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寧
1991年12月25日,時任蘇聯最高領導人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有74年歷史的“超級大國”蘇聯正式解體。曾經盛極一時的蘇聯由盛轉衰最后猝然崩塌,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很重要的政治現象。歷史像一把折扇,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展開,有時人們離得越遠,反倒有可能看得越清楚。2021年是蘇聯解體30周年,在這個時間節點重新回顧和認識蘇聯解體,對理解人類社會的政治發展、理解國家興衰會有幫助。正確認識蘇聯的崛起和失敗,對中國未來的發展、穩定以及政治建設,也具有參考和鏡鑒意義。
蘇聯解體伊始,人們幾乎立即開始探討其原因。30年來,有三種比較流行的看法:一是認為蘇聯經濟沒搞上去,特別是民生沒有搞好;二是歸咎于腐敗問題;三是認為蘇聯解體源于上層精英的蛻變。這三種解釋所涉及的現象與事實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但都不足以解釋蘇聯解體,因為它們都不是國家瓦解的充分必要條件。
首先,看蘇聯經濟問題。蘇聯經濟確實存在結構性的矛盾,一方面軍事、科技、重工業很強大,另一方面人民生活水平與之很不匹配,民生與強大國力存在巨大反差。但基本的事實是,一直以來,蘇聯經濟并不像人們后來描述的那樣連個毛巾、肥皂都無法自主制造。蘇聯時期,在某些地區、某些階段,人民的生活日用品供應存在短缺現象,但并不存在普遍的貧困問題。如果經濟真的這么糟糕乃至要崩潰,蘇聯應該是因為饑民造反、窮人革命而解體。但事實上,蘇聯最后的解體和群眾沒多大關系,大多數群眾并沒有參與到蘇聯的解體進程當中。簡而言之,蘇聯不是被人民起義推翻的,蘇聯國家政權甚至不能說毀于一場社會運動。將蘇聯解體歸因于經濟問題是站不住腳的。

著名的專供高級干部生活用品的“小白樺”商店,折射出蘇聯嚴重的官僚階層特權問題
其次,看腐敗問題。蘇聯當時是計劃經濟體制,沒有市場經濟和私人資本。現代國家大規模腐敗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發生的,依托于公共權力的尋租行為,要有市場經濟條件下公共權力和私人資本的利益交換,特別是要以大量私人企業為條件和環境。顯然,蘇聯當時沒有這個問題。蘇聯的所謂腐敗、蛻化,在當時以及現在都是被歸為官僚階層的特權。這在當時確實存在,乃至相當嚴重。當年專供高級干部生活用品的“小白樺”在蘇聯很出名,并為社會所詬病。但是,干部特權現象顯然不足以瓦解國家政權,它甚至是對政權的一種保護。
從比較政治分析的角度觀察,歷史上一些國家政權覆亡前常常伴有腐敗泛濫,卻不能從這個現象直接得出腐敗亡國的結論,兩者之間并不一定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在許多情況下是政權本身的問題導致了腐敗,腐敗是果而不是因。歷史上許多腐敗政權可以存在很長時間,中國歷史上許多所謂“盛世”其實有非常嚴重的腐敗問題。在當代,如越南、印度都是腐敗盛行的國家,但其經濟社會發展還是一派繁榮。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也發生了嚴重的腐敗問題,但中國發展依舊,并未因腐敗亡國。
最后,看精英蛻變問題。蘇聯解體后,美國學者大衛·科茲、弗雷德·威爾出版了一本專著《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體制的終結》,書中認為,導致蘇聯解體的原因是蘇共內部精英集團變質,掌握蘇聯政權的官僚階層發生了“經理革命”式的變化,即掌握國家管理權的官僚階層侵蝕國家權力,變為掌握所有權的事實上的主人,推翻蘇聯使他們從事實占有者變為法律意義上的擁有者。[1]這一解釋具有強烈的理論假設和分析色彩,但缺乏論證和材料支持。在蘇聯解體過程中,大部分蘇聯黨政干部和黨員是非常迷茫的,他們不知所措,成為旁觀者。進一步講,如果真的是一個已經悄悄改變了身份的官僚階層的有意為之,取締蘇共和瓦解國家實際上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保留蘇聯和蘇共也許對他們更有利。
30年來有關蘇聯解體原因這三種流行觀點頗有些“宿命論”的意味。因為蘇共垮臺、蘇聯解體,當年蘇聯存在的各種問題都被算作其亡黨亡國的原因,這是一種從結果倒推的邏輯。但如果從比較政治學視野觀察就會有不同認識。被認為是導致蘇聯解體的那些因素,其實在許多國家都存在,具有一定普遍性。有些國家,比如當時中國的問題比蘇聯更加嚴重,但是中國沒有垮臺,通過改革開放克服了困難,迎來了大發展。“宿命論”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蘇聯解體的直接和主要原因是政治繼承出現斷裂
蘇聯解體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應該承認上述三方面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都存在。但直接和主要原因是蘇聯政治繼承出現斷裂,導致政治體系出現深刻危機。
人類社會的政治活動主要有四方面內容:國家與社會治理、官僚體系治理、政治繼承和對外交往。其中政治繼承關系到政治體系特別是政權體系的生存、穩固和延續。中國古代有“人亡政息”之說,歷史上許多強盛的王朝都是因為繼承出現了問題而難以為繼。政治制度是由人來制定和操作的,再好的政治制度、再好的政權,沒有好的繼承機制、好的繼承者,也會出現危機。
2014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紀念大會講話中提到,“評價一個國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主要看國家領導層能否依法有序更替”。[2]2021年10月召開的中共中央人大工作會議上,習近平再次強調了這個觀點。由此可見當今中國的領導層對政治繼承問題的認識及重視程度。如果以此為標準,給蘇聯解體原因做一個相關性排序,我認為最根本、最直接的,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政治繼承問題。從列寧逝世后蘇聯的第一次政治權力交接就出現了災難性局面,此后近70年里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好;在最后一次政治交接中再次出現災難性局面,加之其他因素,最終導致了政權和國家的覆亡。
誕生于1917年十月革命中的蘇維埃政權以及后來形成的蘇聯政體,屬于權力集中的政體。對于權力集中政體而言,權力交接是最危險的時刻。
十月革命后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建立了蘇維埃俄國,后來發展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布爾什維克黨及后來的蘇聯共產黨實行民主集中政體,列寧是當時黨和政權的核心人物,是無可爭議的領袖。建國之初,蘇俄經歷了外國侵略和內戰的嚴峻考驗,在列寧及俄共(布)領導下,蘇俄戰勝了重重艱難險阻,堅持了下來。但十月革命后僅7年,列寧就去世了。
列寧去世意味著蘇聯政權要進行第一次政治繼承。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如何完成好政權和領導班子的交接沒有先例可循。不幸的是,權力交接很快就演化成了蘇共最高領導集團內部一場長達十余年的血腥斗爭。列寧在世的時候,蘇共政治局一共有8位成員,他們掌握著國家最高權力。除了列寧,他們是:托洛茨基、斯大林、季米特洛夫、加米涅夫、李可夫、布哈林和托姆斯基。當時俄共(布)實行民主集中制,重大問題集體表決,多數決定,但如果出現議而不決情況,一般由列寧做出裁決。這也就是所謂“核心”或“集中”的含義。但是到1929年,斯大林將其他六位中央政治局委員都排擠出最高領導層,樹立了自己的絕對領導核心地位。蘇聯歷史上第一次政治繼承完成。然而,事情到此尚未結束。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斯大林從1930年開始從肉體上消滅反對派,最終演化為駭人聽聞的“大清洗”。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列寧去世時的七位政治局委員,只有斯大林一人是自然死亡,其他六人均死于非命。蘇聯歷史上的第一次政治繼承就這樣演化為一場慘烈的政治斗爭。僅在這場腥風血雨最高潮的1937~1938年,全蘇聯有150多萬人被逮捕,其中68萬人被處決。[3]
斯大林去世后,蘇聯迎來了第二次政治繼承,爭奪最高權力的斗爭再次上演。斯大林死亡的消息尚未正式宣布,蘇共高層即開始新的權力分配,馬林科夫任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貝利亞、莫洛托夫、布爾加寧、卡岡諾維奇等任副主席,赫魯曉夫任蘇共中央書記處書記。斯大林死后不到4個月,被蘇共高層其他成員視為威脅的“二把手”、部長會議副主席和內務部長貝利亞,在6月26日舉行的主席團會議現場突然遭到逮捕,后被秘密關押和處決。貝利亞的威脅消除后,蘇共高層其他領導人之間的矛盾上升,彼此爭斗愈演愈烈。1957年6月18日,蘇共中央主席團臨時召開會議,會上馬林科夫等人向權勢日隆的赫魯曉夫發難,馬林科夫和赫魯曉夫兩派在會上爭執不下,赫魯曉夫要求召開中央全會。6月22日,在臨時召集的蘇共中央全會上,從各地匆匆趕來的中央委員中赫魯曉夫一派占據多數。最后,蘇共中央全會通過了關于馬林科夫、卡岡諾維奇和莫洛托夫反黨集團決定,馬林科夫一派被逐出蘇共和蘇聯領導層。至此,赫魯曉夫確立了自己在蘇聯黨和國家領導層中的核心地位,蘇聯歷史上第二次政治繼承終于落幕。
蘇聯第三次政治交接是勃列日涅夫等人發動的一次“黨內政變”。赫魯曉夫執政后,大刀闊斧地進行內外政策的調整與改革,但這些未經慎重謀劃、失之于草率的舉措導致了更多的問題。蘇共高層越來越多的人對赫魯曉夫產生不滿。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后,蘇共高層出現了反對赫魯曉夫的暗流,這股暗流在1964年達到了高潮。1964年10月12日,在赫魯曉夫不在場的情況下,勃列日涅夫等人召集了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與會者對赫魯曉夫大加批判。10月14日,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通過決議嚴厲譴責赫魯曉夫,并決定“接受赫魯曉夫辭去黨和國家所有職務的請求”。隨即召開的蘇共中央全會上,勃列日涅夫當選第一書記。至此,蘇聯歷史上第三次政治繼承宣告完成,開始了長達18年的勃列日涅夫執政時期。
蘇聯在列寧去世后發生了三次政治繼承,三次都伴隨著政治動蕩,實際上都是充斥著陰謀和權術的政變,甚至是血雨腥風,給政權和社會帶來了極大震動和傷害。觸目驚心的事實表明:在蘇聯體制下政治繼承的風險極高、損失極大、危害很深。在勃列日涅夫接手最高權力后,蘇聯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為了避免歷史上權力交接帶來的動蕩,勃列日涅夫執政時期蘇聯黨和國家領導層日益老化,以致最后出現了“老人政治”的局面。“老人政治”雖然可以暫時規避政治繼承風險,也不失為政治體系為規避政治繼承風險采取的自我保護做法。但是,這樣做給未來積攢了更大風險。
1982年11月10日,勃列日涅夫去世。勃列日涅夫的副手安德羅波夫接任蘇共中央總書記。但是,安德羅波夫在接手最高權力15個月后,于1984年2月病逝。另一位年紀更大的契爾年科接任安德羅波夫。年邁體衰的契爾年科在擔任總書記13個月后,于1985年3月病逝。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蘇聯先后有三位高齡的最高領導人相繼去世,這在世界政治史上都是罕見的情況。
在這種多少有些尷尬的局面下,蘇共高層不得不重新考慮政治繼承問題。在連續失去三位老年的最高領導人后,蘇共高層比較一致的意見是,必須選一位年輕領導人來繼承最高政治權力。于是,當時最年輕的政治局委員戈爾巴喬夫——比剛去世的契爾年科小整整20歲——被選為政治繼承人。但這帶來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權力集中體制發生政治繼承后勢必會出現的合法性問題,因為戈爾巴喬夫的年輕而變得更加突出了。合法性,是指政治權力及領導人權威得到公眾認同與接受的程度。合法性在不同政治制度下有不同表現。在實行普選制的國家,新的領導人或執政黨因為選舉中獲得的多數選票而獲得合法性。但在蘇聯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新上臺的領導人因權力來自直接繼承,其自身合法性則須證明。
戈爾巴喬夫上臺后面臨的情況十分嚴峻和復雜。勃列日涅夫執政后期蘇聯陷入“停滯時期”,經濟社會發展趨緩,民生改善乏力,加之“老人政治”,蘇聯社會死氣沉沉,民怨逐漸積累。到戈爾巴喬夫上臺時,蘇聯上下人心思變,改革訴求日益高漲。但忽然被推上最高領導崗位的戈爾巴喬夫卻完全缺乏必要的條件和準備來擔負起職責。對于黨和國家最高權力層來說,戈爾巴喬夫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新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局外人。戈爾巴喬夫長期在蘇聯邊疆地區工作,1978年才調到首都莫斯科。直到他擔任蘇共總書記為止,戈爾巴喬夫是個“三無領導”,一無資歷與經驗,沒有擔任過重要崗位的主要領導;二無能力,沒有主持重要工作和解決重大而復雜問題的鍛煉,能力匱乏;三無執政團隊,這在蘇聯政治繼承中是非常必要的。斯大林之所以能在激烈的黨內斗爭中脫穎而出,戰勝比自己資歷、威望更有優勢的資深領導人,靠的正是對蘇共中央行政機關的掌控。但戈爾巴喬夫在從政之路上籍籍無名,完全靠領導的賞識和運氣才上到了高位。

《改革與新思維》把各種社會問題歸結為蘇聯體制以及勃列日涅夫后期的“停滯”
缺乏政治歷練和政治基礎是新上位的戈爾巴喬夫最大的短板。造成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因規避政治繼承風險而形成的“老人政治”,其后果卻落到了戈爾巴喬夫身上。戈爾巴喬夫執政之初,面臨著嚴峻的、迫不及緩的社會形勢,必須盡快樹立威信,以及盡快獲得執政合法性和執政資源。然而,在“老人政治”施行了20多年后的蘇聯,如此艱巨的任務顯然超出了初出茅廬的戈爾巴喬夫的能力。更不幸的是,年輕自負的戈爾巴喬夫面對如此巨大困局,卻選擇了最錯誤的方法——通過否定前任領導人來樹立自己的權威。戈爾巴喬夫請出政治盟友雅科夫列夫捉刀拋出了蘇聯“一攬子”改革規劃全圖——《改革與新思維》。[4]在《改革與新思維》中,戈爾巴喬夫在“公開性”和民主的旗號下,把各種社會問題歸結為蘇聯體制以及勃列日涅夫后期的“停滯”,由此把社會矛盾及不滿引向體制和前任,把改革矛頭指向蘇聯共產黨。
戈爾巴喬夫的做法引起了兩方面不良后果。一方面,實際改革進程尚未開始,蘇共黨內以及社會上先爆發了爭議,經濟社會問題上升為政治與意識形態爭論,加大了解決經濟社會問題的難度,同時削弱了戈爾巴喬夫作為蘇共領導人的政治資源。當時蘇共的“二把手”利加喬夫就公開反對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路線。另一方面,以葉利欽為代表的各加盟共和國的地方實力派看出了戈爾巴喬夫的偽善和蘇共中央的虛弱,于是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那時的蘇聯社會形勢,可謂心懷異志、天下洶洶。最后時刻很快就到來了,1991年12月8日,蘇聯三個加盟共和國的總統,白俄羅斯總統舒什科維奇、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烏克蘭總統克拉夫丘克,在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簽署《別洛韋日協議》宣布:“蘇聯作為國際法主體和地緣政治現實已經停止其存在。”蘇聯被宣告死亡。
30年后回頭看,政治繼承的無序和非制度化是蘇聯解體的政治根源。由于這一問題,本來還可以通過調整和改革解決各種問題的可能和機會徹底喪失了。

蘇聯解體對世界、對中國形成了巨大震撼和沖擊,總結蘇聯的經驗教訓對中國尤為重要
蘇聯解體對世界、對中國形成了巨大震撼和沖擊。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與俄羅斯及蘇聯有著密切關系,總結蘇聯的經驗教訓對中國尤為重要。
在政治繼承問題上,中國與蘇聯也有相似之處,畢竟蘇聯模式對中國有很大很深的影響。中國體制下政治繼承同樣是一個嚴肅而重大的問題。新中國政治體制下的第一次政治繼承發生在毛澤東主席去世后。在1976年9月毛主席去世后,中共中央最高領導層旋即發生激烈政治斗爭。毛主席去世后不到一個月,“四人幫”即被逮捕。此后,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中共的路線、方針、政策發生極大的改變。最后,形成了以鄧小平為核心的中共新的最高領導層。
21世紀初,國際核電市場復蘇轉暖,日本企業在政府支持下通過收購和聯合等方式與國際核電技術巨頭開展合作,在當時的國際市場上形成以日本企業為主的三足鼎立(日本東芝-美國西屋、日本三菱-法國阿海琺、日本日立-美國通用電氣)局面,并在美國、英國、越南和印度等國市場取得顯著進展。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和蘇聯都面臨著社會危機,都迫切需要改革。改革在兩國都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但如何改革卻是個大問題。尤其在中國,改革更是無先例可循。于是改革首先遇到了方法問題。后來的事實表明,只有采用正確方法才能走通改革之路,而錯誤的方法會把國家引進死胡同。鄧小平領導下的中國改革開始于上世紀70年代末,戈爾巴喬夫領導的改革開始于80年代中期,二者在時間上相距不遠。中國改革很快就見到了成效,而蘇聯在戈爾巴喬夫改革6年后竟然走向解體。相比之下,中國和蘇聯改革至少有三個重大區別。
第一,“向前看”還是“向后看”。
中國改革是“向前看”,蘇聯改革是“向后看”。在正式拉開中國改革開放大幕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中共召開了一次中央工作會議。在會上,鄧小平作了題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重要發言,這被認為是對中國改革開放總綱領的闡述,為中國改革開放定下了總基調。當年中國與蘇聯也曾相似,從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中國在“左”傾道路上越走越遠,“大躍進”“反右傾”“三年困難”“四清運動”,最后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一路折騰下來,國家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到了70年代末,中國社會積累了幾十年的問題和矛盾可謂積重難返,一招不慎就可能引發不可收拾的局面。在這時候,如果清算歷史舊賬,分清歷史上的是是非非,必然重新挑起內斗;中央確立的“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的方針必然會落空,整個國家會重新回到“階級斗爭為綱”的狀態,全黨全民會落入彼此仇視、彼此清算的淵藪。鄧小平看清了中國社會面臨的嚴峻形勢和存在的主要問題和矛盾,他毅然決然地把中國人民的目光引向經濟建設,引向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他相信,只有暫時放下是非恩怨,靠時間、靠生產發展、靠改善人民生活,才能醫治國家創痛,撫慰人心。
對比蘇聯,很不幸戈爾巴喬夫選擇了“向后看”,他試圖以否定體制和否定前人的方法獲得合法性,結果挑起了社會大混亂、大動蕩,把社會引向新的紛爭,最后不僅沒有分清是非,更葬送了整個國家。
第二,“兩點論”還是“單向度”。
中共關于改革開放有個基本路線,即“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兩個基本點,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實行改革開放新政之后,社會上十分活躍,各種思想、各種主張紛紛涌現,關于改革也有各種觀念和思路。在1979年召開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各種思想碰撞達到了一個高潮,會議主辦單位中共中央宣傳部不得不找鄧小平出來“統一思想”。3月30日,鄧小平來到會上發表長篇講話,這就是后來收到《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中的名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這篇講話的核心思想就是兩個:第一,中國必須改變過去的舊政策、舊思路,走一條全面改革開放的新路;第二,改革開放必須在四項基本原則(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框架內進行。
為什么在即將開始告別過去、走向未來的時候,卻要提出這“四個堅持”呢?中國改革開放成功的奧妙就在這里。當時的中國要走一條新路,但新路怎么走,改革如何搞,卻無人知曉。在這種情況下,鄧小平的方法是,既然不知道改革什么,就從不能改什么入手。按今天的話說就是:為即將到來的改革設置“負面清單”,這是對改革的未雨綢繆,是風險防控。這確實可以說是中國人的智慧,是鄧小平的智慧。他以辯證的思維方式看待改革開放,他把否定“文革”“左”傾路線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對沖”,并將此設為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由此出發,在實踐中不斷探索,不斷修正,盡可能把風險置于可以調整控制的范圍之內。鄧小平指導的改革開放是靈活雙向的,對比戈爾巴喬夫“單向度”“單車道”的有去無回的改革,其中的奧妙一目了然。
第三,“摸著石頭過河”還是“一攬子計劃”。
“摸著石頭過河”是中國改革開放時代的一句名言。它的意思是,在改革開放的探索中強調實踐第一,從問題出發,靠問題推動改革開放。改革開放無現成經驗可循,改革現有制度和體制十分復雜,從問題出發可以避免主觀性、盲目性及系統性風險,將可能遇到的問題和風險置于可控范圍內。“摸著石頭過河”還有一層意思是采用試點和“試錯法”。中國改革開放從開始時就采取試點方法,如1979年設立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四個經濟特區,對改革開放舉措進行實驗,在實驗、試點的基礎上穩步推進、逐步推廣。
聯系到政治繼承問題,這也是中國與蘇聯的一個區別。由于倉促草率的權力交接,在重要的歷史關頭,蘇共選擇了一個新手乃至“局外人”。清楚這一點,蘇聯改革失敗就不難理解,它有著深刻的歷史必然性和制度原因。而中國改革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毛澤東的繼承者鄧小平的個人素質。鄧小平是中共的早期領導人,有著長期歷練、豐富經驗和深厚資源。他在中國政治舞臺三落三起,是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鄧小平上臺后,并沒有徹底否定毛澤東。1981年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一定程度上否定毛澤東“左”的錯誤,從而為改革開辟道路;但同時又肯定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和在中國革命、新中國建設中的功勛,這樣就避免糾纏于歷史恩怨。鄧小平對毛澤東進行“三七開”的評價,既有否定又有肯定,這樣就使他對毛澤東的繼承有了歷史合法性。而戈爾巴喬夫誤以為否定前人可以樹立自己的威信,結果適得其反。從歷史規律看,政治繼承不能輕易否認前人,而是應盡可能地繼承前人的合法性資源,正所謂“繼往開來”。
從古至今,政治繼承是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政體都不能回避的問題,同時又是一個十分重要、相當困難復雜的問題。在改革開放中,在鄧小平的主持下,中國在政治繼承方面形成了一個新方法——“政治核心過渡體制”。

中國在實行改革開放新政的40多年里,保持了體制和政策的連續性、穩定性
從十月革命后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歷史經驗教訓看,政治繼承有一個兩難問題,即被繼承者和繼承者之間的平衡問題。一般來說,老一代政治家具有成熟經驗和豐富資源,但進取心和精力不足。為保持政治體系活力,應當不斷有新生代接替老一代。新生代具有朝氣活力,勇于進取,但經驗不足、資源不夠,一旦接班難免有“新手上路”問題。合理、有效、安全的政治繼承應該兼顧這兩方面,但在實踐中難有萬全之策。
鄧小平在“文革”結束再次復出后,就高度重視中共的政治繼承問題。按當時的說法就是干部“四化”問題,即要實現中共干部隊伍的“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其中年輕化是關鍵。但實現干部“四化”并不容易,開始時只是實行了退休制度,騰出崗位讓年輕干部上來。在最高層,鄧小平以身作則,主動選拔年富力強的中年干部進入中共最高領導層。應當說,這與當時蘇聯的做法已經有了很大不同。但事實證明,果斷提拔新生代也有問題。中共在改革開放后,連續兩任總書記先后下臺都未能真正接班。這給了中共領導層包括鄧小平很大的沖擊,同時也啟發他們采用新的做法以解決“接班人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一種新型政治繼承體制——“政治核心過渡體制”被創造了出來。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是兩種基本政治價值觀。保守主義的價值取向是對固有價值的堅守與回歸,以保持和煥發制度的價值與活力。自由主義的價值取向是追求變革,通過變革求發展。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作為政治哲學觀念都是有道理的,也都是各國政治實踐的歷史和現實中的客觀存在。如果從政治哲學角度看,鄧小平創制的政治核心過渡體制,恰恰是一種將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結合起來的政治繼承體制、接班體制。
具體來說,在政治核心過渡體制之下,在政治繼承的過渡期間,由新生代和老一代分享政治權力,從而避免權力的截然交接。在過渡階段,由新生代負責政治權力日常運行,即由新人執掌政治體系的“前臺”。而老一代資深政治家在“后臺”保留最終決策和裁判權。經過一段時間的過渡,最終把“前后臺”統一起來,把決策權、執行權統統交給新生代,完成政治繼承。這種體制在中國也被稱為“半退制”。這樣做的益處是顯而易見的。新生代年富力強,勇于創新,積極進取,可以帶來活力,推進事業快速發展。但新生代經驗不足,在探索中難免會出現失誤,甚至走錯方向。在這種情況下,就可以依靠老一代的經驗和穩固的政治立場牽制新生代的魯莽和輕進,規避風險,減少損失。這種體制相當于給政治權力體系加裝了一道保險閥,系上了一條安全帶,以確保政治體系不偏離正確的政治方向,不發生顛覆性錯誤。
正是探索建立了這樣一條保持政治延續性的政治繼承體制,中國在實行改革開放新政的40多年里,在保持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條件下,執政黨進行了三次權力交接,使得體制和政策保持了連續性、穩定性,為中國的工業化、現代化事業提供了可靠的政治保障。
蘇聯解體已有30年。30年來,曾經“一邊倒”學習蘇聯并脫胎于蘇聯體制的中國,通過改革開放實現了國家工業化、現代化的跨越式發展,并逐步探索形成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形成了中國模式。中國道路、中國模式的形成,離不開中外正反兩方面歷史經驗教訓的借鑒與比較。在這個意義上,歷史上的蘇聯以及今日的俄羅斯仍然是中國的一面鏡子。
注釋:
[1] 大衛·科茲、弗雷德·威爾:《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體制的終結》,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2] 習近平:《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4年9月6日第2版。
[3] 陳之驊主編:《蘇聯史綱(1953——1964)》,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頁。
[4] 米·謝·戈爾巴喬夫:《改革與新思維》,新華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