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看高處的事物

劉有平

在人間看高處的事物

在一個恍惚的下午，看著窗外，突然想起

小時候，總騎在父親的肩上

那樣會離我喜歡的桑葚、杏子、榆錢

更近一些

通往山頂的路，像一段靜謐的時光

一個人踩在青色石階上

與沾滿露珠的綠植擦身而過

與下山的行人側身錯過

我們都渴望站在高處，像此刻風托舉著云

山頂上有一棵高而粗壯的樹

樹枝上綁滿了紅色的信條

有人求平安，有人尋愛情

我站在樹下，抬頭看那顆最亮的星星

我們都好像喜歡站在人間低處

去尋找一些高處的事物

就像六月祁連山上飄落的雪

只落在山頂，和父親的頭上

荒山書

無需準備什么，在一個有陽光的上午

不管你帶著悲傷或喜悅，去山上

尋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

這個時候，詩都會來找我

寫喇叭花，蒲公英花就背對著我

寫狗尾巴草，苜蓿就開始瘋狂地長

后來，爺爺就養了牛和羊

我開心了一整晚

因為，以后我的詩，又能多寫兩行

梨花雨

迎風開著，不為任何事物動搖

潔白的花朵如塵世中剛出生的嬰兒

更像是去年冬天飄落的一場紙上雪

可以種白云，看離別，寫生死

每當這個時候，和老屋一樣蒼老的外婆

露出漏風的牙齒

坐在屋檐下，看一場梨花雨

等燕子叼著食物飛回巢穴

放到雛燕嘴里的時候

她都會看看樹下奔跑、嬉鬧的我

我也會停下來，望著躲進黃昏里的外婆

我仿佛在另一個平行時空

看見了凌亂的自己又消失在風中

落白書

雪后，村莊喜歡沉默

大地換上了銀白的嫁衣

等下一次油菜花開，引來蝴蝶

做你的新娘

雪看久了，會生出滿地的傷感

可能是惋惜于枯黃的草木，或是虛度的幾段光陰

還有面對厚厚積雪下的小麥

每一株都是莊稼人的親人

夏至未至

天空被雨洗了兩遍

沒有云，只剩下無盡的藍

沿著中北路去青春書店

梧桐樹高過兩旁的老式樓房

路過花店，會有人在樓上拉小提琴

悠揚著獨屬于誰的浪漫

我不買花也想要進去看看

那里裝著整個夏天

小女孩穿著碎花裙，收養流浪的小貓

聽著西涼幡子的歌

從南到北，那悠揚的歌聲

像是在等一場盛大的告別

戴上口罩，我們互道一句“來日方長”

只管向前走，學士服會替我們

劃上句號，在沒有畢業典禮的空曠操場上

黃土辭

小時候，親密接觸最多的

除了父母，就是黃土高原上的土

這里最不缺黃土

腳下是，山后是，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還是

有時候，最缺黃土

在一個三九寒天，爺爺像藏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顫動著嘴唇，想要說什么

卻又什么都沒說出口

太辛苦了，他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

在黃土里刨食，養活自己的六個孩子

還有就是，三年前

沒有把捏在手里的一把黃土蓋到爺爺身上

修房子

土墻圍起一塊空地，我生下來就是這樣

母親說以前在窯洞里，生下哥哥

見麥子更黃了，母親執意要去地里挑回家

坐月子。是生下我之后的事了

怕冷的后遺癥，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一頭老黃牛陪我走過童年

牽牛回家，小牛會跑進鄉親的地里，踩壞莊稼

我哭了多少次，一只叫“豆豆”的狗知道

月亮應該也知道。踏著月光進門的時候

我會可憐它，孤零零的

那一年，要修房子

老牛和狗是同一天走丟的

風藏了很多心事。比如，看著新房子

便想起老黃牛，是父親和我親手送走的

冬日書

風，還沒有停

光禿禿的樹，抖動著身體

躺在腳邊的枯葉，拼命般發出聲音

想要證明，來過人間一趟

等月亮高過更遠的山頂

不用推開窗，月光也會擁擠進來

安靜地爬上空白的墻

這樣的夜，適合為多年以前

捏死的那只過路螞蟻難過

或是在一場雪事后

不停地把白色的雪，送到母親頭上

來不及等到天亮

黃土高原上寒冷的冬天

從身后的山上，悄悄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