獨立性似乎越穩固。對聯的精神護佑意義,不亞于寺廟門口的天神。在書寫各式對聯的胡同中,人們不免會被這種基層社會的道德所激勵,胡同空間充滿了王朝社會的正能量。正因為與王朝社會價值觀的高度一致性,胡同院落才被容許獲得這種對王朝無礙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其實是王朝穩定的社會基礎。
數百米長的胡同空間是各個宅院的共生空間,它屬于每一個院落的人們,是他們和睦往來的場地,鄰里道德規范主持著胡同中的行為方式。汪曾祺在《胡同文化》中,對胡同院落居民有精到的概括。由于封閉,北京人有“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一面,但因為是鄰居,“北京人也很講究‘處街坊‘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里道的,誰家有點事,婚喪嫁娶,都得‘隨一點‘份子,道個喜或訴個憂,不這樣就不合‘禮數”。在胡同中,常見圍坐談天的婦女、一同玩耍的兒童、忘食不歸的棋友,在這種情形下,胡同空間成為宅院空間的交叉延伸部分。睦鄰關系是胡同宅院空間的基調,這是今天作“胡同游”的外來游客們感受不到的。
北京城的胡同社會還有一個特點,即貧富、貴賤共處。盡管胡同與胡同之間有修整與簡陋的差異,但貧富的判然分別主要還不是以胡同論。北京人的社會差異主要是以院落作區分的。例如西城的大石橋胡同,里面既有寺廟、宅門大院,也有平民小院,甚至貧民小院。“四合院的對外封閉,使得宅門、寺廟、平民院、貧民院又能共存于一區。中外許多城市以不同的人口構成社區,北京一條胡同之中匯聚了不同的人口。四合院的對外封閉,使不同政治、經濟地位的人能在同一胡同之中成為街坊,這是北京胡同社區的重要特征,也是北京文化兼容性的一種表現”。
貧富貴賤共生的胡同空間中,當然存在一些矛盾,但在一些事變面前,特別是災情面前,他們的“共生”性又是顯而易見的。而“鄰居”這個概念,也會在某些事務上拉近他們的距離。胡同院落是北京城的建筑特點,也是社會特點,二者是這個社區空間的不可分割的特色。一位“老北京”人士對胡同和四合院的遺產保護問題是這樣看的:“一提到老北京的風貌,世人立即想到胡同和四合院。在四合院中享受過舒逸生活之人,對四合院是情有獨鐘,甚至夢縈魂繞。殊不知四合院現處于建筑學上的內涵難存、社會學上的內涵早失的境地。保護四合院并不是簡單地使現存的四合院——大雜院‘茍活下去,而是要恢復四合院的雙重內涵,使四合院名副其實”。
從社會學價值來說,胡同四合院空間略有“公社”屬性,是值得探索的對象,它的社區空間機制的形成有其特殊歷史條件。今天,在努力進行胡同四合院建筑保護的同時,探索社會內涵的駐留,是一項難度很高的課題。5C607288-5B4C-445E-B615-43F76AAABE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