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小暖

“要是時空旅行是真的,只不過時空旅人不是你,而是你的仇人,你打算怎么辦?”
聽到這個問題,鄧淹系鞋帶的手遲疑了一下,但他沒有抬頭,“選項A是?”
“不是問卷。”洗佩晃晃手機,“群里發的。”
鄧淹站起身,走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從一層上升。
他轉身說:“時空旅人優勢很大。未來人掌握的知識,現代人很難想象。可能往我身上丟一顆鈾膠囊,再念一句口訣,就能在我身上生成一顆原子彈。他也知道將會發生的事,比如,利用一個九點一刻準時掉落的花盆,騙我過去砸碎腦袋。被未來人盯上是必死的。我看僅有的勝算就是——別跟他結仇。”
“天真。”洗佩用鼻子輕笑,“結仇還管你愿不愿意?”明明她的個子小,卻居高臨下地拍了拍男朋友的臉。這時,不知怎的,電梯的按鈕燈滅了,洗佩只得再把它按亮。
湖公園的塔樓,二十三層是頂層,因此只有向下的電梯按鈕。
房子是鄧淹找的,不大,五十平方米小兩居。房東還有一套大一點兒的在十八層,他嫌貴,讓給了前同事。鄧淹租房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洗佩接來。一開始,他倡議“無性同居”,因為他夠紳士,而紳士懂得自律。洗佩同意了。四個半月之后他承認,他高估了紳士的自律,提出把“無性”去掉。洗佩也同意了。如今,他們在一起已經五年有余,不僅親戚同事,連房東都在問他們,什么時候結婚?鄧淹固然沒什么錢,可是洗佩也不著急,仿佛嫁不嫁都行似的。這倒讓鄧淹焦慮起來,他時常感覺,經年累月的相處,沒有讓他們變得像夫妻,而是更像哥們兒了。
洗佩頭戴報童帽,穿著打底褲,趿拉運動鞋,格子襯衫外面套開襟毛衣,斜挎包里插著三本書,正在把口罩掛在耳朵上。電梯到了,兩人進去。“你口罩呢?”洗佩問。
鄧淹從褲兜里掏出口罩,皺皺巴巴戴上。由于口罩,他們呼吸都很重,就像維德勛爵拔出光劍,迎戰另一個維德勛爵。鋼纜發出“吱吱”的噪音,地板隨著原力顫了兩顫,電梯開始下降。
“我不相信有人能戴著口罩打棒球。”洗佩把口罩捏起來一點,大喘粗氣,“永田是在胡說吧。”
“當然,棒球只是借口。”
洗佩納悶,“那昨天晚上,他急著回日本干嗎?”
“反正不是為了棒球。”鄧淹說,“你不懂體育。歡送會上我沒好意思點破,棒球不是奧運會項目。”
“東京奧運會沒棒球?”
“沒有,從北京奧運會就沒有了。”
洗佩大搖其頭。
“這‘日本鬼子,打完了疫苗,歸心似箭吶。”她說。
電梯速度放慢,在十八層停下。進來的是徐時陣和他老婆。
“上班?”鄧淹打招呼。
“上班。”徐時陣回答。
徐時陣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要上班的樣子。他老婆一身白領打扮,小西裝和單肩包,精致干練。而他自己,什么包都不帶,松垮垮的綠夾克拉鎖拉到頂,領口鉆出襯衣的兩片領子,一高一低,扣子也不扣,明顯滴了油污的黑條絨褲,腳蹬不系帶的懶人鞋。
重點是口罩,他沒戴口罩。
所以洗佩問:“徐工,你口罩呢?”
“沒戴。”徐時陣看一眼手表,按下電梯按鈕,“喘氣費勁兒。”
“我也費勁兒,可我戴了。”
“不戴。”電梯動了,徐時陣朝洗佩擺擺手,“我決定不戴了,疫苗也不打了。我活夠了。”
洗佩皺起眉頭看著他。
徐時陣接著說:“反正哪兒都是疫情,出國也沒法出,奧運會也沒法去,航司都快餓死了。放假只能宅家,壓力堆積,精神崩潰,殺人放火。”
大家都皺起眉頭看著他。
“對,不過大家都慘。”徐時陣冷冷地說,“藥廠和電商喜歡疫情可想而知,但是航司和觀光業一定希望reset(重啟)。等到他們撐不下去了——質能方程就擺在那兒,只差一個愛因斯坦2.0去發明。Biu!逆轉時間。”
電梯繼續下降,發出流暢的嗡嗡聲,滑過第八層。
“哦。”比起逆轉時間,洗佩認為不浪費時間比較重要,點點頭結束扯淡。
鄧淹感到冷場,于是與剩下的一個人攀談。梁蜜蜜,鄧淹不記得她跟徐時陣是哪年結婚的了,三年前?四年前?反正沒辦婚禮。
“徐工吃錯藥了?”鄧淹問。
“對。”梁蜜蜜贊成他的懷疑。
“加班太多累的吧?”
“那倒沒,‘飛哪兒網活兒都沒了,正攆人呢。”
“情有可原。”鄧淹點點頭,“可是,昨天晚上他挺克制的呀。”
“當著老外的面,拉不下臉。”
“那也情有可原。”
說到這里時,平穩行駛的電梯突然開始抖動,很快,抖動越發劇烈。是故障嗎?鄧淹靠著墻穩住身體,顯然是故障。果然,從天花板上面傳來一聲悶響,電梯停了下來。
按鈴,沒動靜;呼救,沒回應;打電話,沒信號。被困電梯,遲到無疑。眾人暴躁地各發了一通牢騷,只得平靜下來,待援。
應急燈的噪音細若蚊鳴,兩個燈碗灑下白光,比電梯原本的燈還亮。空氣中的漂浮物在白光中懸停,仿佛氣流已然凝固。只有人的鼻息,卷起一團渦流,沉降,又卷起一團渦流,才證明時間仍在流動。
洗佩皺著眉,靠墻,翻開書,默默閱讀。
梁蜜蜜靠在另一面墻上,欠身偷窺封面,“什么書,親愛的?”
“尼采。”鄧淹搶答,“洗佩是將要成為女希特勒的人。”
“去死。”未來的女希特勒說。
“我必須指出,”鄧淹接著說,“紙書很重,一本有半斤多,歌德、席勒、尼采,當你猶豫不決讀哪本時,你把它們都帶著。我想說的只有三個字,就三個字——電紙書①。不管你選Kindle、Boox還是日本那些,快把包里的磚頭換掉。”
“天哪,鄧淹,你也太控制了。”梁蜜蜜不自在地抱了抱肩,“再嫌沉,人家也是自己背著書,又沒讓你背。我就反對電紙書,我受不了那個殘影,我寧可翻紙書。”
洗佩用力點了一下頭,白了鄧淹一眼,又向梁蜜蜜亮出淺褐色的封面。
梁蜜蜜瞇起眼睛,“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是叔本華。”徐時陣突然插嘴,“不錯,叔本華啟發了尼采,讀尼采繞不開叔本華。所以,鄧淹,你看你說錯了,你多久沒關心過女朋友的書架了?”
“自從她把科幻小說陸續換掉,”鄧淹攤手,“已經很難找到一本看了不困的書了。”
徐時陣冷笑,“她進步太快,你慢了。”
“我不覺得看哲學比看小說進步。”
徐時陣雙手合十,輕輕地搓著,“當然,蘿卜白菜嘛。問題是,你們平時有話聊嗎?我的意思是,對同居男女來說,共同語言很有必要。”
“我們有共同語言。我們會聊我們的圈子。”鄧淹抬起下巴,瞇起眼睛看著對方,“以及圈子里可笑的朋友。”
“‘朋友們還是‘朋友?”徐時陣問。
“朋友。”
徐時陣用手指點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看來就是指我了。”
“你別自作多情了。”
“你們家洗佩一定喜歡聊我。因為你倆所有的社會關系中,對德國哲學,唯一能說出點兒見解的,就只有在下。我很遺憾你一竅不通,你起碼應該看點《蘇菲的世界》之類的哲學啟蒙,兒童通識讀本。等看完,除了傳圈子里的閑話,你回到家,就還能聊點兒別的有價值的東西——你也不想女朋友把你當傻瓜吧。”
徐時陣又在搓手掌了。
“那是我的家務事。”鄧淹咬著牙齒警告,“你越線了哥們兒。”
徐時陣回以不懷好意的微笑。
“你看叔本華?”這時,洗佩從她的書后面抬起眼睛,先望向徐時陣,再望向梁蜜蜜,“他看哲學?”
“我確信他不看。”梁蜜蜜說,“我們家床頭柜上唯一的一本書,是菜譜。”
“徐工一直在公司啃書本嗎?”
“據我所知,沒有。”
“他會不會早就失業了,每天假裝去上班,其實泡在圖書館里?”
梁蜜蜜轉而去問自己的丈夫,“是這樣嗎?”
“既然你們質疑我怎么有時間閱讀,”徐時陣撇撇嘴,“我處在一段靜止時空中,靜止時空持續十三小時,首尾相連,永恒循環。我不用上班摸魚或者翹班去圖書館,我在家看書,反正十三小時后沒人記得,大家的記憶都會回到十三小時前。我為了讀拉康學了法語——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為了胡塞爾學了德語,康德、黑格爾、尼采,我讀的都是原文。”
說完,他文雅地朝所有人點頭,包括鄧淹。
洗佩突然爆出大笑,“你可讓人刮目相看了,徐工。你懂德語?”她用德語問,“Sprichst du Deutsch ?①”
鄧淹知道,洗佩二外選了德語,她學得不錯,跟院里的德國留學生談笑風生。
“ Jaja, ich spreche Deutsch.② ”徐時陣回答。
他繼續說著德語,說了足有三分鐘,口齒流利,但語速不是很快,每說一句,就用表情確認洗佩有沒有聽懂。洗佩大約是沒有料到的。起初,她挑剔地聽著,試圖捕捉對方的破綻。但很快,她就融入了德語環境,聽不清的,她會請求重復,然后更認真地聆聽,不住點頭。漸漸地,他們竟熱絡起來,他的話題讓洗佩很感興趣,她的口吻更自信了,旁若無人地發表著意見,像個終于抓住捕獵機會的小貓。徐時陣溫柔地回應,頗有耐心,仿佛一切問題他都能解答,一切謎底他都能揭開,不僅全知,而且至善。
鄧淹聽著自己的心跳,就像一顆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陌生語言帶來的距離感讓他崩潰,他沒法思考,比起使用頭腦,現在他更想用拳頭。當他沖動地踏前一步,正要有所行動時,洗佩臉上的變化像一記重錘般把他釘在原地,她這個表情,鄧淹見過兩次。一次是貓把球叼回來,放到她腳邊,就像狗一樣;另一次是她收到一封來自名為曹雪芹的人的站內信,為《紅樓夢》求月票。
洗佩睜大她那清亮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徐時陣,由于燥熱,報童帽向后掀了掀,短發貼在額頭上,鼻尖凝結汗珠,小嘴不由自主地張著。“鄧淹,這家伙說的可能是真的。”她用漢語說。
鄧淹警覺,“什么真的?”
梁蜜蜜拍了一下丈夫的肩,“你什么時候學的德語?”她同樣難以置信。
“他的德語很地道。”洗佩抿嘴,“靜止時空這件事,恐怕是真的。”
“不可能是真的。”鄧淹說。
洗佩搖頭,“對他來說是靜止時空,對我們來說就是時空旅人,來自十三小時后。對了,早上群里的消息,是他發的,他想……”
“聽著,親愛的。”鄧淹也搖著頭,“德語地道是一回事,時空旅人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我想,一個真正的時空旅人,一定能拿出更直接的證據。幾句事先背熟的德國話,在我這兒無效。”
徐時陣欠身行禮,“的確如此。在時間閉環內永生,不可能只學德語。還能打探秘密,反正十三小時重置,你們不會記得我打探過的秘密。”
徐時陣環視眾人,半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仿佛一個總是獨自玩耍的男孩,在檢閱他的滿室玩具。
鄧淹低著頭,斜著眼睛盯著洗佩,“他有你什么秘密?”
洗佩嘆氣,小聲說:“那塊胎記,你懂的。”
鄧淹的右半邊臉抽動了一下。他兇狠地瞪著徐時陣,又戒備地望著梁蜜蜜,不,她跟洗佩不熟。鄧淹貼近洗佩,“會不會是你的婦科醫生……”
洗佩搖頭,“不會。”
“很高興這個證據受到承認。”徐時陣慢條斯理地說,“我必須指出,胎記的事不是打探來的,而是我親眼見到、親手觸到的,時空旅人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我可以對你家洗佩做任何事,只要我想。”
鄧淹無法自已。“你怎么能跟這家伙上床?!”他對著洗佩大叫。
“拜托!那是另一個時空的我!那不是我!”
“你丈夫為所欲為!不想說點兒什么嗎?”他又轉向梁蜜蜜。
“請原諒。”梁蜜蜜扶著額頭,“我一時還沒想好該用何種態度面對,情況過于離奇。”
鄧淹也不指望。他再次轉向洗佩,把她逼到墻角。
洗佩蹙眉,抬頭對著他的鼻孔說:“天哪鄧淹,你太嚇人了。你該不會覺得自己占理吧?”
鄧淹一口氣堵在喉頭,以扭曲的腔調反問:“莫非你覺得出軌占理?”
“我、沒、有。”洗佩一字一頓地說,“我必須重申,那是另一個時空的我。而你面前的這個我,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女人,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你的指控很嚴重,你最好收回。”
“噢,是嗎?我們是在法庭質證嗎?那我請問一下,這個即將跟我結婚的女人,在面對勾引時,會毫無懸念地上鉤,這是不是說明她天性不守婦道?”
“天吶,聽聽你的用詞。婦道?且不說我還沒嫁給你,我告訴你,任何人在必要條件下都有可能做任何事。”
“你的意思是,以后只要有人滿足了條件,你就會出軌?”
“你的占有欲該克制一下了,親愛的。”洗佩眼里淚光盈盈,“為什么不把另一個時空的洗佩交給另一個時空的鄧淹,難道‘另一個你的女人,‘這一個你也要宣示所有權?”
“喔!我太沒紳士風度了,對不起女士!要不是我太感興趣你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這個自稱未來人的混蛋,跟哪個時空的蕩婦上床,我他媽的才不管!”
“我沒自稱未來人。”徐時陣糾正,“我是時空旅人。”
“我說,這難道不是個過火的玩笑嗎?”梁蜜蜜推了推她丈夫,“雖然老徐突然說德語很怪,可是,除了洗佩沒人知道他說的究竟是啥。至于那個什么胎記的秘密,他倆完全可以串通起來惡作劇。”
徐時陣搖搖頭,“沒有惡作劇,因為我也掌握了鄧淹的秘密。”
梁蜜蜜瞇起眼睛,一臉嫌棄地看著丈夫:“你跟他也上床了?”
罐頭般的鐵皮立方體,吊在湖公園八層與七層之間的某個高度,盡管停止不動,也很難講不會突然掉落。立方體里面,牢牢地關著四個人,他們沒法保持安全距離,只得互相傷害。
“別吃我的醋。”徐時陣向洗佩道歉,“剛才你那富有哲理的說辭,能不能借給鄧淹辯護一下?他向我吐露秘密而不是向你,也只是由于我達成條件罷了。”
鄧淹能聽到自己頭腦中的嗡鳴,兩分鐘前還只是稀稀疏疏,現在已經完全霸占了鼓膜。他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才意識到喉嚨有多干燥。他幾乎干嘔出來,咳嗽著,給大腦重新供電。
“我沒有秘密。”他說。
“你當然有,老弟,為了核實,我甚至探訪過你的母親好幾次。大多數人都很難想象,一個母親又給自己的孩子買《哆啦A夢》,又把上面包含小靜洗澡的畫面——確切地說,把那一格給剪掉,圖的是什么。我想母親是出于好意,誠然她的方式欠妥,可是到了兒子這邊,他的反抗就不只是欠妥了。
“八歲的兒子,用透明膠帶、打印紙、馬克筆和自己的畫技,憑想象補充了那些空方框,不僅圖像,還包括對白。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洗佩?在媽媽用權力把作品剪得千瘡百孔之后,兒子運用自己的權力,支配著作品里的角色去填補空缺。跟性沒有半點兒關系,受限于八歲漫畫家的兩性知識,小靜的裸體跟小夫和大雄有著相同的構造。但這些漫畫人物的關系,總有一個角色占據主導地位,粗暴支配著其他角色。而這個主導角色,就是兒子在漫畫世界的替身。
“看吧,占有和支配、追逐權力是鄧淹的本質,解剖他的靈魂有利于你閱讀尼采。他也是很滑頭的,不停種草電紙書,自己卻沒有拋棄紙質書。起碼,那本《哆啦A夢》一直被珍藏在儲物柜最深處,你不妨請他給你看看。”
徐時陣的話就說到這里,因為鄧淹已經一躍而起,一腳踢向他的腹部。徐時陣側身避過。
“揍他!”梁蜜蜜大義滅親,“我要是你我也忍不了。”
鄧淹雙腳重重地落在地上,這不算完,他拉開架勢,照著對方面門就是一拳。徐時陣沉身躲閃。
“喂!你們倆!電梯禁不起折騰!”洗佩試圖勸架。
鄧淹又抬腳踢對方的腦袋。為了避開這一下,徐時陣在滿是臟腳印的地板上打了個滾,半蹲著從衣袋里摸出一件東西,果斷揚起手——一把手槍。一晃之間,鄧淹認出那是一把俄制手槍,叫什么來著?他在游戲里見過,像是仿真玩具——
砰!
那可不是仿真玩具,徐時陣朝天鳴槍,燈箱碎片如冰雹散落。女士們一邊尖叫一邊抱住腦袋,鋼化玻璃的碎屑落在帽子上、頭發上、衣服上。《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掉在地下,散開的內頁夾著碎玻璃翻動著。洗佩忙拾起來,抱在懷里,縮進墻角。梁蜜蜜手機都不要了,連滾帶爬地靠過去,擠進同一個墻角,抓起洗佩的手,死死攥住不放,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深呼吸,鄧淹緊握著發抖的拳頭,強迫劇烈搏動的脈搏平息。他抬起頭,那顆擊碎了頂燈的子彈,在天花板上開了一個不規則的洞。別沖動,別沖動,別沖動,鄧淹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收緊下頜,退后半步。沒錯,是俄制手槍,馬卡洛夫手槍那細小的槍管正對著自己的胸口。
“別動,就這一個要求。”徐時陣雙手握槍,穩固而篤定,“我不會開槍的。”
“你才開了一槍!”梁蜜蜜大哭,“槍是哪兒來的?”
徐時陣看了她一眼,“槍是銅壺烤鴨店老板的。”
“烤鴨店老板怎么會有……”梁蜜蜜縮在角落里,吸著鼻子,“算了,為什么在你手里?”
“他的女兒要跟他的司機私奔,這姑娘知道她爸一旦察覺,就會第一時間一槍崩了司機。于是,她把槍偷了出來,準備之后再跟她爸攤牌。她帶著槍沒法乘飛機高鐵,扔了槍又擔心警察追到她爸,只好找個靠譜人保管。所以,一旦你了解這些八卦,只要請這姑娘喝一杯咖啡,就能得到這支槍。咱們這片兒還有其他槍源,但我都試過了,只有這個最便當。”
梁蜜蜜顫抖著問:“昨天你深夜出門,是為了拿槍?”
“是的親愛的,常規操作。在靜止時空生活,思維習慣也要跟著改。有了無限的時間,你總會想利用它占點兒便宜。比如,精進你的球技,反復練習,直到能在綠洲球會第三洞抓下eagle①。還有書債,一拿起來就犯困的《追憶似水年華》,把它讀完。對文字感到厭煩就換換腦子,拆卸手表,也不用怕拆壞,反正過十三個小時就會復原。一開始你還會計算,循環兩個十三小時,大約相當于過去一天。可慢慢地,對于以年月計時,你沒了概念。你可以給劉慈欣打個電話,給波蘭斯基打個電話,給齊澤克打個電話。你可以用幾天的時間摸清他們的行程,再用幾周的時間搞到他們的電話號碼,就像搞槍的思路一樣。當你想知道人體的秘密,比如胃的尺寸、心臟的手感,你可以隨便解剖個誰,可以是路人,也可以是洗佩和鄧淹。鄧淹,我殺死過你許多次,所以你千萬別亂動。有許多事可忙,一百年一晃就過去了,對我來說是這樣。”
徐時陣停下來,思索了幾秒,開始發問:“要是給你們一百年,你們都會怎么打發?”
沉默,長達兩分鐘。
“洗佩,說說看?”徐時陣點名,同時抖了抖手槍,隨后又補上一句嚴厲的德語。
洗佩牙齒打顫,“那你殺了鄧淹吧。反正我跟他已經吵翻了……”
砰!
馬卡洛夫噴出火舌,子彈擦著鄧淹的右耳,射向他身后的減肥茶廣告,廣告滅了,碎玻璃又濺了一地。
洗佩也無聲地哭起來。
“……說好不開槍的……”
“好啦洗佩。別緊張,會問到他倆的,我只是先問你。”徐時陣牢牢控制著局面。
“……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首先,不考驗我的耐心。”
洗佩閉緊眼睛,用力想了幾秒。
“我、我會精進德語。”她睜開眼睛,顫抖著說,“那只是第一步。然后,我要重讀康德,原文,還有費希特、謝林、黑格爾、海德格爾,還有、還有這本書……叔本華。我也要給齊澤克打電話,還有朱迪斯·巴特勒,還有巴迪歐。我還要學法語,再補補國學。既然有一百年,我會讓自己慢下來,靜靜想,別人的終極問題等不等于我的。”
徐時陣點點頭,“叔本華的問題一定不等于你的。這就如同你想要一位帥哥的微信,會先加他的基友。叔本華只是基友,尼采才是那位帥哥。”
“拉倒吧,尼采并不帥。”洗佩笑了一下,又立刻收起笑容,“我想,尼采在講‘權力意志時說,追求權力是生命的主旋律,多有道理,比如某個人支配其他人的權力。”
“我想你是在說鄧淹。”
“我也在說你,徐工。你是你世界的‘超人,我們都是你的囚徒。你正在用你的權力支配我們,看看你手里的槍。再看看你搞槍的手段,你擁有這個世界最不為人知的知識,而知識就是權力,Power。”
“要說最不為人知的知識,即便是我也求之不得。”徐時陣放松了一下手臂,手槍短暫地下沉,指向鄧淹下腹,五秒后又回到胸口。
“什么意思?”
可是徐時陣沒有理會洗佩,而是轉向自己的老婆。
“沒嚇到你吧,親愛的?早上沒向你說明,是因為我想遲早還要跟他們解釋一遍,索性一并。那么,同一個問題,假如你是我,你怎么打發一百年?”
梁蜜蜜在哭,她的聲音就像說話時嘴里含著一口苦瓜汁,“你不能把槍先放下嗎?鄧淹……不會動手打人的。”
“不行,他會的。”
“嗚……你們的關系不是這樣的。”
“說你的方案,親愛的。”徐時陣命令。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讓我想想……”梁蜜蜜抹著眼淚思索,她的妝早就花了,睫毛膏隨著淚跡劃過臉頰,在酒窩上方糊成一片。
“那我也要看書。”調勻氣息后,她說,“我要把晉江小說都看完……我知道,許多還沒完結。我不管,我會給作者打電話,問他們后面的劇情,大綱也要,還有結局。我自己也會寫。我有個絕好的素材,不止一個,是兩個。都是我老家的事,都能發展成長篇小說,三百多萬字的。”
“蜜蜜,”洗佩提醒她,“你只有十三個小時,寫什么都留不下來。”
“我背下來。”
“三百萬字?”
“我寫一句背一句,都是我自己寫的,很好背。”
“好,就算你背得下來,然后呢?你想好怎么發表了嗎?”
“不發表,我就寫給我自己。”梁蜜蜜說得斬釘截鐵。
“這就是我家蜜蜜。”徐時陣溫柔地說。
洗佩縮了縮脖子,“我感覺你又要開槍了。”
“我不會開槍的。”徐時陣回答,但他沒有看洗佩,而是直視著鄧淹的眼睛。
剛剛,鄧淹的狂怒是突然發生的,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怕他的本能是想殺死徐時陣的,撂倒,騎到對方身上,照著腦袋,以地為砧,以拳為錘,一下、兩下、三下,不停地砸,直到砸死。然而槍……槍!兩次承諾不開槍,卻開了兩槍,沒人能忽視這樣一支槍。
占有欲,究竟是本能還是理性?鄧淹問自己。如果是本能,他就會像瘋狗一樣繼續搏斗,然后被一顆子彈射穿心臟。可如果是理性,鄧淹五歲時,要保護自己的汽車玩具;十五歲時,要保護自己的WiFi密碼;二十五歲時,要保護自己的女人。為什么要保護?因為不保護,你就是個傻瓜。或許,鄧淹想,他只是不愿做傻瓜。
所以別說得那么有侵略性了,根本沒有什么占有欲,對嗎?哪有什么霸道的占有,有的只是懦弱的保護。保護自己不受“傻瓜”這個詞的傷害,才是占有欲的實質。
那洗佩呢?
洗佩照舊說著令人費解的話,什么“權力意志”,什么“超人”,鄧淹對形而上的東西一貫排斥,哪怕洗佩再喜歡。他是務實的,他一直都是務實的。他沒有看洗佩的方向。他被迫回應徐時陣的逼視,目光相觸,只一瞬,旋即閃開。
“我已經認識到自己毫無勝算。”鄧淹看著地板說,“請原諒我的沖動,我并無意冒犯時空旅人。”
“知道了。”時空旅人說,“你的方案呢?給你一百年。”
鄧淹望著槍口。
“我會睡覺。”鄧淹把想好的說了出來,“睡一百年。”
徐時陣點點頭,“下一個一百年呢?還睡?”
“還想睡。”
“睡夠之后呢?”
“睡覺沒夠的。”
“會夠的。會膩的。”徐時陣抬了抬槍口,“不爭論。假定你睡夠了,你準備做什么?”
鄧淹恭順地垂著眼皮。
就在這時,洗佩突然插嘴:“天哪,徐工,你能別拿那把槍對著他嗎?”
“理由呢?你擔心走火嗎?”
洗佩不說話了。她緊閉雙唇,眉頭緊鎖,想爭辯一句,但終于吞了下去。最后,她把頭埋進膝蓋,縮成一團。
鄧淹用探詢的眼神望著槍的主人,得到許可之后,說:“我會聽你的,先把《蘇菲的世界》看完。”
他沒注意到洗佩把頭抬了起來。
徐時陣面無表情地說:“繼續。”
鄧淹繼續,“我會為有朝一日脫出靜止時空做準備,要是脫不出,那還不如睡覺。”
徐時陣點點頭,“做什么準備?”
鄧淹說出自己的想法,“先弄清成因。所謂靜止時空,其實是十三小時的無限循環。那就不難推測,有一臺時間機器,到了指定時間就會逆轉時間,只不過時間機器會把自己也重置到十三小時前的狀態。這樣一來,十三小時過完,時間就會再次逆轉。如你所說,因疫情受損的行業都有動機,觀光業和航司尤甚。操弄時間不是個容易的事,看看哪些企業有這個研發能力。”
“然后呢?”
“然后,這是一次意外。必須是一次意外,否則,把自己也重置到十三小時前,那還逆轉個什么勁?在科幻小說里,這類意外再常見不過。實驗室的一伙臨時工,按圖紙組裝了整個系統,擔心哪條電線忘了接,或是哪盞燈點不亮,明天的檢查弄不好掉鏈子。其中一個說,要不咱們試個車先。于是,試車,靜止時空誕生了。要脫出循環,打給實驗室主任,也就一個電話的事。”
是錯覺嗎?徐時陣好像笑了一下。
“我的回答行嗎?”鄧淹盡力閱讀對方的眼睛,“我大著膽子推測一下,你在這兒絕對不止一百年。”
徐時陣露出微笑。
他是對兩位女士微笑,“聽聽,這才是我想要的答案。為了活命,一個人的潛力可以激發到什么程度。”
槍并沒移開。
“一百年只是虛數,我不記錄時間。縮小范圍找到企業,打個電話,這話說得簡單。疫情受損的企業多如牛毛,即便在五百強內,也有過半,怎么縮小范圍?核心研發都是企業的最高機密,更別提時間機器這種毀天滅地的東西,要疏通多少關節,才有可能找到這位主任?靜止時空每十三小時重置一次,所有查明的關系人和電話號碼都要硬記下來,一旦忘掉,就要重來一遍。時間?我不記錄時間是因為我沒法記錄時間。”
梁蜜蜜問:“你估計呢?算個概數……”
“十萬年。”徐時陣秒答。
鄧淹感到冷汗冒出來了,心臟撲通撲通跳著,很吵。徐時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這個手勢受到尊重,鄧淹的心跳舒緩下來。
“我只要打個電話,就能脫離靜止時空。你猜我愿意打嗎?鄧淹。我對未來的興趣不大,我享受我的永生。我唯一介懷的是一件過去的事,它不為人知。這十萬年,每天,我都會翻出來,它才是我真正求之不得的知識——”徐時陣把槍頂在鄧淹的額頭正中央,力道很大,“——你上沒上過我的老婆。”
燈光刺眼,現實煎熬無解,讓人寧愿一頭睡去,再也不醒。梁蜜蜜臉色蒼白,偷看著比自己多活了十萬年的丈夫,全然是個陌生人。
洗佩難以置信地打量身邊的女伴,又望著那邊的鄧淹,充滿疑惑。
鄧淹感覺自己在流汗,盯著頂在腦門上的槍口。“作為時空旅人,”鄧淹喘著粗氣,“我很難想象你下了斷言而沒有證據。”
“我下斷言是因為我‘清楚。清楚就是清楚。清楚不需要證據。事實上,我拷問過你。當我準備的錢和女人對你無效,我就拷問你。肉刑,所有的肉刑,包括中世紀歐洲的精華,讀拉丁文原文才能學到。我還打開你的頭蓋骨,切除胼胝體,分別審訊你的左腦和右腦,許多許多次。后來我就放棄了,我放棄了。”
徐時陣咬著牙齒,發出無聲的笑,“出軌的證據。要是沒有捉奸在床,就只能指望犯人供認。可是,你的嘴太嚴了。”
洗佩鉆出女孩們的安全窩,爬到空著的墻角,“你也可以審蜜蜜。”
梁蜜蜜一顫。
“我怎么忍心。”徐時陣抿了抿嘴唇,“要是我能折磨她而不心疼,就意味著她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又何必在乎什么出軌。”
“活得明白。”洗佩大贊,看都不看一眼鄧淹。
徐時陣拿槍頂著鄧淹,“拷問如此殘忍,你卻連屈打成招都不肯,于是我知道不可能取得口供了。可是對我來說,也足夠清楚了。”
“你不能用強盜邏輯……”
“喔,我當然能!鄧淹,你的罪行很清楚,余下的只是怎么懲罰。這也是為什么十萬年來,我每天都會先殺了你,再去做當天要做的事。每一天。你每天都會死,可這煩人的靜止時空,讓你每天也會復活。十三小時一過,你會回來,我的恨也會回來。恨!恨!恨!恨!十萬年來,我沒有消氣,反而越發煩躁。我知道,我非得永久殺死你不可。”
徐時陣語調尖利,吐字古怪。鄧淹滿頭大汗。他把額頭老老實實頂在槍口上,表明的態度是,我不會躲閃,請別開槍。可現在對方明確了殺意,他的表態已無必要。
“你準備打破靜止時空?”鄧淹問。
“天亮那會兒,我給萊特公司幽靈實驗室打了電話。對嘛,在全球航司大倒閉的風潮中,萊特家族不會有新飛機訂單,也就不會有股東敢留下。與其被競爭對手收購,不如開發時間機器,永遠不要小看發明家血液中的瘋狂。所以你的推測挺準,實習的研究員,不經大腦的試車,盡管細節要復雜得多——比如為什么只有我的記憶不會重置——可大體吻合。”
徐時陣看了一眼手表。
“再過十分鐘,就是十三小時的終點,過了那個點,時間不會再轉回重置點,而是向前流去,就像它本來的樣子。所以我不是準備打破靜止時空,而是已經打破。”
鄧淹向后猛閃,徐時陣秒跟。不扣扳機,馬卡洛夫手槍只是頂著,把鄧淹的腦袋夾在槍口和墻角之間,牢牢鎖住。鄧淹后腦勺撞墻,眉心被槍口戳破,血涌了出來,繞開鼻梁,在嘴唇合流。腥。
“別急。”徐時陣放慢語速,“時間之流再次向前,多么讓人興奮。可對未來,我其實沒什么興趣。人的好奇心與求知欲并不是什么值得自夸的東西,它只是盡量探索周遭環境以換取安全感的遺傳本能。靜止時空是屬于我的,我擁有這十三小時全部的知識,憑借這些知識,我足夠安全。我不想跨出安全區。我已經做出決定,把自己的生命終結在這兒。”
隨后,他看向右邊,那里有他驚魂未定的妻子。
“十萬年,老婆,我愛夠了。許久以來,兇你一下我都不忍心,更別說朝你開槍了。現在,是轉變的時候了。這對你不公平,可我不能把你留在一個沒有我的世界。這也是為什么我選擇電梯,我們三個死在這兒,讓洗佩給我們見證。”
梁蜜蜜涕泗橫流,泣不成聲。“你怎么能這樣擺布我……我又不是你的玩具……”她一邊哭一邊抖,等她終于止住顫抖,只有鄧淹注意到,她握緊了拳頭。
“我拒絕見證。”洗佩斷然說,“別殺人,徐工,也別殺自己。你有十萬年的學識,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
徐時陣看了看左邊墻角的洗佩。
“我不想回答問題。”他緊了緊握槍的手,準星很穩,“再見了鄧淹。”
“等一下!”鄧淹大喊,“你不想要罪證嗎?你不想聽我親口招供嗎?!你不想帶著疑問去死吧?!”
“我已經沒有疑問。”可是徐時陣明顯猶豫了一下。
洗佩當即反駁:“你有,徐工。在你的時空只有一件事是不確定的,就是你愛的人可能不完全屬于你。在確定之前,你都還不是超人,你不能帶著遺憾結束一切。”
“別給我們拖時間,洗佩。鄧淹,要認罪你就認罪吧。”
“認罪?可以。但在那之前,我還有話要說。”鄧淹咬著牙齒,“知道嗎?徐時陣,你熟悉這十三小時的一切,可你遠沒有你說的那么無敵。你記得十萬年前發生的事嗎?昨天晚上的老外歡送會,對你來說發生在十萬年前,你怎么可能記得?你只能從我們口中聽說。其中一個叫永田的,這名字你幾萬年沒聽過了?”
徐時陣機警地后退半步,他的槍口終于離開鄧淹的額頭,但保持著瞄準。
“永田在酒席上說了一件有趣的事。”可是鄧淹的語氣一點兒不像要講趣聞,“是關于棒球盜壘的。”
徐時陣警覺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他一定是意識到了鄧淹的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在提示兩位女士。
“住口。”他命令道。
鄧淹孤注一擲,他不會住口,“永田說,一三壘有人,為了調動投手,他們最常用的盜壘方式……”
“住口!”徐時陣吼叫。
吼叫聲余音未盡,洗佩已經從左側沖向他。徐時陣丟下鄧淹,轉身向左,舉槍逼退洗佩。立足未穩,身后的梁蜜蜜撲向他的腰。徐時陣看也不看,從腋下朝身后開了一槍。就在彈殼拋向空中的同時,鄧淹已經飛身躍起,一腳踢向面門。
正中鼻梁。
徐時陣一個趔趄,失去平衡,扶墻的同時,死死抓住槍防止脫手。可是鄧淹落地直接撲了上去,鉗住對方右臂,扭腰強行扳開,鎖住手腕,一磕。咔嗒一聲,手槍掉在地上。轉身一肘,命中對方下巴,徐時陣摔了個仰面朝天,滿臉是血,再也動不了了。
“盜壘。”鄧淹一腳把槍踢開,“成功。”
電梯開門的瞬間,裝死的徐時陣一躍而起,兩個維修人員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奪門而出。
洗佩是第一個往外追的,“喂!等等!”
鄧淹從后面拽住她的右手。洗佩用力,企圖掙脫。鄧淹說:“算了,由他去吧。”
“你不懂!”洗佩反手一個耳光抽在鄧淹臉上,掙脫右手,緊追而去,“徐時陣!我有問題要請教……”
鄧淹追到一層大廳,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放棄,坐在一樓臺階上。梁蜜蜜從后面過來,遞給他一張紙巾,在他旁邊坐下。鄧淹擦掉額上的血,說了聲謝謝。
“你的傷怎么樣?”他又追問一句。
梁蜜蜜早已止住哭泣,她的妝花成一片,倒像是原始部落的戰紋,脫胎換骨了。槍傷在右臂,她把開襟毛衣掛在上面,擋住里面用西裝外套系的止血帶。“等電梯能用了,我想回家檢查一下,不過估計得去就醫。”她回答。
“槍傷,怎么跟醫生說?”
“你小聲點兒!”梁蜜蜜的悄悄話發出嘶嘶聲,她對鄧淹使個眼色,又對電梯旁的維修工人皺了皺眉,兩個工人正在納悶,剛才電梯井里為什么發出“砰砰”聲。“我找熟人,有個獸醫。”梁蜜蜜繼續壓低聲音說。
鄧淹點點頭,“周全。”
“槍拿出來了嗎?”梁蜜蜜輕聲問。
鄧淹敞開外套,給她看了看隱蔽插在腰間的馬卡洛夫。
“多虧了你。”梁蜜蜜說。
“多虧了你們配合盜壘。”
“我是說多虧你嘴嚴。”梁蜜蜜瞟了一眼鄧淹,“十萬年的拷打,你都沒招。我覺得,你就早點告訴他唄,你們都是男的,無性同居四個月,誰扛得住?偷個腥怎么了?我當時也只是搬過來住,還沒嫁給他呢。”
鄧淹低頭看著地板,“別說了。”
“這秘密,你還真打算帶進墳墓呀?”
“嗯。”
梁蜜蜜打開她的小包,翻出煙和火機,點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長長吐出一口氣。
“否則,”鄧淹說,“對洗佩,我沒法理直氣壯地占有。”
電梯壞了一個鐘頭,有鄰居等不起,走樓梯下來。他倆只好起身,給來人讓出一條路。鄧淹提議,送梁蜜蜜去獸醫那兒,于是兩人快步離開湖公園大堂。早高峰已過,還留在街上的人都沒急事,顯得不太匆忙。天上布滿了云,灰蒙蒙的,一點兒都不像春天。
【責任編輯:尾 巴】
①電紙書:一種類紙閱讀器,是電子閱讀器的簡稱。其基于電子墨水顯示技術,舒適環保、不傷眼睛,且有大容量、便攜性的特性。
①譯作“你會說德語嗎?”。
②譯作“是的,我會說德語。”。
①老鷹球,高爾夫球術語,比標準桿少了兩桿的意思,具體來說,標四二完,標五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