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聯合體”首次寫入《科技進步法》,意味著其法律地位的確立,組建創新聯合體是重要且緊迫的任務。

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第三章“應用研究與成果轉化”第三十一條:“國家鼓勵企業、科學技術研究開發機構、高等學校和其他組織建立優勢互補、分工明確、成果共享、風險共擔的合作機制,按照市場機制聯合組建研究開發平臺、技術創新聯盟、創新聯合體等,協同推進研究開發與科技成果轉化,提高科技成果轉移轉化成效。”其中提到的“創新聯合體”是首次寫入《科技進步法》,雖然在其中僅出現這一次,但是值得高度關注。
實際上,在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發布之前,“創新聯合體”已經多次在中央領導人重要講話和政策文件中出現。如在2020年10月29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中有明確表述:“強化企業創新主體地位,促進各類創新要素向企業集聚。推進產學研深度融合,支持企業牽頭組建創新聯合體,承擔國家重大科技項目。”
如果說“創新聯合體”在《建議》中的出現,意味著其戰略地位的確立— —表明組建創新聯合體是“十四五”規劃及其配套政策研究制定的重要且緊迫的任務。而這次寫入2021版《科技進步法》,則意味著其法律地位的確立— —落實創新聯合體組建是相關方面必須應盡的法律責任。
創新聯合體,不妨拆開來看:創新,是指科技創新;聯合,是主體之間的關系;體,則是指一種組織形式。一些關于“創新聯合體”的討論認為,創新聯合體是一種泛指,泛指各種科技創新的聯合形式。而從前述政策文件和法律條文來看,“創新聯合體”顯然是一個專有名詞。那么,它有沒有精確的定義?
結合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和《建議》中的表述,我們首先可以確定,創新聯合體是多主體聯合攻關的一種組織模式。聯合攻關是科研和創新活動中常見的組織模式。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中與創新聯合體并列提及的聯合研發平臺、技術創新聯盟,其實都是過去常見的聯合攻關組織。
“聯合”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提升競爭力,即科技創新版本的“團結就是力量”。國際上有很多聯合攻關的經典案例。
如在信息技術領域,20世紀70年代,日本政府為了縮小與美國在半導體領域的差距,組織了聯合攻關計劃,即著名的超大規模集成電路(VLSI)計劃。該計劃由日本通產省牽頭,以日立、三菱、富士通、東芝、日本電氣五家公司為主體,以日本通產省的電氣技術實驗室、日本工業技術研究院電子綜合研究所和計算機綜合研究所為支持,集中了優勢人才、促進企業間相互交流的協作攻關,推動半導體和集成電路技術水平的提升。這一計劃最終讓日本成功趕超美國的集成電路技術水平。
爾后在80年代,由于受到來自日本的競爭壓力,美國組建了半導體制造技術研究聯盟(Sematech),組織英特爾、IBM、美光、惠普、摩托羅拉等14家半導體制造公司,并通過外包等形式聯合了美國國家實驗室、大學以及創始成員之外的半導體企業,這一聯盟形式的聯合攻關,最終又讓美國成功反超日本。
又如在制造業領域,英國羅爾斯?羅伊斯公司通過主導的“大學技術中心網絡”和參與的“先進制造技術聯合體”,牢牢地占據了全球航空發動機產業的主導權。[1]我國寶島臺灣的工業技術研究院,實際上也是非常成功的聯合攻關組織。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產學研聯合攻關方面也一直在探索實踐。
1992年,《關于加快教育改革和發展的若干意見》決定實施國家“產學研聯合開發工程”,這是我國首次在政策層面中出現“產學研聯合”這一術語。[2]
2008年,科技部、財政部等六部門聯合發布了《關于推動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構建的指導意見》。其中明確定義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是指由企業、大學、科研機構或其他組織機構,以企業的發展需求和各方的共同利益為基礎,以提升產業技術創新能力為目標,以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契約為保障,形成聯合開發、優勢互補、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技術創新合作組織。
這份推動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的意見是在實施《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建立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相結合的技術創新體系,加快提升產業技術創新能力的大背景下提出的,當然其目的也是為了提升企業的技術創新競爭力。
那么,創新聯合體作為我國新提出的聯合攻關組織,它與其他聯合攻關組織的相同和不同之處是什么?
一些學者做了比較研究:創新聯合體與技術創新聯盟、研究聯合體等,均是由企業、大學、科研機構或其他組織機構構成,都是產學研合作的組織形態。主要目的之一都是為了解決長期以來存在的科技和經濟“兩張皮”問題。
但區別在于,聯盟中的企業、大學或科研機構、其他組織機構都是聯盟成員,牽頭方并不固定。而創新聯合體則明確是由企業,尤其是科技領軍企業牽頭組建。[3]企業牽頭,在《建議》中“支持企業牽頭組建創新聯合體”就有明確指向。雖然《建議》中并沒有明確企業是唯一的主導方,但是根據其他相關文件和學者的分析基本可以確定企業是創新聯合體的主導方。
創新聯合體的組建,主要是由領軍企業牽頭主導,按需求聯合能夠優勢互補的大學、科研院所及其他企業。由于創新聯合體有明確的牽頭方,因此在組織和運行模式上,與以往的其他聯合攻關模式就有所不同。
創新聯合體的組建,不僅需要確定它的牽頭方,同時還需要說明它的使命、背景、組織模式等。目前國家層面還沒有發布創新聯合體的建設指引等官方文件,不過一些地方已經根據對《建議》等國家文件的理解進行了先行先試,在這些地方文件中,已經對創新聯合體有了越來越清晰的定義。
如2021年6月1日發布的《浙江省科學技術廳關于組織開展2021年浙江省創新聯合體培育工作的通知》中給出了明確定義:“創新聯合體是充分發揮政府作為創新組織者的引導推動作用和企業作為技術創新的主體地位和主導作用,以關鍵核心技術攻關重大任務為牽引,由創新能力突出的優勢企業牽頭,政府部門緊密參與,將產業鏈上下游優勢企業、科研機構和高等院校有效組織起來協同攻關的任務型、體系化的創新組織。創新聯合體是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的戰斗主力,是戰略科技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浙江的這份工作文件,應該說對“創新聯合體”的使命、內涵、運行模式等方面都已作出了較為清晰的說明。
為什么在原有的產業技術創新聯盟等組織形式的基礎上,在這個時間點,再次提出要組建和發展看似形式相近的創新聯合體?
最主要的原因來自當前國際競爭的新形勢。近些年中美貿易摩擦中美國的一些手段,經常表現為對我國一些科技企業進行各種惡意打壓,如開列黑名單以及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等。以領軍企業為主體的創新聯合體,通過深度融合的組織模式與現階段的供應鏈與技術創新鏈的跨產業、多領域交叉特點更容易契合,利于開展復雜的“卡脖子”技術研發攻關任務。[4]當然,從國際科技競爭形勢來看,我們國家從科技自立自強的國家戰略出發,已經推出了很多應對措施,如在主體方面,提出要建設國家實驗室、科技領軍企業,在機制方面,提出了“揭榜掛帥”“賽馬制”等等,這些新的主體和機制,正在塑造科技創新方面的新型舉國體制。因此可以說,創新聯合體的提出,正是應對復雜國際競爭形勢、邁向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而提出的一種創新型組織機制。這個時代背景,也是與產業技術聯盟等聯合組織所處的時代背景有所不同的。

在創新聯合體基本內涵明晰的情況下,當前更為重要的工作是推動創新聯合體的組建和發展。雖然目前有很多地方省市、條線部門已經開始了創新聯合體的先行先試,但是具體的組建和發展方案仍處于探索階段。
如前文所討論,創新聯合體的運行,關鍵要素是科技領軍企業牽頭,這也為創新聯合體的組建操作確定了出發點。政府的作用,首先是確定牽頭的科技領軍企業,然后是配合牽頭企業,不斷探索成熟的組織模式和運行機制。
科技領軍企業是新時代的四大國家戰略科技力量之一。這一戰略地位在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第一章“總則”第四條中也有明確的表述:“國家構建和強化以國家實驗室、國家科學技術研究開發機構、高水平研究型大學、科技領軍企業為重要組成部分的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在關鍵領域和重點方向上發揮戰略支撐引領作用和重大原始創新效能,服務國家重大戰略需要。”當然,科技領軍企業相比大學、科研院所還是比較新的一類主體,因此需要特別培育。而這一培育的職責也在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第四章“企業科技創新”第三十九條中明確提出,“國家培育具有影響力和競爭力的科技領軍企業,充分發揮科技領軍企業的創新帶動作用。”
究竟什么樣的企業是科技領軍企業?學者研究認為,科技領軍企業是指具有明確的科技創新愿景使命和科技創新戰略及完善的組織體系,科技創新投入水平高,在關鍵共性技術、前沿引領技術和顛覆性技術方面取得明顯優勢,能夠引領和帶動產業鏈上下游企業,有效組織產學研力量實現融通創新發展,并在產業標準、發明專利、自主品牌等方面居于同行業國際領先地位的創新型企業。[5]當然,科技領軍企業的評定后續還需要更為細致的指標,但是在某些領域已經具有全球領導力、被一些國家惡意拉入所謂黑名單打壓的企業,應是科技領軍企業的標桿。
結合科技領軍企業和創新聯合體這兩個概念,容易看出,科技領軍企業與創新聯合體都是戰略科技力量的組成部分。而且兩者存在著緊密的關系— —創新聯合體是科技領軍企業作為戰略科技力量發揮主導作用進行聯合科技攻關的主要形式之一。
科技領軍企業和創新聯合體的戰略意義非常明確,那么下一步就是如何落實到具體目標上。創新聯合體是一種目標牽引的組織。《建議》中提到,“支持企業牽頭組建創新聯合體,承擔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由此可見,創新聯合體的成立與承擔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緊密關聯。
戰略目標確定之后,具體的組織模式仍待研究和探索。創新聯合體作為一種“有組織的科研”形式,[6]如何建立合適的組織模式,在組建工作中非常關鍵。
回到2021版《科技進步法》的原文:“國家鼓勵企業、科學技術研究開發機構、高等學校和其他組織建立優勢互補、分工明確、成果共享、風險共擔的合作機制,按照市場機制聯合組建研究開發平臺、技術創新聯盟、創新聯合體等,協同推進研究開發與科技成果轉化,提高科技成果轉移轉化成效。”
這里面有以下兩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合作機制和市場機制。合作機制方面,各參與方之間如何互補優勢,如何明確分工,如何共享成果,如何共擔風險,都是需要深入討論并且在實踐中逐步明確的。市場機制方面,也是需要深入探索的,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如何確保政府作用和市場作用共同發力。
如果我們把組建創新聯合體的工作具體到責任方,則主要是政府主管部門和作為牽頭方的科技領軍企業。
針對牽頭方的科技領軍企業,目前學者已有少量的研究成果。如在科技領軍企業如何尋求合作者方面,有研究以創新生態系統的資源互補、協同創新、價值共創特征為理論基礎,提出科技領軍企業,應通過“搜尋外部技術”與企業創新鏈布局的技術需求進行匹配,構建“企業技術合作創新聯合體”“二次研發創新聯合體”和“基礎研究創新聯合體”。[7]
在如何保證各參與方都有動力參與方面,有研究認為,創新聯合體的發展是一個動態過程,從形成到執行的每個階段,其參與主體都會采取不同的策略來保證自身效益最大化。因此應當充分考慮每個階段每個參與者的動機,以確保每個參與者都有動力。[8]當然總體來說,一旦確定作為牽頭方,科技領軍企業需要自己建立一整套適合自己的組織模式。
政府部門在創新聯合體的組建起步階段起著關鍵的作用。政府部門包括各級科技主管部門,也包括企業主管部門。如國資委在創新聯合體方面已經有大量探索,[9]并且于最近提出了“打造創新聯合體升級版”,學者也有相關的研究分析。[10]
筆者前期主要與一些地方政府相關部門的具體負責人進行了交流,以下就交流中涉及的問題進行討論。
對于地方來說,目前來看組建創新聯合體有幾項關鍵事項:
首先需要明晰定義。因為定義與“發牌子”相關,必須對創新聯合體與其他如技術創新聯盟之間的組織進行明確區分,才能“發牌子”,一些政府管理人員表示很擔心“換湯不換藥”。
其次是如何確定有牽頭能力的科技創新企業,可以是政府主動選擇,也可以是企業自薦,但是資質門檻目前沒有公認的標準,所以可能存在公平性方面的問題。
再次是創新聯合體是否需要政府項目資助。創新聯合體承擔著聯合攻關的戰略任務,但是是否以及如何匹配項目還沒有定論,如果給予項目資助,項目課題是由牽頭企業提出還是政府提出也有待進一步探討。
當然還要考慮后續的退出機制,創新聯合體作為任務型組織,如何在任務過程中、結束后建立合適的退出機制,也還缺乏相應規則。
筆者在與一些專家的討論中,還發現一些涉及國家和地方關系的問題,例如,目前一些地方已經在推動創新聯合體的建設,那么,今后創新聯合體是否就是以省級為單位,今后是否有國家級創新聯合體、省級創新聯合體以及市級創新聯合體?另外,有些企業的合作伙伴不僅僅在本省,那么,它所組建的創新聯合體,是否可以有省外的聯合成員,甚至是否可以有國外的聯合成員。這牽涉到創新的開放程度問題,當然如果涉及到跨地域,一旦出現糾紛如何解決也還缺乏機制。
對于政府來說,除了上述“組局”的工作,還有如創新聯合體的成果轉化機制、監督與激勵機制,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創新監督體系等方面的制度建設。很顯然,2021年版《科技進步法》提到的創新聯合體的合作機制和市場機制,還需要更多深入的研究和探索。
總之,基于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國家戰略,組建創新聯合體,是我國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強化企業創新主體地位、加快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和技術策源的重要舉措,是我國面對科技創新發展新趨勢、國際競爭變化新形勢而作出的快速有力回應。把創新聯合體寫入法律,則是這一舉措的進一步壓實,未來值得更快速、更深入的實踐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