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泳議
一張橫版世界地圖,似乎只是尋常之物。它被貼在教室里、書房里。粉色、橙色、紫色和深綠色之下,大部分是被人類踏得嚴嚴實實的,被敷上水泥、瀝青、石塊與玻璃的土地:那些城市,被表現為一粒粒實心的芝麻籽。而細密的實線、虛線,或筆直地切著,或蜿蜒而蛇行,在這幾片大陸上,仿佛橘肉上的紋路般糾纏著。自然,我們認為它是客觀的、科學的。但其實,在世界地圖的經絡之中同樣有某種脈搏,向我們傾訴著制圖者對世界秩序的想象。這就是為什么自巴比倫的第一張世界地圖誕生以來,制圖者們都把自己的祖國放在世界地圖的中心。世界地圖的顏色也自有其況味,而白色留給了那想象中的南極大陸。在一幅以墨洛托投影法制作的世界地圖上,它像一把被撕開的折扇橫臥在地圖最下方。但如果我們看向這地圖附帶的南半球的半球圖,就能看見孤懸于大海之中的它,粗獷如一把白色的石斧,纖細的斧柄向南美大陸伸去。這是南極大陸,南半球最廣闊的冰封之地,面積1239萬平方千米,相當于中國陸地面積的1.29倍。
《冰之傳奇》是一部南極半島探險史,一代代航海家前赴后繼地來到南極,有些人甚至把骸骨也葬進了無盡的極夜之中。我們可以在一幅幅地圖上直觀地看到他們的努力。至今,這片廣闊陸地上的人口可能都無法填滿一個中型城市,但這里的每一個島嶼、每一叢冰架、每一處海峽,幾乎都得到了命名。那些探險者的名字被永遠地凝固在這一片白色之上。1520年,斐迪南·麥哲倫發現了托多斯洛斯圣托斯海峽(即后來的麥哲倫海峽)與火地島,成為第一個在南極地圖上留下名字的航海家。此后,整個南極的歷史,很大程度上都是南極被命名的歷史。南極這片空白之地,開始源源不斷地生產出科學時代的英雄史詩。這些史詩中沒有讀者喜聞樂見的反派角色,只有南極本身在阻止著、抗拒著人類。但這種“阻止”“抗拒”,不過是從人類的視角來看而得到的結果罷了,南極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中立的空集,它對所有闖入的生物都平等相待。
本書作者瓊·N.布思長期在斯坦福大學教授南極英雄時代的探險史。何謂英雄時代?從時間上看,是從1897年到1914年的17年。這一時期共有15支來自世界各地的探險隊前往南極,其中7支探險隊來自歐洲,他們絕大多數在南極半島度過了一個或兩個冬季。這些探險不僅關乎勇氣,也關乎知識。每個來到南極的探險者都或多或少地更新了南極的形象。南極半島兩側原本模糊的形象,在探險家們的日記中顯影。
法國人讓·巴布蒂斯特·夏科曾兩次率隊前往南極。1903年,他帶領21名隊員乘“法蘭西號”尋找在南極失蹤的探險家諾登斯克爾德,并借此契機在南極半島西側展開科考活動。1904年3月,他們在如今的夏科港停靠,并在此度過了長達8個月的時間。至1905年夏科的第一次南極探險結束,他的隊伍已取得多達18卷的科學成果,并于次年出版《法蘭西號的南極之旅》。1908年,夏科再次前往南極,因為第一次探險的成功,這次他獲得大量捐助和政府的資金扶持。他的新船“何樂不為號”達到了800噸級,遠高于“法蘭西號”的245噸級。短短兩年間,捕鯨者的涌入改變了南極的人文風貌。正如19世紀20至30年代,海豹獵人的到來使得商業、科學與探險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由于他們采取竭澤而漁式的打獵方法,不少動物種群遭到破壞。為了尋找新的捕獵場,獵人們也在南極地圖上留下自己的坐標,當時的探險隊也會在科考之余大量捕獵企鵝等生物。而英雄時代的捕鯨者則不同,他們大多成了南極地區的常住民,他們的存在就像黑暗中模糊的螢火,為被浮冰、風暴與極夜困擾的探險家們提供了與文明世界接觸的希望。1908年,“何樂不為號”造訪了欺騙島上的捕鯨者據點,據夏科描述,這里“就像挪威的一些繁忙的港口一樣”。
我們很容易發現,在這些探險中存在著近乎程式化的東西。一個探險家,幾乎純粹是被自己的興趣所激勵,從而將生命投入這世界盡頭的空曠之地。在繞行大半個地球期間,他或許要遭遇數次風暴,而越接近南極那未知的海域,就越要小心翼翼地與浮冰做斗爭。這些浮冰擁有驚人的“咬合力”,可以用它不規則的“下顎”猛地撕開船體,露出其下緘默的水密隔艙。
偶爾,在探險家們豐腴卻又寡淡的履歷中,會閃過一抹浪漫主義的亮色。1936年,在去往北極的航程中,夏科隊長的船在冰島南海岸觸礁。船上唯一的幸存者說,在生命最后時刻,這位探險家“站在艦橋上,溫柔地放飛籠子里的寵物海鷗”。
而如今,《南極條約》為南極上了一道鎖,就像錫紙鎖住了蛋撻的余溫一樣,它讓南極既成為普通人向往的圣地,又成為科研人員日常生活的所在。浮冰、暗礁與風暴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還是漫長極夜之中的百無聊賴。隊員們用滑雪、寫作、科研填滿自己,有時,他們甚至會飼養一些動物打發時間。“法蘭西號”上就曾有過一個迷你動物園。這便是這些人真正可以被稱為英雄的地方。他們的偉大在于日復一日,在于浪漫情調的完全匱乏,在幾乎只有黑、白、藍三種顏色的單調世界里,在自我選擇的囚寵之中,借著他們忍耐這一切,南極的聲色、形狀逐漸為人類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