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乘客（節選）

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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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星火西路回家之前的幾個小時，我和唐老師約在眉州東坡吃飯。唐老師經過46天的環球之旅剛剛回來，而我在北京度過了整個12月。2016年已經結束，2017年即將開始。我們交換了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吃了一頓飯，然后，就在飯店樓下的黑暗中用閃光燈照相。

我正試圖掌握這種方法——突然，近距離地用入侵式的強光照亮人像。我還不敢把它用在陌生人的身上。飯店街前，我們在黑暗中使用閃光燈，服務員們騎著摩托車、電動車、滑板車、自行車，陸續離開他們的工作場所。那一天，我沒開車，也沒帶錢包，手機只有10%的電，我用手機剩余電打開了叫車軟件打車。在手機還剩下5%的電的時候，一輛比亞迪出現在我面前。

我給司機師傅照下了一張照片。然后，聽他說了他的故事。在20公里的路途中，我逐漸決定給每一個愿意拍照的網約車司機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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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傅搶單后，發來一條消息：“定位準嗎？”我回復后，他又發來了一條消息：“好，我就按導航過去。”軟件上顯示他開著黃色的東南汽車，我在頭腦中勾勒了一下東南汽車的樣子，擔心坐上一輛有味道的車。

王師傅的車嶄新發光，車里清新無味。那是一輛帥氣的小型SUV。而胖乎乎的王師傅端坐其中，滿臉笑容。他想了一條我從未走過的上五環的捷徑，我正想要看看這條全新的路，他又否定了自己，說那根本行不通。

我想知道他為什么買這輛車。他說他覺得東南汽車還不錯，全辦下來九萬塊錢，總比滿地開著的哈弗強，如果買了哈弗，到停車場會找不到車，得看看車牌才能認出來哪輛是自己的。他說他喜歡福建品牌“閩都”牌皮鞋，特別好穿，原來不止北京有，好幾個城市都有賣的，而現在怎么都找不到了。我說，說不定鞋廠的老板，也去搞房地產了呢。他哈哈大笑。

我對王師傅說：“您看起來好年輕，您是80后？”王師傅笑著表示自己怒了。“我不是看起來年輕，我是真年輕！我不是80后！”他說他是屬狗的，90后，應該是1994年出生。我說：“我還以為您是看起來比較年輕的70后呢。”他用假裝的哭腔說：“您還是換剛才的說法了，聽著太傷人了。”我沒想到，原來80后已經不能用來夸人年輕，反是變成一種傷人的標簽了。原來，王師傅是安徽人，爸爸就在北京打工，所以，他18歲就在北京開始開車掙錢了，現在已經干了好幾年。他選擇了自己想要選擇的工作，選擇了自己喜歡的三星Note3和帶有他不會用的雙鏡頭功能的榮耀手機，選擇了買這輛橘黃色的東南V6菱仕，選擇了一大早就出門拉活。

我們在擁擠的五環上，超過了一輛老掉牙的太湖牌汽車，又被這輛車超過。他問我有沒有聽說過昌河鈴木的北斗星，許多人喜歡改裝這不到4萬塊錢的小車，看起來就非常厲害。他不喜歡五菱宏光，即使許多超跑都貼上了五菱宏光的車標，即使五菱宏光是一輛能漂移的后驅車，而他的車只有在雪地里才能漂移起來，他覺得五菱宏光還是留給年紀比較大的人考慮，他還是希望擁有一輛看起來很特別，很漂亮的小車。

王師傅知道川普，也知道川普的移民政策，聽我介紹了奧巴馬的醫改對富人的影響，中國稅收與其他國家稅收的區別后，他還提出了好幾個自己的觀點。在我照下他的照片的時候，他突然變得很嚴肅，后來又忍不住笑了。下車后，他加了我的微信，要求我把照片發給他。看了照片后，他發來一條語音：“感覺這照片看上去真的有攝影的那個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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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時，龔師傅來到北京，當時望京還是一片荒地。多年后，他在這里開著黑車，而那時他已經成家立業，他的家遠在150公里的河北承德。他從未想過在這個城市長居，也沒敢想過把妻兒接到這個城市。

幾年前，他開始養羊。絨山羊春季收羊絨，冬季賣整羊，羊絨、羊皮、羊腔都能賣出。他用12元到16元一斤的價格買了200只羊。他堅信養羊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可是，家里沒人能照顧這200只羊，都生他氣，全家都和他過不去。這讓他苦惱，讓養羊失去了意義。他忍痛用6元錢的價格把200只羊全賣了。聽說滴滴掙錢，他借錢買了一輛車，每天開車，把辛苦攢下的三四千元寄回去，養活家里的老人、女人和兒女。

零零落落的土地被山隔開，每家只有幾畝零散的地塊，除了種點玉米，也沒有什么大的利用價值。許多人離開了村落，在北京、在南方打工。在北京掙錢還好，離家畢竟近一點。每個月都可以回家一次，在家里待上半個月，再回到北京開車、掙錢。北京的生活和家里的生活如此不同，和在家一樣，每天早晨6點，他就起床開車，午后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在車里一直睡到下午4點，然后再啟程，開車到晚上12點，抓緊時間洗漱、睡覺。而夢想中的養羊生活不是這樣的。只需要把羊往山上一趕，看著羊吃草、長大，在樹林草地中一躺，一整天嗖嗖地就度過了。那真是一種享受。可是，如果全家人都不那么想，又能怎么樣呢？

村里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沒有文化，和他一樣來北京討生活。那個人干的是廢品回收，在河北老家叫做“收破爛”。收破爛的居然也掙到了錢。收破爛變成賣建材，后來不知怎么的就開上了最貴的奔馳豪車，邁巴赫Pullman。那人把這車開回村子里，停在學校的停車場上。他可真是講究，隨便就能給看管停車場的如他父親年紀的老頭幾百元錢，老頭見他來了，就把門一開，讓他把車停好。那個人不在乎錢，村里三分之二的人蓋房子都向他借錢。可是，龔師傅不向他借錢。他覺得那個人又不是自己的親戚，他只能向自己的血親借錢，親戚們彼此知根知底，每家每戶每年能掙多少錢，開口能借來多少錢，都清清楚楚。

龔師傅知道，這里掙的錢能養活一家人，卻不能讓一家人生活在這里。也買不了房，想都不敢想。錢越來越難掙，社會在發展，智商也在發展。從小都沒有想過能自己買車，在北京的高速路上開著跑。可是，掙錢多與少，還是必須保重身體，照顧家人。干什么都得悠著勁兒，不然，在北京把身體搞垮了，落下一輩子的病根，掙再多錢又有什么用呢？說正經的事，還是必須搞養殖。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此時，他又在家里養了50只羊，這個月底就該回老家收羊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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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開的車是別人的，在北京哪能那么容易有車呢，所以，借了哥們的車和車牌，開車掙錢呢。”

他說：“我最近陷入了一種憂郁，特別的迷茫，特別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是當元帥的命，但是，我覺得我天生是一個將軍你懂嗎。元帥能干大事，我干不了大事，可是，我能帶兵打仗。這樣的活我以前也干過。來北京之前我在廣州打工，在什么工廠都待過。別人當老板，我就當班長，我適合干這個。我覺得我是一匹千里馬，可是，就是遇不到一個伯樂。”

他說：“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想得多，做得少。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偏激，誰不偏激呢。但是，我也沒法改了。我知道雞蛋從內打破，那就是一個生命，從外打破，那就完蛋了。我現在就是被人從外打破的雞蛋。我也想要從內打破我自己。”

他說：“我必須出人頭地，干什么不比打工強呢。我沒有太高的要求，就是做點自己能做的小事，賣個水果？賣個菜？究竟有什么方法，能在這個城市掙到錢呢？所以，我說我特別地迷茫啊，不知道！想要干的事情別人都干過了。究竟有什么是別人還沒有想到，沒有干過的，能讓我掙錢呢？錢不要多，至少得要超過一萬塊錢吧！問我喜歡什么車？吉普的牧馬人太難看了，我喜歡那種霸氣的。我下一次要換什么車？我還要買輛奔馳呢，我還要換個路虎呢！我還要換個勞斯萊斯呢。不可能，真不可能。總不可能換個更低檔次的吧？總不能換回五菱之光吧。總不能低人一等，并排在別的車旁邊，別人搖下車窗來，看你矮不拉幾的吧？開著路虎回村里，村里人都得仰慕我。村里還沒有人開奔馳的，也沒見開寶馬的。但是，絕對不能開蘭博基尼回家，那車貴是貴，底盤太低了，回家底盤都得刮爛了。我還是喜歡SUV，瑪莎拉蒂也不錯，總之，豪車，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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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師傅，我們不聊天。

你風塵仆仆地接單，穿越大山子路口，在園區的單行道里繞著路。你威風凜凜地開窗，讓我坐上你那輛白色豐田卡羅卡。你遠離了你原有的生活，開著這輛車，如同騎馬打仗。我們從人群身邊呼嘯而過，我們給關卡一元錢停車費，給你！我怎么忍心把你從這種瀟灑中拉回菜米油鹽中呢，我又怎么忍心問你任何一個問題呢？

每個人都差不多，每個故事都差不多。不管你原來在哪里，后來都成了軟件的一個終端。每個人都要做相同的選擇，誰也沒有足夠的選擇余地。我們互相討論這些又有什么用呢？踩油門，打轉向燈，超過前面的人。你開得那么起勁，因為，那是你現在唯一正在做的事情。你的嘴角上揚，不是對乘客保持微笑，而是對你自己。

我不想知道你的任何事情。你也不關心我的任何意見。我們只是在往前走，只是在往回趕。

我們回家。在工作日。天正在變黑。我們親眼看見明亮灰原上升起深色的粉霧，又看著它們的明度顛倒，就像在一臺運行緩慢的電腦上執行了一個反相命令，緩沖，變幻，城市點亮燈火，星光從白色背景中被反選。我說：“我可以給你照相嗎？”

于師傅并不介意。開得更快了。你也能理解，這個城市不堵車的時候不多，此時不加速向前，更待何時？快門是微弱的節拍，伴著發動機轟鳴，把我們的沉默行程變成是唯一一次相遇。“于師傅，”我突然對你說，“我們很難再相遇了。”

車在五環跑著，我們在一輛車里，緊挨著對方。我們看著同樣的前方，身邊的一切疾速地退后。我們從同一個出發點，向著同一個目的地。而我是你的短途乘客，偶然相遇，注定離開。在其他的行程里，你聽我的故事，我聽你的故事，裝著能夠理解對方。而這一次，我們決定不說話。北京有好幾千萬人，我在這半年里沒有一次坐上任何一輛過去坐過的快車。于師傅，講真的，你這輩子再也不會遇上一個和你不聊天，卻給你拍照的乘客了。

系統很難把你再次分配給我了。唯一的共同旅程，這25公里——在系統里是30公里。你沒有說自己的事情。被照相之后，你看著窗外，一輛又一輛大卡車，滿載著黃色的共享單車，你說：“這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