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喜 何西杰 李 明
2020年春,受新冠肺炎疫情沖擊,美國金融市場在短時間內四次觸發股指熔斷。隨著一批老牌企業宣告破產,起初那些有關疫情結束后美國經濟(包括金融市場)韌性的玫瑰色幻想被一一證偽。疫情造成如此巨大的沖擊和破壞,根本原因在于停工停產、控制社交距離等措施加劇了人們對美國經濟脆弱性的恐慌: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企業債務危機愈演愈烈,停工停產進一步惡化了其償債能力及市場預期;美國的產業結構與就業結構也因疫情而承壓不小,停工停產不僅會導致嚴重的就業危機,進一步惡化家庭債務情況,甚至可能釀成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1]
當前美國經濟所處的境地,充分暴露出1989年以來美國歷次金融危機背后的實體經濟困境,也為我們理解金融危機的底層邏輯提供了難得的樣本。簡而言之,近四十年的周期性金融危機在很大程度上挑戰了“金融不穩定假說”或“產能過剩”“積累危機”等傳統的宏觀理論,[2]要求我們必須對微觀基礎與邏輯展開進一步分析。我們認為,過去四十多年的金融化進程,是信息與通信技術(ICT)大爆發時期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互動的階段性表現,它深刻塑造著從政治制度到企業行為,甚至社會常識等各個方面,并導致了發達國家的債務危機、就業危機、金融泡沫以及周期性的金融危機;隨著ICT趨于成熟,要充分實現其經濟價值,需要通過必要的制度重建重塑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的關系,確立產業資本的主導地位。此時,周期性金融危機就可能成為引發全球治理體系重建的重要轉折點。從這一視角出發,以充分利用ICT、推動產業升級為目的的制度重建,將成為后疫情時代國際競爭的重要內容。
本文逐層深入地討論以下關鍵問題:金融化如何使美國企業進入持續的債務危機?金融化如何系統性地導致并加劇了就業危機?如何基于大歷史視角理解過去四十多年的金融化?如何從大歷史視角出發,設計中國的轉型升級戰略,使整個經濟體系獲得持續而穩定的繁榮,贏取未來競爭砝碼?
金融化是一個廣泛存在于社會經濟體系各個層面的歷史過程。其中,國民經濟結構、大宗商品及企業收入構成的金融化往往更容易被發現,并被反映為統計指標。[3]但這遠非金融化進程的全貌,更不足以揭示深層次的微觀過程。鑒于此,本文進一步提出微觀層面企業金融化的三種具體表現形態,即公司治理金融化、盈余分配結構金融化與積累方式金融化。
其中,公司治理金融化和盈余分配結構金融化的制度誘因是經濟政策的金融化,即美國政府基于市場原教旨主義而持續推進的金融領域的“去管制化”(金融自由化)。20世紀70年代,面對日本在全球市場上的挑戰,美國工業部門的投資回報大幅萎縮,為解決前期擴張導致的債務問題,高風險高收益的垃圾債券興起:1973年,機構投資者開始投資垃圾債券,為垃圾債券市場注入了流動性;1978年修訂的《雇員退休收入保障法》以及1982年的《佳恩-圣·杰曼法》促使金融管制不斷放寬,進一步刺激了市場。
投資管制的徹底解除,使機構投資者在股票市場上的權重與日俱增:1945~1965年,機構投資者持有的公司股票比例僅從7%上升到16%,但這一數字在1990年達到46%,1997年更達到57.3%。大型公司股票尤其受到青睞:早在1990年,機構投資者就掌握了美國市值前1000名的大型企業50%的股份,1995年這一數字超過57%。這從根本上改變了美國企業的治理結構:大型企業從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兩權分離”轉變成資本所有權(私人投資者)、資本經營權暨企業所有權(機構投資者)與企業經營權(職業經理人)“三權分離”。[4]這從根本上重構了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之間的平衡,導致了“公司治理金融化”:作為私人投資者的代理人,機構投資者要確保其收益,就要迫使企業“吐出自由現金流”用于分紅和回購。因此,“股東價值最大化”逐漸成為公司治理領域的主導價值觀,絕大多數經理人逐漸放棄了對生產與創新性投資的戰略控制,企業盈余分配的主要方向從產業投資轉向分紅、回購等金融性支出,企業盈余分配結構金融化順理成章。表1就展示了美國企業金融性支出螺旋式上升(與金融危機周期高度同頻共振)的歷史進程。

表1 1988~2007年美國企業稅后利潤分配(單位:%)[5]
在此期間,以“去管制”為基本特征的經濟政策金融化,不僅為宏觀層面泛金融業的金融化創造了可能,也為公司治理和盈余分配結構的金融化埋下了種子;而企業金融性支出的擴張則為泛金融業的持續擴張提供了流動性支持。這一連串變化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后果。其一,首當其沖的就是企業債務的逐漸放大。金融性支出螺旋式上升的背后是企業債務的螺旋式上升(如表1):1978~1998年間,美國垃圾債券的發行規模從最初約15億美元上漲到1998年的1400億美元以上。[6]其二,分紅和回購導致的財務壓力改變了企業創新活動。雖然標普500企業現金支出中的研發占比一直在12%~14%之間,[7]但企業研發的風險和時間偏好卻大為改變:重大創新項目比率大幅下降,革命性產品大幅減少;[8]通用電氣這類能力退化的老牌工業企業和波音737Max這類問題產品越來越多。其三,股市的“晴雨表”功能被嚴重扭曲。大規模回購壓低了市盈率,使股價偏離企業基本面。據統計,1997~2000年和2015年至今兩個債務周期中,標普500指數的漲幅與企業回購規模高度正相關,而企業同期的稅后利潤則相對穩定。[9]這意味著,美股長期繁榮的背后是日益龐大且脆弱的企業債務,一旦出現類似疫情這種劇烈沖擊,企業增長和償債預期遭破壞,資產泡沫破滅的危險就會陡然上升。
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的金融化還導致了嚴重的就業危機和結構性的貧富分化。從宏觀來看,泛金融部門的就業吸納能力遠不如制造業部門,其擴張也無法導致等比例的就業擴張:1950~2001年間,美國泛金融部門對GDP的貢獻從約12%大幅上漲到24%左右,但相應的就業貢獻卻僅從4%微漲到7%左右。[10]從微觀來看,由機構投資者主導的公司治理金融化,不僅改變了企業的盈余分配結構,而且從根本上改變了企業積累方式:機構投資者以“快錢”邏輯要求企業(包括非金融企業)以盡可能低的時間成本和資金成本加速營利,保證資本回報。為此,傳統工業企業需要同時做好“開源”和“節流”兩方面工作。
開源首推輕資產、快周轉的金融業務。通用電氣等老一代工業企業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開始發展非相關金融業務:1996年之后,以次級貸款、個人消費信貸和抵押貸款業務為主營業務的金融部門(GECC)對通用電氣的利潤貢獻常年高于40%。1970~2000年間,金融業務占美國非金融企業資產比重從約1/3增長到約57%,為支撐金融業務而發生的借款利息占凈營業盈余的比重也從15%激增到近30%。這種“借短放長”的運作模式使企業背負沉重的債務和利息負擔,并復制著宏觀層面金融化的一般邏輯,對就業容量造成損害。
節流則要削減重資產、慢周轉的傳統制造業務。在利用全球產品市場的同時,美國企業將以往立足本土的運營工作,尤其是重資產環節進行全球化分工,以此降低固定資產投入,分散投資風險。而在產能(過剩)全球化的背后,美國企業對國內勞動力的依賴不斷下降。在經歷了工作崗位長期縮編之后,幸存崗位的工資增長也停滯了。節流壓力與工會勢力的退潮相結合,中止了美國工業企業中工人工資與生產率水平齊頭并進的進程。20世紀70年代之后,二者開始脫節,且差距越拉越大。[11]
但所有這些努力都不是為了扭虧為盈,而是為了進一步擴張利潤:1994~1997年,美國企業縮編總額超過186萬,利潤水平卻屢創新高。同時,管理人員尤其是高管收入日益依賴股票和期權。這不僅強化了高管層通過回購推高股價的動機,而且進一步拉大了企業內部乃至全社會的貧富分化。[12]
持續萎縮的就業容量、不斷拉大的收入差距和普通工人階級日益窘迫的經濟狀況,不僅導致了諸如社會斷裂、食利階層擴張勢力以至侵蝕民主等社會性后果,還對微觀層面的企業運行產生了深遠影響:它摧毀了企業中員工(包括經理人)與企業共成長、共發展的理念,拉大了戰略與執行、技術與生產之間的鴻溝。[13]受此影響,美國工業企業中的員工忠誠與內部團結每況愈下,車間的競爭優勢無從談起。
至此,戰略控制、財務承諾與組織整合這三個創新型企業的社會條件,[14]分別被公司治理金融化、盈余分配結構金融化和積累方式金融化徹底破壞,美國的創新型企業失去了制度土壤,工業能力隨之被逐漸掏空。正是這種持久、深入的能力退化,導致了美國傳統工業州的沒落、規模空前的產業空心化和“銹帶”上“白人藍領”的大批失業,間接促成了特朗普在2016年的勝出。同樣是這種持久、深入的能力退化,使特朗普在任的四年面臨空前尷尬:伴隨著基礎設施與基礎能力的退化,產業空心化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逆的,美國本土已很難找到足夠多的生產性投資機會,這使得為了“讓美國重新偉大”而回流的大量美元難有用武之地,不得不以回購的方式流向華爾街,不僅成就了美股三大指數在過去四年的飛速上揚,還進一步加劇了貧富分化。
除上述泛金融業(宏觀層面)和非金融企業(微觀層面)的金融化之外,中觀層面的商品金融化也是以往討論關心的議題。此處的商品既包括資本品等大宗商品,也包括近年廣受資本追捧,以“姜你軍”“蒜你狠”為代表的普通消費品。其中,前者的金融化程度更高,受投機情緒和市場資金狀況的影響更大,更容易出現資產泡沫。如前所述,過去四十年間推高投資品價格、造成資產泡沫的流動性,很大程度上來自企業分紅、回購等金融性支出,這從根本上決定了實體經濟與金融部門的反方向運動。而這組反方向運動中的各種力量——經濟政策金融化、公司治理金融化、企業積累金融化以及大規模的商品金融化(包括納斯達克股票市場的創立),無一例外都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之后。[15]
為什么這些關鍵的、親金融的制度轉向都始于此一時期?習慣性的回答是日本(和西德)從那時起開始在全球市場威脅美國工業霸權,美國工業投資回報大幅下滑,金融業因此成為重要的投資方向。但這種回答的缺點顯而易見:來自蘇聯和歐洲一體化的挑戰在20世紀60年代就已出現,為什么上述下滑和轉變并未提前發生?20世紀90年代之后日本的威脅解除,美國一度在ICT領域獨領風騷,為什么沒有出現相對于這些轉變的反動(如去金融化,甚至反金融化)?顯然,回答這些問題需要更加歷史主義的考慮,需要從經濟發展的長周期,即長波角度加以分析。
從技術進步的角度來看,一個經濟長波逐步展開的核心是存在某種低成本、無限量供應的關鍵生產要素(通常來自材料與能源工業),其發展不僅會催生新的產業部門和基礎設施等長波“引擎”部門,還會與整個經濟系統的諸多產品和工藝結合,使“老工業”長出“新形態”。前述一系列轉變使關鍵生產要素的價值最大化,而實現轉變的要害在于,建立與之相適應的一整套新的生產組織原則。這一過程以核心國家為起點,并在相關技術逐漸成熟的過程中向發展中的邊緣國家擴散,整體上可分為三個階段——(1)導入期:關鍵生產要素技術大爆炸,引擎部門大發展。這些產業因此成為投資“風口”,大量金融資本涌入,直至其估值嚴重偏離實際價值,金融資本與生產資本有關回報方式與周期的分歧日益尖銳。這一過程最終在金融資本的裹挾下走向日益嚴重的貧富差距。(2)轉折點:通過對制度框架的結構性調整克服市場失靈,重塑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的關系。受到引擎部門慣性吸引力的作用,導入期形成的金融泡沫即便破滅也不會自動流入其他產業,而改變這一局面只能借助有針對性的制度建設。(3)展開期:通過在更大范圍內促進金融資本與生產資本的再次耦合,關鍵生產要素將重塑各個產業部門和整個社會經濟體系,并突出表現為廣泛的效率提升。隨著回報難度不斷增加,金融資本會從實體經濟中抽離出來,尋求發展中國家和重大新技術的投資機會。[16]
圖1展示了工業革命以來的五次長波,其中前四次已完全展開,目前處于ICT長波之中。這一輪長波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當時,上一輪長波、基于化石能源的大規模流水線生產方式的發展動力漸趨枯竭,蘇聯、日本、德國的挑戰使美國這個核心國家的工業投資回報率急遽下降,金融資本逐步脫離美國的工業基礎另覓出路,進而倒逼導致了20世紀70年代與金融化有關的一系列關鍵制度轉向:在技術層面,源于20世紀40年代末的現代信息與通信技術漸成氣候,以半導體(集成電路和顯示元件)為關鍵生產要素的一組引擎部門成為金融資本青睞的“風口”;在全球治理層面,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至關重要,它不僅為美元金融“去管制化”創造了條件,也為貧富分化和資產泡沫的全球化創造了條件。此后,在一個全球連通的產品市場和資本市場上,以美元為基本結算工具且日益金融化的國際貿易,使美國霸權與金融資本主義的結合日益緊密,進而嚴重傷害了資本主義的多樣性。[17]

圖1 歷史記錄:泡沫繁榮、衰退期和黃金期[21]
近三十年的長波展開期使ICT在金融資本支持下迅速發展,但也面臨越來越多的困難:來自“引擎”部門的投資機會逐漸減少,以重大創新為標的、以技術機會為拉力的互聯網泡沫最終在2000年破滅。但由于經濟政策金融化的慣性,制度框架的結構性調整遲遲未能到位,金融資本逐漸與產業資本解耦,轉而進入一個由流動性過剩推動的資產泡沫時段,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就是這次“雙泡沫”(double bubbles)過程的階段性后果。[18]此后,全球層面的轉型議題遷延日久,導致“我們現在面臨的形勢與20世紀30年代、40年代相同”[19]。國內有關大蕭條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比較研究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20]而日益深入的金融化和此次新冠疫情則在全球范圍內進一步刺激和強化了貧富分化、債務擴張、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等一系列危機的核心共性。
至此,我們基于長波的視角,可以梳理出形成過去四十多年金融化浪潮以及由此導致的近二十年三次全球金融危機的邏輯框架(見圖2):整個過程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大規模流水線生產方式的潛力枯竭,這迫使決策者放松了金融管制以提振投資回報,金融資本得以去尋找新興產業。此后,ICT成為新的關鍵生產要素,并在四十多年間吸聚大量金融資本。金融去管制還把大型公共基金等影子銀行變成了機構投資者,導致微觀上公司治理、盈余分配結構與積累方式的金融化。這引發了分紅、回購等金融性支出的大幅增長,破壞了企業創新的財務承諾,埋下了債務危機的種子,同時為金融市場提供了流動性支撐;而由此引發的裁員破壞了企業創新的組織整合,導致就業危機與分配差距拉大,也使全球產能過剩與局部需求不足并存成為可能。受此影響,作為產業革命的核心國家,美國的實體經濟出現顯著的能力退化與空心化,金融部門則在流動性支撐下形成資產泡沫。二者之間的這種反方向運動,構成了金融危機周期性積累與發生的底層邏輯。總之,美國在長波轉折點上被路徑鎖定了。

圖2 長波視角下周期性金融危機的邏輯框架
長波的視角告訴我們,美國今天身陷周期性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是無法通過有效的制度調整,重建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的良性互動,從而跨越長波轉折點,啟動長波“下半場”(展開期)。這對今天的中國有著重要的警示意義與啟示作用。
最首要的是以美為鑒,避免金融化的路徑鎖定。這需要我們對近年來流行的“第六次長波”“新一輪(科技和)產業革命”的說法保持警惕。[22]如果將“第六次長波”作為政策基點,相應的下一代“引擎”就會成為金融資本新的避風港,從而在實體經濟之外繼續炒作新“泡沫”,最終導致跨界合作創新的難度增大,阻礙整個經濟體系的包容性發展。
在擺脫金融化制度慣性的基礎上,需要重新確立產業資本在ICT長波下半場中的主導地位。在微觀層面,這需要企業發展方式轉型升級,重建創新型企業:將企業從公司治理、盈余分配結構和積累方式三方面的金融化枷鎖中解放出來,重新確立面向生產性與創新性活動的戰略控制、財務承諾和組織整合,以支持實體經濟部門的全面創新,進而以實打實的生產率提高取代金融擴張,成為企業利潤增長的新的主要來源;在宏觀層面,這需要工業發展戰略轉型升級:在今后二十年甚至更長時期內,推動國民經濟體系各部門與前述引擎部門的深度融合,尤其是利用ICT推動中低技術產業的創新和數字化轉型。通過這種跨產業深度融合,在一個基礎廣泛的產業體系范圍內實現創新與協同,彌合過去四十多年不斷拉大的貧富差距,在經濟體系層面達成真正的共享。
具體到中國這種后發國家,長波下半場的數字化轉型任務具有“工業化”與“數字化”的雙重性。這也使得中國的“下半場”戰略可以采取某種“一體兩翼”的形式。
在“工業化”一翼,核心任務是在整個工業體系范圍內補齊工業化的能力缺口,尤其是核心技術短板,這是中國本土產業開辟自主價值鏈,爭奪產品定價權和利潤分配主導權的必要條件,也是整個經濟體系在數字化時代深入利用ICT的重要前提。西方領先企業正是在技術、質量、業務流程等方面的能力基礎達到極限之后,才大舉利用、吸收ICT,對傳統資源與能力進行重新組合和賦能強化,而我國企業也正是由于材料、工藝、需求等關鍵環節的積累不足,才會在工業互聯網、智能制造、工業軟件等多條戰線上被屢屢“卡脖子”。因此,以各行業本土企業為主體,以自主可控為目標,覆蓋技術、管理、組織等各方面的全面學習與創新,仍是中國工業發展的首要任務,因為“這種積累,你是繞也繞不過去的”[23]。
在“數字化”一翼,核心任務是在上述本土工業化能力的支撐下,為ICT尋找更多的應用場景,使其進入盡可能多的產業領域,挖掘和實現其經濟價值,從而最大程度地攤薄建立“引擎”部門的沉沒成本。對中國來說,這場轉型的特殊性在于,中國第一次與西方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西方雖然掌握著工業核心技術,但四十年的金融化與去工業化已經嚴重破壞了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相結合的物質基礎與社會條件;相比之下,中國雖然存在積累不足的劣勢,但世界最完整的國民工業體系和第一大工業經濟體所蘊含的極其豐富的場景資源,構成了數字化轉型的強大需求拉力,這也是中國“燈塔工廠”數量穩居全球第一的根本原因。而在網絡通信(5G)、云計算和人工智能等數字化轉型的關鍵技術支撐領域,中國甚至是全球僅有的能夠形成完整的本土整體解決方案的國家。總之,面對長波下半場,中國和西方各有千秋,都是無人區的“新手”,都沒有可資借鑒的成熟方案。這意味著,過去那種通過“跟隨(西方現成產品和性能指標)”“解決有無問題”的傳統政策思維失去了邏輯起點,必須回歸中國自己的戰略目標和基本國情,通過構建官、產、學良性互動,積極保護和開發數字化轉型場景這一戰略性資源,自主可控地扎實推進ICT與整個經濟體系的深度融合。

面對長波下半場的數字化轉型任務,中美各有千秋
連接“兩翼”的“一體”,即“兩翼”得以全面展開的前提條件,是制度框架的結構性調整,完成從導入期到展開期的“轉折”。抑制金融資本無序擴張,控制脫實向虛的金融虛熱,重建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之間的關系,是制度調整的中心任務。如果世界主要國家能夠堅持開放、合作、共贏,這場制度調整有可能在和平條件下,以重建全球金融規制、建設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的形式完成;反之,如果各國都為了應對危機而在民粹主義道路上越走越遠,甚至任由其如大蕭條之后成為危機“自我延伸的邏輯”的一部分,[24]中國就必須為全球清算金融化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與物質準備。而作為潛在的“下半場”主導力量之一,中國能否按照產業資本的邏輯推動轉型升級,不僅決定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也影響著世界各國在當前十字路口的戰略抉擇。
注釋:
[1] 童黎:《越來越多美國人吃不飽飯了》,觀察者網,2020年8月16日。
[2] 代表性解釋如Jack Rasmus,“The Deepening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From Minsky to Marx and Beyond,”Critique, Vol. 36, No. 1, 2008, pp. 5~29;趙磊、李節:《金融危機:為什么要重提馬克思》,載《馬克思主義研究》2009年第6期;馬錦生:《美國資本積累金融化實現機制及發展趨勢》,載《政治經濟學評論》2014年第4期。
[3] 這是以往金融化研究的主體,見張成思:《金融化的邏輯與反思》,載《經濟研究》2019年第11期。
[4] 孫喜:《制度誘拐、金融拖累與能力退化:以通用電氣(GE)為例》,載《科研管理》2017年第12期。
[5] Andrew Kliman and Shannon D. Williams,“Why 'Financialisation' hasn't Depressed US Productive Investment,”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 39, No.1, 2015, pp. 67~92.
[6] Glenn Yago and Susanne Trimbath,Beyond Junk Bonds:Expanding High Yield Marke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7] 《摩根大通最新報告:31張圖看懂美國股市和經濟》,新浪財經綜合,2020年4月4日。
[8] George S. Day,“Is It Real? Can We Win? Is It Worth Doing? Managing Risk and Reward in an Innovation Portfolio,”Harvard Business Review, Vol. 85, No.12, 2007, pp. 110~120, 146.
[9] “Corporate Profits Are Worse Than You Think,”realinvestmentadvice, November 7, 2019.
[10] Greta R. Krippner,“The Financi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Economy,”Socio-Economic Review, Vol. 3, No.2, 2005, pp. 173~208.
[11] William Lazonick,“Profits Without Prosperity,”Harvard Business Review, Vol. 92, No.9,2014, pp. 46~55.
[12] Robert J. Gordon and Ian Dew-Becker,“Selected Issues in the Rise of Income Inequality,”Brookings Papers on Economic Activity, No. 2, 2007, pp. 169~190.
[13] William Lazonick,Sustainable Prosperity in the New Economy?W.E. Upjohn Institute,2009.
[14] 創新型企業理論從創新過程的特征出發,討論了創新型企業的體制機制特征,即“創新型企業的社會條件”。當創新過程具有不確定性、累積性和集體性等特征時,創新型企業需要具備三方面社會條件:(1)由不確定性決定的戰略控制,以必要的戰略導向和管理控制確保創新投入和資源配置;(2)由累積性導致的財務承諾,以“有耐心的資本”支持學習與創新,直至獲得經濟回報;和(3)由集體性導致的組織整合,確保各職能、各層級人員的多技能投入。
[15] 史正富:《從雙層市場看政府與市場的作用》,載《經濟導刊》2015年第1期。
[16]Carlota Perez,Technological Revolutions and Financial Capital: the Dynamics of Bubbles and Golden Ages, Elgar, 2003.
[17] Ronald Dore,“Financialization of the Global Economy,”Industrial & Corporate Change,Vol.17, No.6, 2008, pp. 1097~1112.
[18]Carlota Perez,“The Double Bubble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Technological Roots and Structural Implications,”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 33, No.4, 2009, pp. 779~805.
[19] [21] Carlota Perez,“Capitalism, Technology and a Green Global Golden Age: The Role of History in Helping to Shape the Future,”in Michael Jacobs and Mariana Mazzucato, eds.,Rethinking Capitalism: Economics and Policy for Sustainable and Inclusive Growth, Wiley-Blackwell, 2016.
[20] [24] 劉鶴:《兩次全球大危機的比較》,載《管理世界》2013年第3期。
[22] 代表性觀點見賈根良:《第三次工業革命與工業智能化》,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
[23] 路風、封凱棟:《發展我國自主知識產權汽車工業的政策選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