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1

忽然懷念奔跑。

沒有電視沒有游戲甚至沒有圖書的童年，玩什么？大約總少不了奔跑。在門前場院里跑，在屋后樹林間跑，在盛夏午后的河浜邊跑，在春風花草香的田野上跑。跑累了就家來直奔廚房，家人佯嗔一句，吃了飽了，跑了餓了。

跑個什么勁啊？有的時候去趕搶了貓飯的雞，有的時候被狗追著逃，有的時候攆偷吃稻子的鴨下河，多數時候是小伙伴你追我趕地打仗，更多時候沒有原因，單純就是奔跑。

跑著跑著，跑出了一雙大長腿。跑，成了一種習慣。跑著去拎水，跑著去洗菜，跑著去喂豬，也跑著去上學。里下河平原阡陌縱橫，溝港交錯，我跑過那些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田埂子，跑過那些搖搖晃晃的小木橋，拐上十七八個彎，跑向學校。

僻居舍上，出發時常常一人單蹓，一韁繩跑到莊上，呼朋引伴，大伙兒呼啦啦一起跑，一陣風跑進校門。準確地說是跑進教室門，因為學校很小，本就沒有校門。即便是冬天，大家伙兒的小腦門上也往往跑出一層汗。這般奔跑，快要遲到了嗎？才沒有呢。書包扔到座位上，還有空在教室門前操練起來。操練什么？足球？想也不用想的，沒見識過。但無妨，這點匱乏并不影響孩子們的歡樂。少年無敵，揮手成兵，劍氣如虹。

若不信，你瞧，一腿獨立跳躍，雙手盤起另一腿向外拐成個三角，以膝蓋頭為武器，沖鋒格斗，一方打得失去平衡雙腳落地即為輸，此謂“斗雞”。可一人守擂，不服來戰，各個擊破;可兩軍對壘，捉對廝殺，再圍而攻之;亦可多方混戰，百萬軍中進退自如，騰挪有方。這玩法，說白了還是個奔跑。

這男子漢的“站”斗，聲威氣勢不輸“沙場秋點兵”。秋冬時節，一群半大小子直把那泥地操場斗得塵灰飛揚，直到老師搖響那手持的金屬鈴鐺，孩兒們才一溜煙回到座位，用毛筆小楷謄寫作文，一邊弄得兩手墨汁，一邊在腦子里復盤：剛才不該金剛腿硬碰硬，若是先閃過對方，再打個沖鋒泰山壓頂，就厲害了。以退為進，多妙的領悟啊，可惜之前用力過猛。斗雞，多有趣的游戲啊，要有耐力，還要動腦子。

聰明的奔跑，奔跑，我想奔跑。可是現在，此刻，不要說跑，動也不讓動。我近日“閉關修煉”，在接受一項治療，要求我連續平躺60個小時，大腿根不準彎曲。一句話的要求，好懂，但吃勁，吃勁到令人懷疑世界。1天是24小時嗎？1分鐘是60秒嗎？

我忽然懷念奔跑，很懷念很懷念。

2

不能動彈的時光，難挨，單調。少時日日這般奔跑，也是單調啊。那就想法找點樂子，滾鐵環上學去，享受點“駕駛”的樂趣。趕著鐵環一路跑，遇到同學還可以比賽。看誰滾得遠，不掉線。鐵環若在平地上推著跑，自然跑得歡。可鄉村小道，拐彎抹角，坑坑洼洼，有泥地，有草地，有小橋，對推力的大小與奔跑的快慢都是考驗，要講技巧的。有一條大體是肯定的，任誰水平再高，也不敢推著過小橋，個個都把鐵環攥在手里，金箍棒一般金貴。

不走尋常路，也能添樂子。冬天風野，灌得滿脖子滿袖口的，那就不走路面上，在河槽里跑。河槽者，水渠也。隔兩塊田就有一條，縱橫交通，以利灌溉。秋冬時節，地里大多旱作，不用專門澆水，河槽便干涸了。這就成了孩子們的陣地，天然的壕塹。上學從河槽里奔過，自然就躲了寒風。要說是因為怕冷吧，也不全是，有更不怕冷的，不走路上走河里。從前冷，冬天河面封凍，可以走人，那就冰上奔走。

不過寒冷畢竟是寒冷，要說舒坦，當然還是春秋二季。稻子收完了，剛剛翻耕好的秧畈子田在秋陽下吹曬著等待種麥子，新犁的土一溜溜斜覆在田野里，遠看就像大海里涌動著的浪花。踏浪而行，如何？四四方方的田地里跑個對角線，從那一排排浪花上凌波飛躍。啊，我“是一只白蘭鴿，遨游那丘陵山崗，在白云下面，在自由飛翔……”不過別讓大人看到了，小心挨罵，畢竟這糙土上的奔跑太費鞋了。

若說愛惜鞋子，也有不穿鞋的，光腳跑。六月的雨后，蓬蓬勃勃的茅草和爬地藤給田埂織上一層厚厚的綠地毯，光腳跑過青草埂，飛濺起雨水的清涼，適意。

雨露滋潤，萬物生長，四時景色在奔跑中不停流轉。跑著跑著，陌上花開，鶯飛燕舞;跑著跑著，熏風送暖，麥浪翻波;待到雁子回時，放眼望，稻菽千重浪。

跑過原野，跑過四季，小小少年，沒有憂傷，不知疲倦。

奔跑，是少年生活的樣子，是少年的造型。

有人說，這個跑法，不跑出個運動員來？運動員不敢當，耐力和速度還真練出來了。從前沒有車，出門全靠兩條腿，俗稱“11路”。谷雨時節，換上春衫，單程二十多里奔去便倉古鎮看牡丹花。后來到城里念書，周末徒步四十里回鄉，放學后動身，到家已是月上中天。學生時代的最快紀錄是百米12秒6，工作以后拿過兩屆教職工運動會男子百米第一。

一吹這些奔跑的戰績，就想起當年那些煤渣跑道，老縣中的北操場，老鹽中的大操場。鹽中這個大操場印象最深，因為我在操場邊上的磚瓦平房住了多年，我在跑道上跑，孩子在操場上玩。

啊，熱愛奔跑。

3

可是什么時候開始跑得少了呢，甚至基本不跑了呢？因為有車騎有車開了嗎？因為負擔重壓力大了嗎？我也不知道。細想來，其實一直在奔跑，只是換了一些方式吧。

奔跑，不僅僅是少年生活的樣子，奔跑本來就是生活的樣子。

我渴望奔跑，很渴望很渴望。

你在干嗎？我在奔跑！讓你的腿不要彎，你還動，你奔個什么跑？血壓高了！啊，那趕緊減速，可不敢這樣任由情緒漲潮。放松！放松我自有辦法。我來“念經”，曰“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又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請允許我虔心致敬古圣先賢，感恩這些哲文睿思救贖了我。當初勤學苦讀，本意是為考功名，沒想到這些文章還能幫我遮風擋雨，為我療傷。

“白蘭鴿”累了，且不說飛，走都吃力。那么，且不要渴望奔跑，好不好。那么，就允許我向往一下，好不好，淺淺地向往。

奔跑是人的天性。人們，就是在原野上奔跑，在奔跑中解放了雙手，在奔跑中智慧了頭腦，在奔跑中放飛了心靈。

我向往奔跑，很向往。

陳俊江：中學正高級教師，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江蘇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多年來從事散文教學和散文創作，有多篇作品在各類報刊發表。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