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我居住的城市,每條主干道都用紅漆涂刷出了專用的單車道,平時卻很少見有騎單車的人,通常都是要到晚上或周末,才偶爾有健身的人,穿著夜光服、戴著頭盔,酷炫地騎著昂貴的山地單車招搖而過。畢竟在以汽車、電摩為主要交通工具的今天,若有人騎單車通勤出入,很容易被視為一個毀車殺馬的遁世者,想要大隱于都市的檻外人。
與許多“后浪”的童年都有一輛小單車陪伴度過不同,我年幼時,單車是奢侈品,不是每家人都有,更不可能買來給小孩作為玩具。過去在我居住的街道上,有一個特別會玩、動手能力特強的小青年,用木頭自制了一輛簡易單車,連輪子都是木頭的,每天一大幫人輪流在坡道上溜來溜去,已極為令人羨慕。
我學會騎單車很晚,更確切說,是因一次意外被推遲。童年一個晚上,我父親帶我去吃小籠包,出來發現停在飯店門口的單車不見了。時隔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那個晚上的沉重和壓抑,一聲不敢多吭,默默跟在父親后頭步行回家,生怕怒火會被轉移到自己身上。后來看意大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一對父子尋找丟失的單車,到飯店充饑……若不是這部電影拍攝于1948年,我真疑心是有人把我們的故事改編上了銀幕。
其后受李翰祥執導的電影《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影響,學校里掀起了歷史熱,流行看《我的前半生》。我對溥儀16歲學會騎單車,每天在紫禁城內亂竄,還把宮門的門檻鋸掉一截、以便單車出入的沉迷表現頗為不解,騎單車難道真有這么好玩?
后來我在同學幫助下,學會了騎單車,還把技術練得非常純熟,可以在高速行進中貓腰撿拾路上的東西,百無一失。由此才深有共情,明白溥儀為何要把北平城里騎單車技術最精的名手小李三召進宮里陪他騎車,除了交流切磋,也是為了炫耀他超群的技術——當你身懷不俗技藝,卻無法展示讓人看到,簡直就如錦衣夜行,徒自埋沒。
初中畢業的暑假,我與幾個同學騎車去桂林,來回花了一周時間,是老式單車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每個人都被曬得像塊黑炭,臉上、手上被長時間暴曬的部位,都脫了一層白花花的皮,可是那種憑著一股無畏之氣想做就做,并且做成了的快樂,是無法言喻的。而且這樣的沖動激情,就像青春痘一樣,過了一定的年齡就不再有了。多年以后,我與一個朋友相約騎單車去西藏,臨行前他卻畏難退出了。之后我幾次想要獨自實現這一心愿,都沒能做到。

我由此發現,人隨著年紀增長,期望做的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少。這種變化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發生的。就像普魯斯特說的,人總是想著來日方長,做事能拖則拖。但有些事情一旦錯過,曾有的雄心與期望也就很快被消磨殆盡,再想去做就很難了。
而且,技術進步既是對人的解放,也是對人的拋棄。有時候需要差異明顯的情境對比,才能展示出這一悖論的深刻之處來。我有一個朋友做生意發了財,每天以汽車代步,體重達到兩百多斤。他有一次去買家電,商場搞促銷贈送一輛山地單車。他很高興地讓家人把汽車開走,聲稱自己要騎單車回家,以后就騎這輛單車代步上班。
商場距他家不過兩三公里,可是騎了還不到200米,他就再也騎不動了。因為太胖,他大腿頂在肚腩上轉不過彎來,無法形成連貫的蹬踏動作,每次只能踩半圈。而且每蹬一次就要頂一次肚子,實在難受。他只好找地方停下來,攔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把單車放到行李箱中,然后坐車回家。
現代生活已把快速和簡便置于一切元素之上,人們也習慣了凡事直奔結果而去,再也沒有過去那種騎著單車慢條斯理地感受生活的放松心態了。這種情況下,正如趙本山小品《賣拐》里的一句臺詞:還要什么單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