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美式

提到宮崎駿的作品,永遠也繞不開的主題就是飛行。
宮崎駿對天空的熱愛,源自家族的耳濡目染。在父親和伯父創建的 “宮崎飛機工廠”里,宮崎駿對飛行、機械、工業載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幼年時的宮崎駿就在父親的工廠里照著飛機畫畫,還會配上相應的故事。然而這份對飛機的原始熱愛,從一開始就背負著原罪。因在二戰時期給日本零式戰機②提供備件,宮崎家族積累了豐厚的家底。
1941年出生的宮崎駿,其成長歲月正好趕上美國打敗日本后在日本本土進行的“民主化改造”,這讓宮崎駿對戰爭本身產生了批判性思考,對家族發戰爭財的黑歷史也生出負罪感。直到20世紀60年代宮崎駿的青年時期,轟轟烈烈的日本左翼浪潮,如安保斗爭③、全共斗④等,都對宮崎駿的人生觀產生了深遠影響。
因此,飛機的一頭承載的是宮崎駿所癡迷的工業設計之美,另一頭承載的卻是他所痛恨的戰爭機器之丑。正因如此,與主角們美妙的飛行夢想呼應的,是受詛咒的王蟲、巨神兵、空中軍艦、殺人機器、濫用科技而滅絕的文明等等。
宮崎駿曾為《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蘇佩里的隨筆集《人類的大地》撰寫解讀:
“越是愛讀圣-埃克蘇佩里的作品,喜愛與他同時代的飛行員,就越覺得應該冷靜地重新認識飛行器的歷史。對于從羸弱的少年時代就迷上飛機的我來說,那份動機里包含了未成熟的對于力量和速度的渴求。想到此,我便從飛行器的歷史中,看到了無法用空中的浪漫、征服天空一類的辭藻所掩飾的人類的悲哀。”
本期“驚奇檔案”,我們將盤點宮崎駿的作品中這些匯集了各種矛盾的飛行科技。

制作《風之谷》(1984)時,吉卜力還未正式成立。一開始只是打算做一票就解散的團隊,沒想到首部作品就在那個年代吸引了超過90萬人進電影院,“動畫電影”由此登堂入室,成為日本電影市場舉足輕重的板塊。正是因為這部作品中了頭彩,原班人馬才能夠聚在一起繼續創作。廣義上來講,《風之谷》成了吉卜力第一部作品。
女主角娜烏西卡駕駛的滑翔機絕對是整部作品中最亮眼的設計;渦噴發動機為其提供初始動力,起飛后可以在無動力的情況下滑翔,高展弦比保證了滑翔距離更遠。然而這款滑翔機既沒有尾翼,重心又高,女主角站在上面時為何不會翻跟斗就不得而知了。

《風之谷》

國產第一款噴氣式飛機“ 殲5 殲擊機”,動力原理與娜烏西卡的滑翔機相似
《風之谷》奠定了宮崎駿往后三十年里所有作品的基調,其不同時期作品里的個人意識投射,都圍繞著《風之谷》所創造的元素。這些元素就是:一個蘇維埃式的烏托邦,末世后自然對人類的懲罰,代表救贖符號的女性角色,以及自由地在天空翱翔的夢想。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天空之城》(1986)算得上是宮崎駿最純粹、私貨最少的作品。20世紀80年代正值好萊塢科幻冒險大片浪潮,喬治·盧卡斯的《星球大戰》三部曲,斯皮爾伯格的《E.T.》《奪寶奇兵》系列正風靡全球。《天空之城》結合了當時最時髦的奇幻冒險和尋寶題材,嚴格遵循商業片的經典結構,再加上少年遇上少女的王道式設定,使得這部電影成為年輕的吉卜力最有激情的一部作品。

《天空之城》男主角自制的撲翼飛機骨架

達·芬奇設計的撲翼飛機
人類在研究飛行的跌跌撞撞的路上,最早就是在模仿鳥類設計撲翼飛機。早在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設計的飛機圖紙,也是撲翼式的。2021年大火的科幻電影《沙丘》,里面的巨型撲翼飛機視覺沖擊力十足。宮崎駿本身就是《沙丘》和《指環王》的書迷,《天空之城》的撲翼飛機就借鑒自《沙丘》,《風之谷》中的王蟲則來自《沙丘》里的沙蟲。宮崎駿早期作品里的幻想元素深受這兩套書的影響。
在《天空之城》劇情中期,男女主角逃出地底,在藍天下的原野上還沒有緩過神來,一架屁股噴著火的飛機就像野獸一樣沖了過來,這種飛機就是脈沖發動機飛機。
脈沖發動機是一種技術路線十分冷門的發動機,結構簡單、重量輕、造價低廉。燃燒室通過向外噴氣實現室負壓,再通過單向活門吸入空氣后混合燃燒噴出,形成循環。

脈沖發動機原理
脈沖發動機曾經在二戰時被德國用在V1火箭上轟炸倫敦。但由于噪聲大、震動大、油耗高,在其他領域的實際應用寥寥無幾,這條技術路線也就束之高閣了。類似于這種簡單粗暴的設計,經常被宮崎駿用于反派駕駛的飛行器上。
齊柏林飛艇是1900年由德國的著名飛船設計師齊柏林伯爵設計的飛行器,通過巨大的龍骨將氣囊撐起來,里面充滿氫氣實現浮空能力。一戰時期,這款飛行器被德國用來實施空襲。
一戰后,這款航程超長的飛行器被大量運用于民航,也是最早實現跨洋航行的商用飛行器。直到1937年的興登堡號空難,齊柏林飛艇才走向衰落。

興登堡號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飛行器,是德國工業的驕傲, 曾用于歐洲和美國之間的商業飛行。

《天空之城》里的海盜船就是一艘魔改的齊柏林飛艇
今天,齊柏林飛艇已經成為“蒸汽朋克”的標志性符號。著名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于1990年出版的《差分機》標志著“蒸汽朋克”元年的到來,這顯得1986年的《天空之城》更是如此前衛。不論是女主角乘坐的客船、軍隊的巨艦,還是海盜們的大本營,都是用的齊柏林飛艇。電影里面的各種蒸汽朋克元素也讓人感覺歷久彌新。
要從宮崎駿所有動畫里選出最特立獨行的一部,《紅豬》(1992)必定當仁不讓。這部作品另類、戲謔、娛樂色彩濃厚,且有著十分明顯的個人化印記。在《紅豬》痞氣十足的風味下,包裹著隱晦、尖銳、耐人尋味的思考與矛盾。
《紅豬》里的水上飛機,實際上有著十分值得考究的原型。
1913年,法國著名的鋼鐵和軍工大王施耐德家族的繼承人——雅克·施耐德創辦了首屆“施耐德杯”水上飛機大賽,直到1931年的最后一屆比賽,總共舉辦了十八屆。
動畫里的“紅豬”波魯克所駕駛的意大利馬基M-33飛機,在現實世界1925年的“施耐德杯”比賽中,輸給了反派柯蒂斯駕駛的美國柯蒂斯R3C-2飛機。

反派柯蒂斯的飛機
表面上看《紅豬》是一部無厘頭味十足的電影,然而在這場喧鬧與幽默的飛行競賽下,隱藏著宮崎駿在思想沖擊最激烈時期的掙扎與自嘲。制作《紅豬》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是全世界意識形態斗爭與變幻最激烈的時代,也是宮崎駿價值觀受沖擊最激烈的時期。這部電影也成了宮崎駿私貨最多、解讀最豐富的一部。
波魯克在片頭蒙著電影雜志睡覺時,收音機里放的歌是巴黎公社時期的紀念詩。片尾職員表里的插畫,和電影劇情并無關聯,而是宮崎駿描繪的巴黎公社無產階級勞動者們的形象,以及他的偶像圣-埃克蘇佩里的隨筆集里的相關場景。
“紅豬”這個形象,從頭到尾都影射著那個年代紅色陣營里落魄的理想主義者,他的對立面,反派柯蒂斯則代表著陣營的另一端——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
這并非無稽之談,多納德·柯蒂斯就是美國第40任總統羅納德·里根。電影中的柯蒂斯夢想是成為電影明星,然后當大總統。這正是里根總統的奮斗路線。從好萊塢進入政界的里根以“反共”聞名,在兩屆總統任期內,大肆提升軍費預算,利用北約與當時的蘇聯針鋒相對。國際間一致認為,里根正是拖垮蘇聯的真正推手。

波魯克的飛機新引擎上印著“GHIBLI”,本意“熱風”,是二戰時期意大利的一款運輸飛機的名字。
宮崎駿眼中的資本主義長什么樣子,看柯蒂斯這個滑稽、好色、利欲熏心的人物形象即可。《紅豬》在表達宮崎駿對自己信仰崩塌的失意時,也歇斯底里地塞入了對資本主義、好萊塢電影工業(包括迪士尼)的瘋狂嘲諷。
1945年,美軍轟炸機部隊指揮官李梅對日本東京組織了多次轟炸。在這場被后世稱為“李梅火攻”的戰爭行為中喪生的人,比兩枚原子彈造成的死亡人數還多。
在宮崎駿的記憶里,年幼的他也有著隨家人躲避空難的經歷。轟炸機這種無差別的殺人兵器,自然是和宮崎駿的價值觀相悖的,也常常被他用在作品里反派的一方。《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中,轟炸機投下燃燒彈轟炸女主角所在城鎮,大量木質建筑在火災中化為廢墟,便是對東京大轟炸的還原。

《哈爾的移動城堡》中的轟炸機

等待裝彈后轟炸東京的B-29
縱觀整個空中軍事力量的發展史,美國是獨一無二檔的存在。二戰時被稱為空中堡壘的美國B-17轟炸機及其后續機型B-29轟炸機,在整個二戰史上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波音公司1942年研制的B-29轟炸機,在1944年11月到1945年8月期間,對日本出動了3.3萬架次的空襲,投彈量超過十六萬噸,炸死、炸傷五十多萬人。投下兩枚原子彈的任務也交給了這頭戰爭巨獸。
宮崎駿和吉卜力的收山之作《起風了》(2013)又是一部特立獨行的作品,一方面是傳統手繪動畫的日漸式微,另一方面是體力和精力不再允許年逾七十的宮崎駿浪費時間了。在好萊塢三維動畫和日本制作委員會廉價二維動畫的夾擊下,吉卜力需要給自己的謝幕準備一場總結。
這部電影里面出現的來自現實世界的飛機多達十余種,但基本上都是在為男主角設計的零式戰機做鋪墊。實際上,動畫里的男主角是結合了飛機工程師堀越二郎和小說家堀辰雄①兩人生平創作的形象。通過他,宮崎駿不僅展現了對畢生所愛的飛行機械的矛盾與掙扎,也表達了對堀辰雄小說里關于死亡與生存的思索。

《起風了》里面的零式戰機,男主角的夢境里,成千上萬的零式戰機飛向空中化作云河。
自1939年原型機試飛成功后,零式戰機陸續誕生了大量改型。其轉彎半徑小、速度快、航程遠等特點優于其他戰斗機,被日本帝國主義廣泛用于侵略,在太平洋戰爭前期和侵華戰爭中讓盟軍陷入極大的被動。零式戰機是當時產量最大的飛機,也是偷襲珍珠港的主力機型。直到二戰后期,零式戰機的性能被吃透,日本軍國主義回天乏力,這款沾染了過多鮮血的“罪惡”飛機只能被當作自殺式飛機使用。
《起風了》故事的核心矛盾,正是宮崎駿在整個職業生涯中都想解答的困惑。在夢境與現實的雙重敘事中,一邊是與大自然共鳴的飛行,一邊是社會發展不得不面對的犧牲;一邊是對機械文明的情書,一邊又是對殺人工具的批判。正如電影里強調的一句臺詞:“飛機是受到詛咒的美夢。”
從1984年的《風之谷》開始,宮崎駿就筆耕不輟地在自己的電影里嘗試為世俗與文明的矛盾尋找共存之道。直至2013年的《起風了》,直到吉卜力解散,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完滿的解答,反倒是他在努力解答這個問題時的躁動與焦慮,通過電影傳遞給了觀眾,讓觀眾感同身受。

現實中的零式戰機
在紀錄片《夢與動畫的王國》中,宮崎駿這么說道:“飛機設計家、機械設計師這樣的人,不論他怎樣認為那個時候他所做的事是善的,但因為在時代的風化之中充當了機械文明的幫手,都不可能是無罪的。因為他的夢想,就是被詛咒了的。動畫電影也是一樣。如今人類的夢想,基本上都屬于被詛咒的夢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夢想美麗,但受到詛咒的卻有很多很多。”
在宮崎駿的自省中,吉卜力的存在是一個巨大的矛盾。一方面吉卜力和背后的動畫工業體系必須依靠消費文化存活,另一方面,吉卜力又熱衷于對現代文明和消費型社會進行批判與反思。這宿命般的矛盾,就是宮崎駿動畫獨特的魅力來源。

【責任編輯:尾巴】
① 語出電影《起風了》。
② 零式戰機:二戰時期日本的主力戰斗機,曾在太平洋戰爭初期讓美國吃了不少苦頭,但在戰爭后期淪為了神風特攻隊的自殺飛機。
③ 安保斗爭;1960年日本與美國簽訂新《安保條約》,因為極大地增加了日本卷入美蘇戰爭的風險,遭到日本國民大規模社會活動的抵制。
④ 全共斗:全名為“全學共斗會議”,即全體學生共同斗爭組織,從1968年的東京大學安田講堂事件開始,引發了全日本學生對政府的抗爭。
① 堀辰雄:活躍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日本小說家,師從芥川龍之介。其成名作小說《起風了》就是根據他的未婚妻因病去世的體驗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