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冰嬉運動從國俗走向民間

林碩

冰嬉，亦作“冰戲”“冰技”，是我國古代對各項冰上娛樂活動的總稱，其歷史可以追溯到遼宋時期，最初僅僅是百姓之間的娛樂消遣活動。自公元16世紀起，擁有深厚冰雪文化傳統(tǒng)的女真民族（滿族）在東北白山黑水之間崛起，將冰上優(yōu)勢運用于軍事，取得了良好效果。為了激勵八旗將士磨煉冰技，清代君主通常會在隆冬時節(jié)舉辦冰嬉大會，并最終在乾隆朝被定為“國俗”，不僅規(guī)范了服飾儀仗、賽程規(guī)制，也使“太液冰嬉”成為規(guī)模空前的冰上盛典。與此同時，受官方影響，冰嬉也走出宮廷，與民間冰雪娛樂相結(jié)合，滑冰車等游戲風靡一時、經(jīng)久不衰，至今仍是京城冬日里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洎明清易鼎，有著深厚冰雪文化傳統(tǒng)的滿族人入關(guān)，將我國古代冰嬉推向了巔峰。早在遼金時期，生活在東北亞溫帶濕潤、半濕潤大陸性季風寒冷氣候之下的女真各部（滿族舊稱），以射獵為業(yè)，逐水草而居。特殊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擅長滑冰，善于制作雪具的民族特性。諸如“烏拉滑子（冰鞋）”“法喇（狗拉爬犁）”及“琿楚（牛馬冰車）”等各類冰上器械和運輸工具等。隨著滿族入主中原，東北地區(qū)悠久的冰嬉傳統(tǒng)和豐富的冰雪器具也隨之進入關(guān)內(nèi)，并上升到“國俗”的高度。

《日下舊聞考》曾提及“冬月則陳冰嬉，習勞行賞，以簡武事而修國俗”[1]。可見冰嬉能成為國俗，與武備、軍事存在密切聯(lián)系。鑒于東北冬日朔風刺骨、雪沒馬蹄，給部隊行軍作戰(zhàn)造成極大困難；因此，在后金政權(quán)崛起的過程中，努爾哈赤非常倚重冰雪部隊，要求八旗熟練掌握“恰爾奇克”“烏拉滑子”等雪具，能駕駛“法喇”“琿楚”等交通工具。此舉有助于軍事作戰(zhàn)的同時，也為冰嬉運動的開展奠定了基礎(chǔ)。

（一）冰上部隊在統(tǒng)一東北過程中的功勛

在后金的對外戰(zhàn)爭中，“烏拉滑子”曾被多次使用，甚至在墨爾根之圍中起到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作用。按《清語摘鈔·烏拉滑子》記述：后金天命年間，努爾哈赤被蒙古巴爾虎特部（巴爾忽部）圍困在墨爾根城（今黑龍江省黑河市嫩江市），情勢岌岌可危。遠在七百里之外的費古烈部，“所有皆著烏拉滑子，善冰行，以炮駕爬犁，沿腦溫江（今嫩江）冰層馳往救。”這支冰上部隊憑借雪具急行軍七百里，在城池垂陷之際抵達，炮擊敵陣。巴爾虎特部聞炮聲隆隆，以為神兵天降，遂退。“墨爾根之圍”充分展現(xiàn)了冰上部隊在白山黑水之間的威力。脫離險境的努爾哈赤對其倍加器重，愈發(fā)重視八旗子弟的冰雪運動能力。

（二）“法喇”運輸對兩次雅克薩之戰(zhàn)的貢獻

17世紀50年代，持續(xù)東擴的沙俄頻頻侵入清朝邊境，占據(jù)雅克薩（今俄羅斯阿穆爾州阿爾巴津鎮(zhèn)）筑堡，意在染指外興安嶺和黑龍江流域。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阿列克謝·托爾布津被委任為“雅克薩督軍”，野心畢露。圍繞著雅克薩城及其周邊區(qū)域，清政府與沙俄之間爆發(fā)了兩次雅克薩之戰(zhàn)。兩役并非野戰(zhàn)而是攻城戰(zhàn)，盡管冰上部隊起不到主攻作用，但“法喇”的運輸能力卻凸顯出來。

由于外興安嶺和黑龍江兩岸的氣候條件和自然環(huán)境異常惡劣，地廣人稀，不具備供給大規(guī)模部隊的條件，因此康熙帝在第一次雅克薩之戰(zhàn)中投入的兵力有限。康熙二十一年（1682），上諭各部開始向指定地點集結(jié)，可康熙帝并未下令迅速進攻沙俄，而是遣人修繕了黑龍江左岸的璦琿城，以此為基地囤積軍糧、修整戰(zhàn)具，重中之重是在璦琿至吉林的漫長補給線沿途設(shè)立了19座驛站。在這批驛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使用“法喇”進行運輸?shù)摹肮氛尽薄！胺ɡ笔菨M語“fara”的音譯，即狗拉爬犁，在元代被稱為“狗車”，因作為運輸工具的驛站得名“狗站”。這類驛站在13世紀既已有之，主要設(shè)立于東北女真族生活的地區(qū)，利用數(shù)狗拉拽“法喇”（爬犁）。

清軍亦利用“法喇”駕于冰雪上行走如飛的特點，源源不斷地向前線輸送糧草，使得清軍戰(zhàn)略物資充足，水陸并舉，攜紅衣大炮會攻雅克薩城，俄軍主將托爾布津請降。豈料是年秋季，沙俄的增援部隊與潰軍兵合一處，卷土重來。在第二次雅克薩之戰(zhàn)中，托爾布津信心倍增，自恃城堅糧足、兵力近千，尤其是五百余名驍勇善戰(zhàn)的哥薩克戰(zhàn)士。清軍在城東、城南和城北挖掘壕溝、布下鹿角圍困，炮擊城垣。是役，以沙俄遣使議和宣告結(jié)束。兩次雅克薩之戰(zhàn)的勝利，狗站補給線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尤其是第二次雅克薩之戰(zhàn)圍困沙俄部隊長達十個月之久，沒有充足的糧草支撐，幾乎難以想象。

經(jīng)歷了“墨爾根之圍”和“雅克薩之戰(zhàn)”，有清一代，尤其是清初的幾位君主，都對八旗部隊的冰上作戰(zhàn)能力頗為重視。至乾隆朝，海晏河清，國力已達到頂峰，冰雪部隊亦逐漸褪去其軍事色彩，演化為彰顯國俗的冰嬉盛典。起于宋遼，盛于明清的冰嬉文化，終于在“康乾盛世”走向巔峰。關(guān)于“太液冰嬉”的人員分工、準備時間、舉辦地點、參加人數(shù)等在《清文獻通考》中都有詳盡描述。

（一）人員分工和準備時間

太液冰嬉的人員分工和準備時間都有著嚴格的時間表。從“每歲十月”開始，就要先期“咨取八旗及前鋒統(tǒng)領(lǐng)、護軍統(tǒng)領(lǐng)等處，每旗照定數(shù)各選善走冰者二百名”，“由內(nèi)務(wù)府預(yù)備冰鞋、行頭、弓箭、毬架等”。不過，上述兩百名被遴選進入訓練的各旗士兵，只負責在冰面之上烘托氣氛，并進行相對簡單地跑冰走位。從時間上分析：每旗選派之人在農(nóng)歷十月集結(jié)，領(lǐng)取滑冰裝備進行操練。可是，“太液冰嬉”的具體舉辦之期是在“三九嚴寒第六日”。民間傳統(tǒng)的“冬日數(shù)九”分為“冬至交九”與“逢壬入九”兩種說法。若按前者則是在臘月中旬舉辦，依后者則選在臘月下旬進行。無論哪種計算方法，從十月至臘月中下旬只有短短兩個多月。在此期間，臨時選調(diào)的兩百人要完成“金雞獨立”等簡單的冰上動作已屬勉為其難，至于“哪吒鬧海”“鷂子翻身”等高難度動作，必定要長期受訓的“八旗冰鞋營”才可能實現(xiàn)。八旗“冰鞋”（冰鞵營）由“冰鞋處”（冰鞵處）所轄，編制為1600人，屬于常設(shè)編制。太液冰嬉期間主要的冰上表演工作就是由他們負責。清末民初赫赫有名的“什剎海溜冰王”吳桐軒老人，當年就是在“冰鞋處”供職，被慈禧皇太后欽點為“溜冰隊長”。

（二）舉辦地點

有清一代的冰嬉盛會，基本上選在西苑三海進行，但具體地點并未固定安排。舉辦冰嬉盛典次數(shù)最多的地點是北海（今北海公園），時而在五龍亭，時而在漪瀾堂，時而在慶霄樓，故留下了“鞠蹴分棚旗八色，慶宵樓上看冰嬉”之句。此外，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冰嬉，則選擇在南海瀛臺舉行，也就是日后囚禁光緒皇帝載湉的瀛臺。但在上述位置舉行冰嬉盛典之時，皇帝都是端坐在建筑物中，與競技場相隔一段距離，未免缺少身臨其境之感。對于熱衷冰嬉的乾隆皇帝而言，更偏愛近距離觀賞，以增加實況代入感。當然，無論北海、中海還是南海，均屬太液池范圍，這才有“太液冰嬉”之稱。

（三）參加人數(shù)

太液冰嬉的參加人數(shù)在《清文獻通考》中的說法比較簡略，即“分兵丁為二翼，每翼頭目十二名，服紅黃馬褂，余俱服紅黃齊肩褂。射毬兵丁一百六十名，幼童四十名，俱服馬褂背小旗，按八旗各色以次走冰，較射陳伎”[2]。那么，上述參演人數(shù)究竟有多少呢？漢軍八旗是否涵蓋在“八旗”之內(nèi)？內(nèi)務(wù)府包衣三旗是否參加？答案不一而足。在這個問題上，《清會典》關(guān)于“南苑大閱”的記載可資借鑒：“八旗開鹿角成八門。首隊前鋒、護軍、驍騎各整列。以次出、至鹿角外。次隊隨之。火器營列于后。既成列，鹿角門闔……”[3]既然南苑受閱部隊包括了八旗漢軍及前鋒、護軍、驍騎各營，那么冰嬉大閱也不會局限于滿洲八旗。至于，包衣三旗是否參與冰嬉，答案是肯定的。一方面，在《清通典》中有明確記載：“每歲冬令，太液冰堅。令八旗與內(nèi)府三旗簡習冰嬉之技”；另一方面，宗室奕賡在《侍衛(wèi)瑣言》中亦回憶道“內(nèi)務(wù)府三旗冰鞋，每年挑選”[4]。

在乾隆帝看來，“太液冰嬉”即能保持、傳揚滿族的文化傳統(tǒng)，使?jié)M族親貴不忘根本。又能敦促八旗將士鍛煉身體素質(zhì)，提高耐寒能力，作為冬季軍事訓練的一種形式。在歲末年初之際，以冰嬉大典為契機，“習勞行賞”，彰顯盛世國力。

民間冰嬉在清代宮廷冰嬉文化的推動下也蓬勃發(fā)展起來。京城周邊的百姓充分利用運河（通惠河）、護城河、溫榆河、潮白河、永定河、拒馬河、涼水河等水系，在冬季冰封的河道上開展豐富多彩的冰嬉運動，層出不窮的各類冰嬉玩法，也將冰嬉文化推向了一個新高峰。在種類繁多的民間冰嬉活動中，最受歡迎的項目莫過于“冰床”，也就是咱們今天的“滑冰車”，早在明代就已經(jīng)風靡一時。不僅尋常百姓如此，皇親貴胄、文人墨客亦對冰車之嬉情有獨鐘。明代嘉靖二十一年（1542）正月十六日，皇太子朱載壡自宮中至西苑拜見世宗朱厚熜，即乘坐拖床前往，“絕河冰而過”；太子太師夏言目睹此情此景，即興寫下了“胡床穩(wěn)坐度層冰”[5]之句。除了滑冰床之外，“冰床圍酌”也甚為流行。明清時期的文人雅士們會在降雪之后結(jié)伴出游，在郊外厚厚的冰面之上置酒小酌，攬月賞雪。

至清代康熙、乾隆兩朝，以“冰床”為代表的民間冰嬉得到空前發(fā)展，這與“南巡”息息相關(guān)。由于康熙皇帝、乾隆皇帝陸續(xù)進行的十二次南巡盛典，導(dǎo)致京杭大運河兩岸出現(xiàn)了為數(shù)眾多的以拉纖謀生的纖夫。每到運河封凍的嚴冬，纖夫們?yōu)橹\生計往往會利用自制的“冰床”，在冰上拖拽客人游玩，賺取生活費。與歷代的冰床不同，清代冰床有自身特點，在底部加裝了鐵條，這是借鑒了滿族琿楚（冰車）的做法，可以有效減少阻力，比明代拖床的速度更快。除了鐵條之外，拉冰床的繩子也是用駱駝毛擰成，拉拽部位的毛絨略長，以防手部凍傷。

在歲月的長河中，“冰床”也逐漸演變?yōu)榻裉於毡鶊錾系膴蕵讽椖浚鳛槊耖g最喜聞樂見的冰雪活動長盛不衰，見證著我國冰嬉運動千年以降的傳承與發(fā)展。

注釋：

[1]英廉.日下舊聞考：卷二十一[M].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88年（乾隆五十三年）：2.

[2]張廷玉，等.清文獻通考：卷一百七十五[M].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87年（乾隆五十二年）：3.

[3]允祹，等.清會典（乾隆朝）：卷六十一[M].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8.

[4]奕賡.侍衛(wèi)瑣言：補[M].佳夢軒叢書本.1935年：1.

[5]呂毖.明宮史：金集[M].清嘉慶虞山張氏照曠閣刻學津討原本.1806年（嘉慶十年）：11.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