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是一篇著名的傳記散文,兼具政論與諷喻色彩。文章從郭橐駝的命名、種樹專長以及“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養樹之道說起,再將此道“移之官理”,批評地方政府“長人者好煩其令”“而卒以禍”的擾民行為,說明植樹之理與為官之道間的關系,反映了作者企求社會安定和諧、百姓安居樂業的改革愿望。文章開篇簡介郭橐駝及其種樹特長,為后文抒發議論鋪墊基礎,再以種樹之道譬喻治民之理,事理相承,前后相應,生動體現出寓言體傳記的藝術魅力。
作為古文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之一、杰出的散文大家,柳宗元的行文語言簡潔雋永,具有高超的表現力。而唯其言簡義豐,個別表述也會引發后人的不同理解。本文將要論及的“既然已”就是一例,其所在文段具引于后: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用四個“欲”字概括“凡植木之性”的要義,“既然已”,又說到只要栽種盡心,其后棄之不顧,即可使“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對于“既然已”一句,通常選本的注解是:“已經這樣做了。既,已經。然,這樣。已,(做)完。”有學者認為這一訓釋不符合語言規律,批評道:“作注者把‘已看作這句話的主要動詞,那么‘然就是修飾‘已的狀語。但這是不符合古漢語語法規律的。‘然作為指示代詞總是謂詞性的,如‘雖然、既然、然則、然而等,從來不作修飾語用。因此這里的‘然也應該是謂語,而‘已則是語氣詞‘矣。”上述選本的注解當然值得商榷,批評者的意見也不無可取之處,其中將“已”字看作語氣詞“矣”字,如果僅就還原至文本中而言,文意也能夠說得通。不過,倘若我們嘗試著轉換一種思路,將“既然已”這一結構置于由漢譯佛經引起的梵漢語言接觸的背景下以及漢語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進行觀察,結果或許就是另外一種情況。
“既然已”的意思是“這樣了之后”,這顯然是表示謂詞性成分“然”字的過去時態。而上古漢語是沒有時態助詞的,只能借助于若干時間副詞充任狀語以表示謂語動詞的不同時態。將來時態常用副詞“將、且”,現在時態常用副詞“方、正”,過去時態則常用副詞“既、已”或“既已”連用。略舉過去時態的數例如下:
1.既聘,將以眾逆,子產患之。(《左傳·昭公元年》)
2.已殺孔父而弒殤公,召莊公于鄭而立之,以親鄭。(《左傳·桓公二年》)
3.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4.及文王崩而發立,是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史記·管蔡世家》)
魏晉南北朝期間新興起一種表達方式,即將部分虛化了的具有“完結”義的動詞“畢、竟、訖、已、了”之類詞語置于謂語動詞或其賓語之后充任補語,以表示動作的過去時態。略舉數例如下:
5.皆于宮門變戎服,著衣帢,入臨畢出外,還襲戎衣。(《南齊書·禮志下》)
6.王聞已,則詣精舍,以華香供奉。(《法顯傳》)
7.或如飛鳥,騰空來坐,食了飛去,人每不覺。(《神仙傳·董奉》)
8.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世說新語·雅量》)
9.支致書訖,帝命坐,賜酒食,仍勞問之。(《列異傳·蔡支》)
10.因其饑故,食七枚煎餅。食六枚半已,便得飽滿。(《百喻經·欲食半餅喻》)
以上前三例“畢”類詞語處于謂語動詞之后,后三例處于謂語動詞的賓語之后。
此外,還可同時使用上古漢語習用的表達方式與此期新興的表達方式,即在謂語動詞之前用“既、已”等副詞充任狀語,又將“畢、竟、已”等置于謂語動詞或其賓語之后充任補語,以表示動作的完成。略舉數例如下:
11.既悔過畢,稽首而退。菩薩慈惠度無極,行布施如是。(《六度集經》卷一)
12.商得崇祖啟事,已行竟,近無云云,殊稱前代舊意。(《南齊書·柳世隆傳》)
13.既被鞭已,以馬屎傅之,欲令速差。(《百喻經·治鞭瘡喻》)
14.既伏此國已,月氏王等篤信佛法,欲持缽去。(《法顯傳》)
15.既行刑已,其血青黃,緣旛竹而上標。(《搜神記》卷十一)
以上前三例“畢”類詞語處于謂語動詞之后,后兩例處于謂語動詞的賓語之后。還應指出的是,這類句式在西漢時期已偶有運用,如《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既馳三輩畢。”但尚未形成規范,用例也不如魏晉南北朝期間普遍。
特別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上述結構中的“謂語動詞+(賓語)+已”與“既+謂語動詞+(賓語)+已”兩種帶有“已”字的形式,常出現在漢譯佛經與佛學著述中,中土文獻中卻很少見到;而同類結構中使用其他“畢”類詞語的形式,中土文獻中較為常見,漢譯佛經與佛學著述中又較為少見。例如,僧伽斯那撰、南朝齊求那毗地譯《百喻經》2萬余字,“(既)+謂語動詞+(賓語)+已”的形式就多至46例,據此可見使用之盛。又可以分為直接置于謂語動詞之后與置于謂語動詞賓語之后兩種情況。直接置于謂語動詞之后22例:主人聞已、食已口爽、傍人見已(2見)、時人聞已、貧人得已、既被鞭已、汝兒生已、弟子見已、眾人聞已(2見)、貧人見已、此人聞已、駝既死已、彼既來已、既相睹已、諸賊取已、遠人聞已、其人聞已、長者見已、小兒得已、雄鴿見已。置于謂語動詞賓語之后24例:作是念已、聞此語已、王見賊已、既得之已、待與藥已、見聞是已、既見之已、舍此身已、來見之已、食六枚半已、斷常事已、至他界已、至天明已、既還國已、作是議已、王聞是已、既受敕已、既作要已、既到舍已、既犯禁已、兒聞語已、既至彼已、既捉之已、龜得水已。漢譯佛經與佛學著述中的這些“已”字,其功能雖與中土文獻中其他“畢”類詞語相近,但就與謂語動詞的結合關系看,也有一些不同之處,這里不再贅述。[1]
順便說及,前述例7中“食了飛去”的“了”字,發展到后來又可用于謂語動詞的賓語之后,例如《六祖壇經》——“秀書偈了,便卻歸房。”而當“了”字越過謂語動詞的賓語,緊貼在謂語動詞之后,與此同時又在詞義上進一步虛化,例如《敦煌變文集》“見了師兄便入來”中的“了”,就逐漸發展為成熟的過去時態助詞,并且一直沿用至現代漢語。[2]不過,即便“了”字已經逐漸成熟,“了”字之外的“畢”類詞語的使用仍很活躍,例如《紅樓夢》中“吃畢西瓜”(第三十六回)、“盥手畢”(第三回)、“吃畢了飯”(第二十四回)等,形式多種多樣,既可以單獨使用,又可用于謂語動詞及其賓語之后,甚至與“了”字配合使用;這種情況也一直沿用至現代漢語,只不過在現今語言中由“完”字取代了此前的“畢”字而已。而從語法分析來看,上述幾例中的“畢”字并非主要動詞,而是謂語動詞的補語,可以注釋為“(謂語動詞)完”,“完”字充任“謂語動詞”的補語。上述《種樹郭橐駝傳》中的“既然已”也當作如是觀,“然”字作為謂詞性成分,相當于選本注釋中“(做)完”的“做”,“已”字并非充任謂語的主要動詞,而相當于“(做)完”中的“完”字,充任謂詞性成分“然”字的補語,同時也無須再用“‘已則是語氣詞‘矣”的迂曲說法進行解釋。至于“既然已”的具體含義,由于是在復句中充任表示時間的分句,理解為“這樣了之后”較為準確順暢。
現在說說《種樹郭橐駝傳》“既然已”中“已”字的來源問題,對此學術界早就進行過卓有成效的討論。日本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辛島靜志曾說:“把意為‘……了以后的絕對分詞翻成漢語時,漢譯佛典的譯者使用‘已一詞,在梵語佛典里出現大量的絕對分詞。這就造成漢譯佛典里意為‘……了以后的‘已大量出現。”[3]北京大學蔣紹愚也曾將佛經譯文與原文進行比較,認為:“句中的梵文絕對分詞,都譯作中文的‘已。這些梵漢對勘的材料無可懷疑地證明了漢譯佛典中的‘已是語言接觸的結果。”后來,蔣紹愚又進一步申說:“有一些‘已的用法比梵文絕對分詞的用法有所擴大。這說明‘已已經擴展到譯經者的口頭語言之中。然后通過這些人和大眾的語言交流,逐漸進入全民語言中。” [4]

下面再來看看柳宗元一生好佛的情況。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一直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說:“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早在長安應舉與為政期間,他就十分追慕晉宋以來儒士文人與歷代名僧的交游,此后也一直熱衷于與出入官場、文壇的僧侶交往,他自己也在積極入世的同時盡力探求佛學,儒釋二道的思想對他的精神生活均有深刻影響。在《柳河東集》中,收有許多體現作者佛學思想的文字,例如碑文、塔銘、序文、詩歌。從這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的文學創作深受佛教思想的浸潤,很多作品都烙有佛學的印記,有的引述佛經故事,有的闡明佛學義理,有的徑直借取佛經用語。他的純寓言創作兼收并蓄,不少作品的寫法明顯模仿佛經寓言的體例,講一個現實故事之后,再用簡要的話語點明主題。例如《蝜蝂傳》揭露一種善負小蟲,“行遇物,輒持取”,“人或憐之,為去其負,茍能行,又持取如故”,“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寓言諷刺貪婪愚頑之人,立意即取自《舊雜譬喻經》卷上“蛾緣壁相逢,諍斗共墮地”的故事。《種樹郭橐駝傳》先敘述郭橐駝的養樹之道,然后又“移之官理”,也與佛教宣講教義時的寓言體例有相通之處。
如此看來,“既+謂語動詞+已”早就是漢譯佛經中的常見句式,柳宗元又與佛學思想、佛學人士有著密切聯系,而且“‘已則是‘矣”的訓釋方法忽略“已”字成因而悖于語言發展事實,那么在“既……已”中插入“然”字的“既然已”,正應視為仿用漢譯佛經的構形方式;“既然已”表示過去時態,作為分句而體現“這樣了之后”的時間意義,當然也是唯一的正確解釋。※
[1]蔣紹愚.《世說新語》《賢愚經》《齊 民要術》《洛陽伽藍記》《百喻經》中的 “已 、竟、訖、畢 ” [J].語言研究,2001(1).
[2]吳福祥.重談“動+了+賓”格式的來源和完成體助詞“了”的產生 [J].中國語文,1998(6).
[3]辛島靜志.漢譯佛典的語言研究.見:朱慶之.佛教漢語研究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4]蔣紹愚.語言接觸的一個案例——再談“V(O)已”.見:語言學論叢(第三十六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268-285.
(柳士鎮,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教材委員會語文學科專家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