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詩蕾 孟依依

9月21日,江西九江,游客在位于鄱陽湖都昌縣多寶鄉水域的明代石橋附近游玩。圖/視覺中國

8月22日,受連日高溫少雨天氣影響,鄱陽湖水位持續下降。鄱陽湖進賢段水域灘涂在水流分支的沖刷下,呈現出“大地之樹”景觀。圖/新華社
什么是鄱陽湖?
以中國第一大淡水湖聞名,卻沒有一個確定的面積數據。地處長江中游,承接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水五大河流來水,作為過水性、吞吐型的季節性湖泊,鄱陽湖主體及附近水域面積在2020年洪水年高水位時更新至4206平方公里,為近10年來最大,而枯水期最小面積則只有526平方公里。
20年來,鄱陽湖的水文節律正在改變,又因其生態名片、建閘討論,總是處在風口浪尖,這些討論正是與鄱陽湖相關的人與湖、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江西省與長江中下游省市、鄱陽湖流域和整個長江流域的復雜關系的佐證。
自2002年江西省代表團在全國“兩會”上的“建壩”議案(《關于要求開展鄱陽湖控制工程項目建議書加快立項進程的建議》),到2009年9月15位院士和專家給國務院寫信反對,鄱陽湖工程引發的爭議形成了輿論漩渦,科學界、環保組織、新聞媒體和有關部門紛紛加入討論。在2009年江西省向國務院提交的《鄱陽湖生態經濟區規劃》中,將“建壩”調整為“建閘”。方案此后又歷經幾次修改,逐漸淡化了涵蓋防洪、發電、灌溉和航運的綜合水利樞紐的訴求,轉為建閘不建壩、調枯不控洪、攔水不發電、建管不調度的開放式全閘工程。
在長江中下游四大淡水湖(鄱陽湖、洞庭湖、巢湖和太湖)的環保工作中,對其他三湖的關注多集中在城鎮污水、工業廢水排放的控制,而對鄱陽湖的關注點更多在于對生物多樣性和各物種種群棲息地的保護:對淡水生物學家來說,鄱陽湖是陸地上的綠洲,江豚在長江的家園;對環境學家來說,鄱陽湖是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國際重要濕地、全球主要的白鶴和白鸛越冬地、亞洲最大的候鳥越冬地;對水文工程師和大眾來說,鄱陽湖是長江不可或缺的水文資源,可以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飲用水、水力發電、漁業、旅游等需求。
于是,在由建閘方案引起的關于鄱陽湖的討論中,比起最受公眾關注的候鳥、江豚,在這片湖泊旁出生長大的人們卻是失語者,對他們來說,湖的恩典與危險相伴,漁業與農業是他們與湖最親密的交往方式。湖泊有自身的水文節律,而湖域中的魚、植物、越冬候鳥,則與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人,共同組成了缺一不可的生態系統。
在2016年洪水年、2020年洪水年、2021年平水年,以及2022年的極枯水年,我們數次探訪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只是窺見了這個綜合復雜的生態中的片段。在農業長期在全省國民經濟中占有重要比重的江西省,鄱陽湖流域在江西境內的面積約占全省國土面積的94%,長江中游的鄱陽湖流域約有97%在江西境內,這使得江西省的經濟和生態發展與鄱陽湖的聯系分外緊密。另一方面,鄱陽湖的治理和保護、影響范圍不限于一省,這個為了調整長江上游水利開發影響的舉措,也可能給長江下游帶來影響。在“長江大保護”時代,鄱陽湖的水利工程需要全局性的考量,而流域與人和各類生物也需要重新作為整體來考量。
稻子一株株杵在田里,哪兒也去不了。
霜降之前,在鄱陽湖東北岸的農田,農民余咸屋正為他田里的稻子發愁。2020年鄱陽湖發生五十年一遇的洪水,稻子沖得顆粒無收,好在房子沒塌;2021年平穩了一年,2022年又遇上五十年一遇的干旱。當我們再次抵達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的潼豐村時,54歲的余咸屋正和他的300畝莊稼一起杵在田里。他的臉在烈日下泛著油亮健康的褐色。“全麻了噻,灌不了漿。”他從田里遞來一株稻穗。三分之一的稻田荒了。
掰開包裹的麻殼,掐開青衣,谷子輕輕一壓就碾成了沫——原本是在寒露之后要灌漿成結實的谷子,余咸屋低頭看了會手里的沫,“稻子只能在田里噻,人冷了還可以加衣服,稻子沒辦法穿衣服噻。”
過去三十多年,余咸屋的生活節律都跟隨田里的莊稼走。在長江中游,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流域約有97%在江西境內,而在農業大省江西,鄱陽湖的東北岸是水稻產地。稻子是農田里的時間鐘擺,從抽穗、揚花、灌漿凝成飽滿的米粒,一株稻子種下,農民的整個生活作息也隨之改變了。當城市以道路建筑提供了便捷的現代生活時,農村以袒露的廣袤土壤讓這里的人們與自然保持著最親近的交往,莊稼則進一步擴大了這份恩典與風險。耕作不僅是為了豐收,余咸屋始終覺得,秧苗種下“好像一年里希望就開始了”。
只不過,稻子今年面臨的水和天都不太對。“什么時節、什么溫度我們都是掌握的。”余咸屋自認是個好農民,喜讀新聞緊跟政策,也是村民信服的合作社大戶。“但是像今年反常噻,超過38攝氏度的高溫連續那么多天,有時候就是靠運氣了。”
根據世界氣象組織發布的報告,2022年的7月已成為全球范圍內有氣象記錄以來最熱的三個7月之一,北半球副熱帶高壓異常強大到幾乎繞地球一周,南半球副熱帶高壓則控制著南美洲北部和中非南部。
在中國,長江流域遭遇了1961年以來的最大干旱,出現了嚴重的伏秋連旱。進入9月后,副熱帶高壓依舊異常強大,江西、湖南等地持續缺乏有效降雨,而10月以來南方旱情仍在持續。據中國應急管理部統計,8月份旱情峰值時,中國的農作物受災面積達4284千公頃。

余咸屋和他的水泵 圖/本刊記者 歐陽詩蕾
江西省水利廳實時降雨數據顯示,2022年10月31日22點-11月01日22點,江西省雨量前20位站點中,僅三站雨量超過4毫米。中央氣象臺預測,受臺風“尼格”影響,11月1日至2日江西南部等地降雨會增多。不過據應急管理部11月1日消息,國家減災委員會辦公室和應急管理部聯合發布11月份全國自然災害風險形勢認為,11月份長江中下游干旱仍將持續或發展。
在鄱陽湖湖畔,余咸屋則在幾個月里因澇旱急轉而心焦。6月正值晚稻播種,他首先望著連日大雨著了急,縣里樂安河的石鎮街站水位甚至比1998年長江特大洪水時還高,這讓他精神緊繃地想起2020年那場造成顆粒無收的大洪水。而進入7月后情況銳變,一滴雨不落。8月13日江西省氣候中心發布干旱橙色預警,8月原是稻子孕穗、抽穗、揚花的時候。稻子在田間接受調水灌溉和水分蒸發,日升月落,余咸屋穿梭在田間打樁、裝好水泵灌溉,晚上回家吹風扇睡覺。“不知道稻子會不會烘著唷?”凌晨三四點,余咸屋想著田里的稻子睡不著,就下樓,在堂屋里坐著等天亮。
4月汛期開始,在鄱陽縣縣城,每天早上8點,鄱陽縣應急管理局副局長王能耕就打開手機,看水文監測部門聯網更新的鄱陽湖及長江的水文數據,今年氣溫高到他家里9月吹空調的電費都有四百多元。8月時,全縣農作物受旱面積達69.5萬畝,占全縣耕地面積的36%。但他覺得有賴縣里的水庫和水利工程,今年的農業生產大型灌區沒有出現絕收現象。江西實施了鄱陽湖水庫群的抗旱保供水聯合調度,省內29座大中型水庫補水4.56億立方米。今年縣里的農業指標是保證120億斤糧產量,二季晚稻是關鍵。走訪旱情時,王能耕看到山區里稻子絕收的小片望天田,稻子已經長出很高的秧苗,“土地的裂縫都很寬,長出的水稻都焦黃死了,一把火都可以燒一天的。”
8月13日,鄱陽縣啟動抗旱四級應急響應,8月24日提升至三級。王能耕說,縣里8月初安排了600萬元的抗旱資金發放到30個鄉鎮組織抗旱。隨著旱情越來越嚴重,縣里又安排了兩筆資金,用于購買水泵等設備、修開渠道、打井,一個水泵就要3萬元,共發放了520臺(套)水泵。盡管鄱陽湖已進入枯水期,但濱湖農田的自救還是離不開鄱陽湖的補給。8月6日,鄱陽湖的標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降至11.91米,到8月19日,星子站水位進一步降至9.95米,分別刷新了有記錄以來最早進入枯水期、低枯水期的紀錄。水位繼續跌,一滴雨都不下的時候,余咸屋和稻子、土地一起接受炙烤。
“原來8月份外湖(鄱陽湖)的水位很高,直接開閘就可以把河水引進來、再從溝渠灌到田里。今年鄱陽湖的水嘩一下就下去了,我們沿湖沿河鄉鎮主要通過二級灌溉設備,把鄱陽湖的低水位抽到排澇站,老百姓再通過排澇站抽到自己田里,但后面鄱陽湖的水往往越退越遠、越退越遠。”王能耕說,不少農業大戶用到了四級提水灌溉。

9月8日,在鄱陽湖畔的南昌市新建區鐵河鄉的一個電排站,工作人員從外河引水渠抽水灌溉農田。圖/新華社
只要涉及調水,資源分配就容易出現糾紛。本縣轄區內的水庫放水還好說,由鄉鎮統一組織協調各村莊即可。而穿過轄區、流向鄱陽湖的西河的上游水庫位于安徽省。“安徽水庫要先保自己的用水,所以也要和安徽那邊協調,讓西河每天流一點點生態流量,沿線很多鄉鎮都靠它的水,魚蝦和其他水生動植物也要生存。一斷流,整個生態就全部破壞了。”王能耕有些擔憂地提到,在鄱陽湖上游第一大河贛江,南昌市計劃建設臨時抬水圍堰,以保障南昌城區供水安全。“上游一圍堰,進鄱陽湖的水就更少了。如果干旱不下雨,還是會先保城市,保南昌幾百萬人吃水。”
“這也是一個問題,現在的鄱陽湖既要保生態,又要保生活,還要保生產。”王能耕說。
2016年,江西省水利廳官網發布鄱陽湖水利樞紐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第一次信息公示。時隔六年,2022年5月9日,第二次公眾參與開啟,1200頁的環評報告顯示,鄱湖水利樞紐調度遵循“調枯不調洪”原則,在4-8月打開所有的泄水閘門,維持鄱陽湖泄(蓄)洪功能,在汛末和枯水期,通過樞紐調度,適當利用汛未期洪水資源,緩解枯水對生態環境和水資源利用的影響。自2002年鄱陽湖工程提出以來,20年間方案由“建壩”調整為“建閘”,候鳥、江豚、江湖洄游魚類、水質影響一直是公眾討論的焦點。此次環評公示,建設單位共接到142個電話、7128 封信件、53547封電子郵件,其中,來自濱湖地區的信息只占15條。
“我知道,就是湖口那個位置,十幾年前就說這個事情,離這很近,大概幾十公里路就到大橋那里。”在潼豐村一條流向鄱陽湖的小河邊,余咸屋向西北方向比劃著那個還不存在的閘,盡管他對工程的了解還停留在20年前第一次提的“建壩”的階段。
無論聽聞多年的工程是否會動建,余咸屋覺得應該先解決眼前問題,畢竟鄱陽湖每一年的水文變化,湖邊的村民們是最直接的承受者。退水露出的草洲已經有人種植作物,但不成功。
2022年10月中旬的一天,正午過后,三位來自河南的老板請余咸屋來介紹湖,他們想在村里河灘承包土地種植草皮,運到大城市做綠化,但對鄱陽湖的漲落不了解,問了幾次,“我就想問,鄱陽湖還淹不淹啊?”
“我們江西的鄱陽湖是中國的第一大淡水湖,每年6月開始漲水,五條河慢慢流到湖里……”但說起這三年的大旱與洪水,又具體到每年的旱澇急轉,余咸屋陷入了長達幾分鐘的沉默。沿著這細細支流要流到中國第一大淡水湖的方向,本地人和外地人在烈日下一起疑惑地瞇起了眼睛。
寒露剛過,正是田里稻子灌漿的時候。在鄱陽湖畔,當人和稻子熬了三個月的旱情之后,越冬候鳥感時而動,陸陸續續從北方起身,來到鄱陽湖。
鄱陽湖的枯水期持續了100天后,星子站水位降至歷史最低點6.72米,水面面積縮減為豐水期的7%。外河退出了廣袤的河灘,有的長出十幾公分的草在風中飄揚,有的在數月暴曬中裂成硬磚。二季晚稻杵在田里,谷子還不飽滿,風一吹就和田里窸窸窣窣的蟲聲一起摩挲出聲響。這片土地還在等待霜降,余咸屋用手掌掂了掂稻穗,想象它們最后灌漿得沉甸甸的樣子,“再等一等,還在灌漿。”
2022年10月1日,長江流域上游三峽水庫給下游補水,鄱陽湖水位短暫升至極枯水位8米以上,但很快回落,每天降幅達十余厘米。

10月14日,江西九江,一列動車組行駛在九景衢鐵路鄱陽湖特大橋上。圖/視覺中國
“一會兒講低枯水位,一會兒講水位恢復,水位剛剛升高了一點大家好像都在轉了,說水位在恢復了。但水位增加那一丁點是不是有效的,對生態有沒有起作用,這個是很關鍵的。”戴年華說。他是江西省科學院生物資源研究所研究員、省生態學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長期研究魚類、鳥類與生態環境。每天早上到辦公室后,他便上網,在搜索欄輸入“鄱陽湖”“候鳥”“江豚”等瀏覽消息,一發現偽生態科學消息,總要糾偏,并在《中國日報》上發表了《鳥多就一定生態好嗎》《生態文明月話鄱陽湖最美水上公路的生態問題》等科普文章。
10月19日,戴年華跟隨江西省水利科學院水資源與水生態環境研究所二十余人前往鄱陽湖考察,越野車長驅直入,一路到湖區“肚臍眼”蛇山,這里是三市四縣交匯處,上游贛江南支、撫河、信江和饒河的來水也在這里匯集,本是彈丸孤島,現在和四圍的草洲沙洲連成廣袤荒地。枯水期才開了個頭,濕地已經見底。站在干涸的黃土上,戴年華拿出手機導航時,見到自己身處一片藍色的廣袤湖底,不遠處,幾輛車在干旱的湖底飆車,車輪帶得土灰飛揚。
第二天傍晚,他們抵達最后一處考察地,太陽正在落山,一大群雁和白鷺飛來,一兩千只。“你覺得它們在干嘛呢?”戴年華隱約感到不對勁,“缺青草和小魚,它們到這里沒東西吃,就到外面去,只是把這個稍微安全的地方當作夜宿地。”
鄱陽湖干旱,候鳥行為也將隨之發生改變。水位降低后,湖底薹草提前長出,很快纖維化甚至枯萎,雁類的食物沒了;土地龜裂導致沉水植物減少,白鶴和天鵝的食物也缺了。即使是地勢稍高的塹秋湖——又稱碟形湖、秋子湖,即鄱陽湖湖盆中由于泥沙沉積不均而自然形成的淺洼地,形同碟子,再經人工加高堤壩形成,是候鳥的主要覓食地——也有近半數徹底干涸。
9月開始,一些縣市通過引水保持秋子湖水位,戴年華當時得知補水到了1.5米的水位,但在考察的路上一看,蒼鷺能站在湖中央。“它們的腿大概二三十公分高,那就說明水還是高溫蒸發和滲漏得好厲害。”他說。
再早一些,8月份,提出“碟形湖”一詞的南昌大學教授、原江西省副省長胡振鵬來到吳城國家級保護區,調查湖區兩塊試驗地,把第一批薹草割掉,等它們再次生長出來正好可以作為雁類食物。但不行,因為土壤水分不足,一個月后他再去看,其中一片長出了稀稀拉拉的新草,另一片還沒萌芽。
“鳥的日子肯定沒有以前好過。”戴年華說,“它們估計也想不明白,去年來的時候還好得很,怎么現在沒有了?”
上世紀60年代,中國長江中下游是候鳥的主要越冬地。江西鄱陽湖,湖南洞庭湖,江蘇太湖、洪澤湖,安徽巢湖、升金湖,濕地遍布,糧水豐盈。但在近幾十年,隨著城鎮化、工業化和過度開發,長江流域的許多濕地已經退化。2011年,世界自然基金會發布的《長江中下游水鳥調查報告》顯示,一些原先較好的水鳥棲息地已經喪失。
白鶴,便是受影響的極危候鳥之一。在世界范圍,它們曾分布于從日本北海道至俄羅斯烏拉爾地區的遼闊苔原,隨著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增加,棲息地急劇縮減,一度被認為僅在伊朗境內剩余9-11只,瀕臨滅絕。直到1981年在江西鄱陽湖西岸發現了一百多只。三年后,國際鶴類基金會創始人喬治·阿基博帶隊到鄱陽湖考察,觀測到白鶴1350只,其中幼鶴119只。那被認定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野生白鶴群。
鄱陽湖的鶴群,是從俄羅斯雅庫特出發、沿著東部路線來的,除此之外,便只有從西伯利亞向南穿越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國境一路去往印度、伊朗的中、西線鶴群。但2002年之后,印度已經找不到白鶴蹤影;2006年之后,伊朗境內也僅發現一只白鶴孤獨越冬,它被取名Omid,意為“希望”。

候鳥死在干涸的河床。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如今,在全球范圍內,白鶴的數量不足5600只,而到鄱陽湖區越冬的已占到全球數量的87%,其中的80%依賴鄱陽湖畔的稻田和藕田取食。近年來,鄱陽湖的白枕鶴和白頭鶴逐年減少。
候鳥也逐漸成為衡量生態的顯著指標。在江西省的宣傳或外界對其的描述中,候鳥是生態的名片,生態則是江西的名片。2003年12月,英國的菲利普親王和丹麥的亨里克親王曾專程來到鄱陽湖觀鳥,將蔚為壯觀的鶴群稱為“中國的第二長城”。2019年,白鶴被確立為江西省“省鳥”,并在年底舉辦第一屆國際觀鳥周。
人們總是希望能把候鳥留下來。只要是關于候鳥的消息,都能成為新聞報道。“每年都是,‘鄱陽湖第一批越冬候鳥來了,然后‘最后一批白鶴飛走了,‘最后一批白鶴飛走了,‘最后一批白鶴又飛走了,一樣的新聞發三遍。”戴年華開始糾偏,“我們現在搞生態文明建設,宣傳鳥是最容易的,我不反對,但不要讓鳥變成少數部門刷政績的一個顯示器。”
白鶴騰空而起,翱翔在遼闊的天際,而在地上,人們成群結隊地追逐、觀賞。盡管,它們與人類并不親近,往往隔著幾百米就會被驚擾。
要觀鶴,人們必須帶上望遠鏡,穿著雨靴沖鋒衣徒步去濕地,避免對鳥造成打擾,小心翼翼地遠遠瞧上一眼。當幾百上千的壯觀鶴群在鄱陽湖高空掠過又降落在濕地時,追逐的人們才會重新感受到自然的遼闊,才會意識到,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生活的不只有自己。
戴年華也愛觀鶴,背著他的數碼相機,他每年都參與各類鄱陽湖科考并拍攝大量圖片,有時外地來的鄱陽湖研究團請他去指導,問他鄱陽湖還有哪些地方可以去,他就一本正經報地名,“其實我是想跟著去觀鳥。”他常看到關于候鳥的錯誤新聞報道,“拍到照片,‘白鶴來了!鄱陽湖候鳥變多了,生態變好了!”戴年華總結這些年常見的候鳥新聞邏輯,說起今年的一篇類似新聞,他又五官一皺,“候鳥整體數量的增多不能直接說明生態的變化,而且那張照片里的也不是白鶴,是白琵鷺。”
2022年8月6日,星子站水位降至11.91米,鄱陽湖進入枯水期,那時的湖還來不及太干涸,戴年華覺得湖能慢慢自然修復。
到10月,戴年華在考察鄱陽湖沿岸的南磯濕地、吳城濕地、都昌市棠蔭島等地時,更深切感受到干旱的影響,見到魚蝦螺蚌等水生動物死亡,旗艦物種江豚的生存遭受嚴重威脅,水生植物、濕地植物和依賴濕地的水鳥等所受影響難以估量,“鄱陽湖也可以慢慢自然修復,但時間會更長。”

9月6日,鄱陽湖提前進入極枯水期,位于江西省廬山市的鄱陽湖標志性水文站星子站,實時水位顯示已跌破8米。圖/視覺中國
星子水文站地處鄱陽湖主湖通往長江的入江水道,自1951年有記錄以來,星子站就是鄱陽湖的標志性水文站,測量著整個鄱陽湖的豐枯。
2016年10月,鄱陽湖洪水過后,這年的枯水期又提前,我在星子站附近遇到漁民張丁元,他當時一邊捕魚,一邊做湖面大船的擺渡生意。湖邊泊著許多漁船,湖面不遠處的采砂船正在作業,湖砂在岸上被堆成一座座砂山,等待卡車來裝運到開往江蘇、安徽等地的貨船,貨船再把湖砂運往當地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在廬山市大塘村,像張丁元一樣兼職做其他營生的漁民并不少見,也有年輕漁民直接轉行去做采砂的水上運輸。
2022年10月,我們再次抵達星子縣的鄱陽湖段,湖面干凈了許多,貨船也少了,一條漁船不剩,只有水岸線邊一溜釣魚的人。62歲的張丁元成了廬山市南康鎮群防聯治巡湖隊的一員。
2020年長江大保護推進,實行十年禁漁。張丁元那艘只用了三年的船——他自己買了一噸鋼板,請造船廠的三位師傅打了十天——拿尺一量,12米,二等船,連帶柴油機一共3萬塊錢,漁網60塊一斤,他拿到補償,從此上岸。
張丁元仍然習慣把十年禁漁稱為“休港”——這是為了保護魚的繁殖期和越冬期、千百年來漁民和魚互相適應和相處的時間節律。現在他寧愿自己去菜市場買魚吃,也不愿意釣魚,“我們打魚的人沒有這個興趣。”在河邊巡護時,他的工作是喊人遵守“一人一桿一線一鉤”的規定,然而即便是釣魚,依然有人使用違禁漁具,這讓張丁元感到不可思議,一個鉤子上來回幾排鉤子。
沿著湖水入江方向,往下游約三十多公里,在另一個漁民村,53歲的王第友慶幸自己現在不打魚了。
2016年,王第友低價出售了自己的漁具,開始做一名江豚巡護員。我們在臨湖的姑塘湖堤防汛哨所見到他,哨所是只有兩間屋子的平房,渾身漆成淺藍色,一路蔓延到前面空地的兩只天藍色江豚雕塑——盡管江豚是灰黑色——兩行紅色標語立在屋頂上:“長江禁漁,為全局計,為子孫謀。”“保護江豚,留住微笑。”10個巡護員輪流值崗,王第友是巡護隊隊長,每天都要來。
午后出湖,船行四五十分鐘里,遇到了三次江豚出水,我們遠遠地看到水面上冒出一點灰黑色,又很快消失。“今年江豚多了。”王第友說。白鰱也不時從水面躍出,一條撞上發動機,猛一下躍上船尾后掙扎出了血,混白的魚身比發動機還大不少。
王第友家三代打魚,“很辛苦,早上基本上四五點鐘起床,要趕在早市前去收網,拿到市場去賣,晚上基本上六七點鐘要放完(網),第二天早上4點再去收。”每當說起漁民生活,他黝黑的臉就不由皺起來,聽起來并不懷念。
在鄱陽湖,這條入江通道水深魚多,以前不少外省和上游縣的漁民也來打魚,9月過來,次年3月走。他們常常成群出動,駕駛大型的漁船到鞋山湖附近落腳,在湖面結出一個村莊。這些“游牧”漁民和本地漁民很少交集,只顧打魚,在湖面上兩方碰到,又容易起爭執。豎槳好比起烽火,信號一起,大大小小的木船撞在一起。

不再打魚的張丁元。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王弟友在巡湖。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9月16日,江西九江,一市民在長江九江段裸露的江岸邊垂釣。圖/人民視覺
這些游牧漁民還帶來了“先進”的捕魚技術,迷魂陣、定置網、電網,“還有超聲波什么的高科技,你去找他們,他們就說,你不捕別人也捕走了。”王第友覺得這樣不對,“很小的魚也打起來賣了做飼料,很可惜,原本可以長很大的。魚蝦沒有了,生態全部破壞了,白鱀豚我就沒看到過了。”后來,漁網抽上來,棍子魚、氣泡魚(河豚)、金鯛就再也沒有了。再后來他改做巡護員,光清理漁網就清理了三年。再到今年,鄱陽湖干涸露底,還出現了四條長達幾公里的地籠。
據原江西省鄱陽湖漁政局發布的《鄱陽湖漁業資源利用與保護對策研究》,2000到2006年,鄱陽湖平均年魚類捕撈產量3.36萬噸,2006到2009年平均年魚類捕撈產量2.9萬噸。鄱陽湖湖區漁業種群和結構近年來也發生了重大變化。2010年鄱陽湖監測到的魚類種數為84種,2013年監測到的魚類種數減至約六十種,這比有記錄的133種少了約73種。
鄱陽湖湖面一度擁擠,小漁船幾乎沒有落腳處。除了游牧漁船,還有采砂船。
2002年起,《長江河道采砂管理條例》實施,自此長江干流的采砂活動受到很大的約束和管理。而從1996年開始,江蘇、安徽、湖北等長江沿岸各省陸續出臺了禁止長江干流內的一切采砂活動的規定,大量采砂船進駐兩個通江大湖,鄱陽湖和洞庭湖。鞋山湖地處江湖交界處,轉運便利,采砂船格外多。王第友還記得那些熱鬧場景:“一條連著一條,想過河都過不了。”
連睡覺時,也能聽到柴油機運轉的噪音。“江豬子就變少了。”王第友說,江豬子是當地對江豚的稱呼。“以前晚上它們到岸邊上來吃魚,會有呼吸聲,像人呼吸一樣的,呼——呼——”在王第友的認知里,它們是河神一樣的存在。當漁民的時候,一天清晨他去收網,看到網里有一只江豚,就把網扯破了放它走。
采砂船上的人上下岸靠漁民擺渡,送一趟就是兩三百,有時候他們還會叫王第友一起上船去吃飯。相比起爭魚的漁民,這些外來者有著更迷惑人的客氣。王第友稱他們為“老板”,“老板一般對我們都還算好,比較客氣,我們也一樣對他們好。”
湖砂晝夜不停地被采砂泵從湖底抽起來,河道變寬,河床下切,“打了兩到三年之后才知道,如果打得深的,河床會往下掉。”水質也會變差,湖口縣石鐘山地處鄱陽湖和長江交界處,一向江湖兩色,只不過以前是湖清江濁,現在是江清湖濁。
2013年,中科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的賴錫軍等研究員利用現場和遙感觀測數據,發現星子縣附近5公里的水道在2002到2007年之間,水域面積共增加了7.3平方公里,北面近10公里的水道寬度從200米增加到800米。而比較從1998到2013年湖口形態的變化,鄱陽湖入江水道三個區域的湖底平均高度受采砂影響,在15年間分別下降了9米、3米和7米,水道的橫截面積分別增加了120%、100%和75%。“好多湖洲都被采沒了。以前湖口水道窄得多,現在水道又寬又深,鄱陽湖向長江排水能力增強,是導致鄱陽湖水位下降的重要原因。”賴錫軍在2016年的采訪中這樣告訴我們。
研究顯示,截至2021年,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砂石開采國和消費國,使用了全球大約60%的砂石。2011至2013年的三年間,中國的混凝土用量超過了美國在20世紀100年間的使用量,而砂石是混凝土的主要成分。
南昌大學教授胡振鵬長期從事水文學與水資源、水環境和水生態等研究。關于采砂,2022年胡振鵬在《鄱陽湖沖淤演變及水文生態效應》中寫道:“入江水道在自然沖刷和采砂活動的雙重作用下侵蝕嚴重, 明顯改變了湖口站和星子站之間的水位關系。”
胡振鵬說:“鄱陽湖采砂,2018年的時候定了就是不準采砂。這兩年有點慢慢開口子。我就擔心像前幾年一樣,一開就亂,一管都死。應該真正做到三定量,一年到底允許采多少噸、在哪個地方采、什么時候采,把這三個敲定。”
外來者與本地人的沖突、采砂的屢禁不止、各部門的職能分散又交織,說到底,鄱陽湖是公共資源,有限并且有一定的開發自由度,但容易陷入公地困境而被無序、過度開發。戴年華在考察時看到,三個人在萎縮的保護區湖里抓魚,因為涉及魚,他反映給農業農村部門,農業農村部門說這個屬地管理,保護區沒人上班,他又去找林業部門。戴年華說:“自然保護區歸林業部門管,但水的水生動植物歸農業農村部門管。現在鄱陽湖的問題就是條塊分割,公共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項目化,項目利益個人化。誰都管,誰都不管。”
“其實2011年我是比較悲觀的,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來采訪,當時我跟他們講,我說江豚肯定保不住了。”戴年華說,這當然也是故意喊話。2022年,在江西省與中科院的合作項目“鄱陽湖水系瀕危水生動物保護創新研究示范”中,戴年華參與了長江江豚科學考察,9月中下旬,船從湖北宜昌至湖南洞庭湖,走了10天,多次目擊到江豚種群。
和王第友一樣,戴年華也感到長江干流的江豚增多,更感到長江水質與生態環境的改善,“2022年,鄱陽湖江豚的數量肯定不到四五百頭,有些人就很擔心,但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只要長江流域的江豚有所增加就是好事。鄱陽湖不是江豚最后的避難所了,就說明長江好了,它們又可以回歸長江。”
如何與湖相處,沿湖生活、傍湖生產的人始終在摸索。
1954年,在離鄱陽湖岸僅有500米的星子縣,6歲的胡振鵬直面洪水帶來的生命威脅,那年是由大范圍、長時間的梅雨引發的長江全流域性特大洪水,鄱陽湖洪水湖面(21米的水位)是5050平方公里。
而洪水退去,湖又展現出它豐饒的一面,湖的高水位讓漁民們捕獲了一船又一船鮮魚,縣水產品收購站動員大家來剖魚洗魚。在胡振鵬的幼年記憶中,“我媽媽去剖魚,能分到魚鰾和魚的腮幫肉,還有魚油,魚籽是高蛋白,中午也吃晚上也吃。那個時候窮,家里炒菜是魚油,點燈也是,每天家里腥得不得了。”
1968年,20歲的胡振鵬從九江市一中下放到鄱陽湖邊的墾殖場,在“以糧為綱”的方針指引下,湖區紛紛爭地擴糧,胡振鵬所在的墾殖場一個男性勞動力要負責15畝水田,收成后再擔糧送去糧庫。墾殖場洪澇頻發,第二年就堤壩塌坡,有經驗的老農組織人運草袋,胡振鵬則跳進泥坑不眠不休填埋了36個小時,等終于填好后上來,人倒在兩個大草袋上睡著了,當時田里毒蟲在他左胳膊小臂留下一道幾公分的疤痕。
到1973年,25歲的胡振鵬擔任星子縣朝陽公社農民水利技術員,主要任務是農田水利工程的修建、管理和維護。當時鄱陽湖的水患嚴重,一方面是圍湖造田讓湖的蓄水量變小,另一方面,有限成本要分攤到更多的圍護長度,工程質量受影響。每年4月進入汛期,他便忙著采運卵石、粗沙和草袋等為接下來的夏天防洪做準備,一旦湖水水位超過防汛警戒線,就要日夜守在堤壩查險情。

胡振鵬。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10月14日,江西九江,鄱陽湖的松門山-瓢牙頭深水坑水域,工作人員在岸邊實施長江江豚餌料魚應急投喂。圖/視覺中國
洪水一直是鄱陽湖沿湖地區人們的心患。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長江流域森林亂砍濫伐造成水土流失而提升河床,而中下游圍湖造田、亂占河道又減弱江湖的蓄水能力。1998年大洪水造成4150人死亡,直接經濟損失2551億元人民幣。它像一場示警,自此,長江流域開始對采砂、漁業等實施系列整治措施,而鄱陽湖作為長江流域的中游地區,也重新調整當地人與湖的關系。
當年,在鄱陽湖西北岸的星子縣,漁民張丁元和家人從近湖的花橋鄉搬到地勢高的大塘村。在鄱陽湖東北岸的鄱陽縣,農民余咸屋所在的整個村子往后退遷400米。江西在沿江沿湖區域實施退田還湖,九十多萬居民從湖區搬遷,鄱陽湖面積則由1998年的3950平方公里恢復擴大到豐水年份可達4350平方公里。
而這些年關于鄱陽湖的討論,已經慢慢從洪轉成了旱。近年來的枯水期提前,以及異常天氣下的旱澇急轉,是否意味著作為中國第一大淡水湖的鄱陽湖已經失去了正常的豐枯節律?
據2022年江西省水利廳公布的《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環境影響報告書(征求意見稿)》(下文簡稱《環評》),2003年后,每年9月到次年3月的多年平均水位比2003年前下降0.93米,10月份則達到月均降低2.05米。與此同時,鄱陽湖的特征枯水位的出現時間明顯提前,鄱陽湖的河湖相轉換特征水位10米、入江水道歸槽水位8米開始出現的時間分別提前了27和11天。水位低于10米、8米特征枯水位的持續時間分別延長43和19天。
“鄱陽湖水資源形勢的改變已成為常態。”三峽工程環評驗收報告、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六大課題”研究報告等工程資料中如此描述。
2017年7月,環境保護部、發展改革委、水利部共同印發的《長江經濟帶生態環境保護規劃》中指出,長江經濟帶水生態環境狀況形勢嚴峻,“中下游湖泊、濕地萎縮,洞庭湖、鄱陽湖面積減少,枯水期提前。”
與此同時,鄱陽湖的植被結構也在變化。在30年間,鄱陽湖損失了近四百平方公里的沉水植被。胡振鵬介紹,1983和2013年兩次鄱陽湖綜合科學考察的植被調查結果發現,30年來鄱陽湖水生植被呈退行性演變,沉水植被面積減少37.7%;種群結構簡單化,沉水植物群落從七種物種變成五種。作為濕地生態系統第一生產力,沉水植被能吸收氮磷元素,并為魚和鳥類提供食物。胡振鵬提出鄱陽湖可能從“草型湖泊”向“藻型湖泊”轉變的擔憂,即沉水植物很可能被藻類取代。同在長江流域,太湖已經是藻型湖泊的案例,2007年暴發嚴重的藍藻污染,影響無錫居民的生活用水。
而漁業在鄱陽湖幾十年的變化,正是人與湖關系變化的注腳之一。鄱陽湖湖區漁業品種和結構發生重大變化,整個鄱陽湖湖區的漁民也在銳減。中國漁業年鑒的數據顯示,2007年,鄱陽湖湖區漁民從業人數為88.67萬人,2011年則為46.62萬人,進入2020年,這個數字為0。
湖泊以更漫長的時間維度在衡量人類。從物質貧瘠、開采無序的時代行進到相對豐饒、注重生態的時代,人類在逃避災害追求穩定這件事情上收獲了成果,2020年南方大洪水比1998年的更兇猛,但受災已比二十多年前減輕,141人死亡或失蹤,直接經濟損失617.9億元。
只是,面對復雜的湖泊與自然,“我們的了解還是太少了。”胡振鵬說。
湖泊與自然的復雜,加之社會經濟等因素,使鄱陽湖湖口建閘一事難有定論。2022年5月9日,江西省水利廳發布《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第二次信息公示》,這被認為是鄱陽湖建閘的信號,再次將公眾視線拉向一個耗時20年的充滿爭論的水利項目——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
1983年,鄱陽湖開展第一次大規模綜合考察,得到國家計劃委員會、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的支持,組織了全省17個委、辦、廳、局和地市以及39所科學研究單位和高等院校的六百多位科技人員實地考察。20歲的戴年華第一年工作就參加了那次考察,每天捧著一幅地形圖、拿著指南針滿鄱陽湖跑,每月一次、每次一周多乘坐3匹馬力的小掛機漁船,從南昌縣幽蘭出發,經余干、鄱陽、都昌一路到永修吳城。
四年后科考結束,中共江西省委和江西省人民政府共同組織編寫了項目的理論總結《鄱陽湖研究》,書中寫道:“如何發揮鄱陽湖南納‘五河、北通長江的連河湖的調蓄作用,使之在洪水泛濫時不成災,在枯水季節能蓄水供水?修建人工控制工程是較為理想的方法。”于是研究提出了三種人工控制方式,包括只調洪的局部控制模式、湖口建閘(用于發電、航運、補給枯水徑流等)的全控制模式和功能分散的分控制模式。局部控制模式由于沒有發電、航運等綜合效益,被首先排除,然后從自然與社會兩方面對后兩種方案進行綜合評價,其中,權重最高的因子是防洪效益和發電效益,權重最低的是水質、地質和魚類產卵場。最終,全控制模式勝出。

9月17日,江西九江,市民在鄱陽湖千年孤島落星墩游玩。圖/視覺中國
于是,在2002年全國人大會議期間,江西省40位全國人大代表向大會遞交“一號議案”,內容包括建大壩蓄水,并保持最低水位18米。大壩既防止洪水倒灌,又可用于發電、供水、航運、水產養殖和水上旅游娛樂等興利調節。
時任江西省副省長的胡振鵬持反對意見,他坐不住,連夜寫了5000字的信給時任省委書記。胡振鵬的電腦里還保留著那封信,信中詳述了兩個觀點,“第一防洪問題上沒有大局觀念,鄱陽湖防洪的作用是長江下游無法替代的,一定要自己挑起這個擔子,如果你不兜,放到安徽去,放到江蘇去,人家淹成什么樣子,這個我們作為公民都要有覺悟。第二,那時候沒有那么強的環保觀念,蓄到18米對濕地生態是毀滅性打擊。”
最終議案流產。水利部直接否決,書面答復江西:工程規模巨大,雖有明顯的綜合效益,但也存在負面影響,需作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7年后,“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構想提出,形成《鄱陽湖生態經濟區規劃》,同年底由國務院正式批復。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江西省第一個被納入國家戰略的區域性發展規劃,與以往規劃的意義不同。
在這份規劃中,包括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壩”方案調整為“建閘”,最重要的防洪功能取消,只調節枯水期水位。但工程并未直接作為規劃的重要部分獲得批復,而被要求剝離出來單獨論證,“重點研究、適時推進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設。”發改委的文件中寫道。
2009年9月,15名院士和學者聯名上書國務院,表示“十分關注江西省擬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一致認為該工程不符合科學發展觀的要求以及長江流域歷史發展規律”。他們認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存在“六大問題”尚未解決,包括水量調度、候鳥棲息地與食物鏈、水生生物遷徙、水環境質量等。為此,江西省發改委牽頭組織雙方座談,最終發現,江西內部沒有達成一致意見,且當時的研究基礎不足,工程仍無法一錘定音。
接下來的幾年里,江西方面專門設立鄱陽湖水利樞紐建設辦公室,組織開展“六大課題”研究工作,征求長江中下游安徽、江蘇、上海等省市的意見,建閘水位逐漸從18米降至14米,再降至10米,并“保持4-8月份閘門全開敞泄,江湖連通,長江與鄱陽湖水流和物質自然交換不變;9月份下閘蓄水后,湖區水位并不是始終維持在高水位”。在此期間,水利樞紐的設計和調度權也逐漸移交至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鄱陽湖雖主要流經江西,但最終要納入長江流域乃至全國的發展框架中進行討論。這個歷經千百年的湖泊已經演變成中國的肺葉,要在肺的管道上做搭橋手術,牽一發而動全身。
鄱陽湖加閘之事一有動靜,就會引起爭論。政府、學界、環保組織、新聞媒體以及公眾都卷入其中,在2016年,工程來到輿論的風口浪尖。
2016年2月,國家發改委向國務院提交《關于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設有關情況和意見的報告》,認為建閘是必要的。11月23日,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建設辦公室發布《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第一次信息公示》,工程計劃總投資130億元。建閘信號強烈,引起極大反響,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讓候鳥飛公益基金、江豚保護行動網絡聯合發起鄱陽湖問題研討會,多位專家呼吁暫緩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的進程。
這場論戰持續至今,支持者如胡振鵬,不斷論證著近幾年枯水期的提前、延長,及其對流域內的生態與生產造成的重大影響,希望以水利設施的方式來改善現狀。在未來幾年,長江上游水庫群將繼續蓄水。“第一次環評之后,中科院的科學家看雙方對立這么嚴重,反對意見這么多,到底鄱陽湖怎么搞才有用,就牽頭組織三十多個科學家進行了四五年的調研。最后給國務院出了一個報告,報告里面說鄱陽湖工程還是必要的,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長江清水下泄,河床還在不斷沖刷,這一趨勢是不會逆轉、不會停止的。”胡振鵬說。
反對者如讓候鳥飛公益基金,認為論證并不充分,“據《環評》5.5.6.2,在豐水年,工程運行將使鳥類的適宜棲息地在目前的基礎上大幅縮減,其中白鶴棲息地縮減33.01%、東方白鸛棲息地縮減65.30%、鸻鷸類棲息地縮減70.01%、鴨類棲息地縮減61.04%。也就是說,白鶴的越冬棲息地將縮減三分之一,東方白鸛的越冬棲息地將縮減三分之二。這樣大幅度的棲息地損失,即使僅在部分豐水年發生,對全球僅剩數千只的瀕危種群的存續也會造成嚴重威脅。”復旦大學教授陳家寬則認為,“鄱陽湖水利樞紐”爭議的實質是長江大保護與大開發的博弈。
爭論的交鋒點在于建閘是否會過度影響鄱陽湖水文和生態環境以及與長江的關系,那什么樣的江湖關系更為合理呢?
在2022年5月發布的《環評》中,關于調枯作用的精確描述最終被確定為:恢復1949-2003年的江湖水文關系,即恢復到三峽工程首次蓄水以前的多年平均水位。鄱陽湖建閘的一個原因即抵消三峽大壩對湖區的負面影響,這也成為反對者與支持者的最大公約數。
認為鄱陽湖仍然存在不少生態問題和管理問題的中立者如戴年華則提醒說,鄱陽湖是一個由水、草(植物)、魚(水生動物)、鳥、人與湖等組成的自然-社會復合湖泊濕地生態系統。這意味著,這些年對于候鳥、漁業、江豚的保護討論,既然作為一個生態系統,不能一味地夸大一方,否則哪方也保護不了。在開發與保護之間需要取得平衡,“亟需保護的肯定要抓起來,全保護是最好,但一個前提是,你也要留出老百姓的出路。”
戴年華認為,即使工程開建,仍需將近十年的時間才能落成并運行,但還有很多問題近在眼前,如十年禁漁后的塹秋湖生態修復,可以減緩鄱陽湖冬季低枯水位的生態影響。
2022年9月初,在長江下游,上海的咸潮提前到來,水庫取水困難。10月初,入海口城市的一些居民開始囤水,好在最后供水正常。
霜降之后,到了一年的豐收時刻。
在鄱陽縣縣城,新一季的糧食產量還在統計中,王能耕對最終收成預估不錯,只是擔心縣里農戶在這三年受的影響,“特別是那些種糧大戶,你不能打消他的積極性,今年受損失了,明年他可能就不種了。他們的積極性是真的要扶持,所以要盡量地去支持他們。”
在鄱陽縣的潼豐村,余咸屋開始忙著收稻子。收了稻子,才能把買農機的賒賬還了。在農村,撐住門面很重要。1998年洪水之后,他從祖父和父親選擇的漁業轉到種田,2016年,他開始做農村合作社時,早年去深圳務工的小學同學富裕得可以當投資人。余咸屋的下一代不再以湖為生,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成了教師和軍人。
而作為以湖為生的人,余咸屋自認對自然的無常有承受力,只是連著三年確實難以消化,2020年的洪水情況是五十年來鄱陽湖最大的洪水,2022年則是近五十年來最嚴重的旱情。有時候他忍不住訴苦:“我再沒有別的能力,我年紀不夠了,是吧?”就像2020年他對我們不斷講述洪水過后的損失與賠償。只是一走到山間的70畝水稻田,他又興致盎然地開始介紹稻子的耕種技術,“實際上我作為一個農民,我的眼光是挺獨特的。”
“合作社是為了國家的后勤保障來提供穩定糧食,就是靠我們這一批人噻,我們踏踏實實做實事的人。”余咸屋說。
結束了江豚考察、結束了圍湖走訪、結束了候鳥觀察之后,10月下旬,戴年華在回到南昌的第二天清晨,寫下兩千多字的觀察與建議,分別發給江西省的農業、林業有關部門,涉及科普宣傳的則發給媒體等,他認為眼前的塹秋湖生態修復問題亟待解決。我們在2022年對他進行的兩次采訪之間,他已經參加了九三學社關于鄱陽湖的研討會,又去了夏秋冬連旱鄱陽湖西線科學考察,當見到退水的河灘上的大量死魚,研究了這么多年魚的他還是心痛,“小魚很笨的,急退水時來不及跑的。”

余咸屋在他的稻田里。圖/本刊記者 歐陽詩蕾
2016年他接受采訪的時候,依然像今年一樣津津樂道著1980年代科考時坐船采集銀魚樣品的事。40年間,他對湖的感受也在發生變化,湖所蘊含的世界比最初感受到的遼闊得多。“候鳥會用翅膀選擇。”戴年華覺得人類還是應該多做一些觀察研究,為以后積累一些經驗,“鳥類有些東西我們人類是沒辦法解釋的。鳥飛到哪里去,鳥想什么,我們真不知道,我們也沒必要知道得太多,不要杞人憂天。”
在廣袤的鄱陽湖流域,幾十萬只候鳥還在繼續到來,它們成群拂過鄱陽湖流域的上空。“那天鵝也比較好看,來的幾百只小天鵝,它們是從俄羅斯西伯利亞飛來的,我在電視《人與自然》知道的。”余咸屋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我飛機都沒有坐過。”
沿湖生活至今,余咸屋覺得萬物是“有靈的”,也會在野生雉雞面前,提醒我們輕輕地放慢步子。“你看它好不好看?你慢慢走,它也不會慌,”他快樂地總結,“水就像我們的家一樣。”
又是一年,余咸屋看著千畝稻田從青色慢慢過渡成金黃色,在秋風中泛出波浪。“看著稻子肯定很高興噻,我晚上不睡覺都惦記著那個地方,從這樣一個小小的萌芽,到變成橙黃色的稻子,一棵接著一棵,就像撫養小孩子一樣的。你肯定都是有感情的,如果沒有感情,你就沒有那么陶醉。”他用手比著高度,就像剛才撫摸兩歲外孫的頭。
稻穗已經灌漿,看上去沉甸甸的。在風中,稻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贛江的南昌水利樞紐建設已經在進行,鄱陽湖工程也在繼續修改環評報告,而長江的上游還在修建新的水庫,風再次拂過稻田,橙黃色的稻子依然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