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天資聰慧,12歲開始寫作,14歲在《文匯報》發表處女作,高中畢業后保送至某知名高校中文系就讀,早年即以青春文學創作聲名鵲起,文學起點可謂驕人。此后多年,丁捷秉持激情與熱愛,努力寫作,勤奮如一,迄今計有數百萬字作品面世。丁捷做過大學教師、機關干部、支邊援疆、企業管理、宣傳和紀檢等職業,閱歷之豐,非尋常同齡人可比。以純文學追求為鵠的,丁捷的文學路徑,始終明晰而睿智。胸有丘壑,筆蘊真情;詩歌、小說、散文、非虛構以至攝影文學、繪畫文學,在他可謂多管齊下,轉換自如。
2005年,丁捷以援疆干部身份奔赴西北邊陲,在彼處廝守三年。大散文《約定》,即是他援疆期間作品的收錄。《約定》以凝練溫暖充滿質感的文字,抒寫作者精神的提升和心靈的皈依,描摹邊疆的風土人情。凡自然之壯闊,風物之綺麗,文化之博大,歷史之神秘,尤其邊疆民眾的率性熱烈、豪放豁達、重情重義,他們的胸次開闊、氣場強大、愛憎分明、堅韌不拔,盡納于筆底;蒼茫深邃的歷史與濃郁風土人情的交織,生成詩意的敘事。此段經歷對其情感的釋放、創作的滋養、格局的提升,是毋庸諱言的。天高地遠,所向空闊。大美之西域,那是容納心靈的所在,無論從地理還是心理上,都是一片王者的疆場,予人“酒酣胸膽尚開張”式的沖擊與體驗。由是,置身此間,何來彷徨與糾結?唯有堅定與喜悅。讀《約定》,如睹一位風華少年,騎著閃光的駿馬嗒嗒而來。信然,今天的丁捷雖已中年,仍不脫少年心性。在書中,我們看到,少年情懷與中年沉思的交織,成就一個別有魅力的主體,仿佛春之蓬勃相伴秋之思索;與此種青春寫作相匹配,氤氳于文本的,乃是一種永不消退的青春氣質。
“草深得像海/馬跑得像風/我衣冠楚楚的尷尬/與城市的小里小氣/一起/懸掛在那拉提的半空”,《約定》中收錄了丁捷的部分原創詩作,彈性彌漫的句子,點綴穿插于字里行間,彰顯詩人本色與赤子情懷。“肅穆的黃土/接納雄風/演練出漫天的飛龍/堅韌的巖石/熱情坦蕩/太陽下迸發不滅的火種”,感慨于世間萬物之相輔相生、同根同源,這是詩性主體對大自然和生命的深情表白,滿含莊嚴和虔誠。丁捷這樣鋪陳記憶里的不眠之夜:“一陣微風吹過,草海推來的聲浪,由遠及近,波及我的身體,又向身后退去。那聲浪,有時候像細細地密語著,有時候像嘻嘻地竊笑著,有時候像緩緩地詠嘆著。”草原之夜的浪漫美麗,宛如集中了一部精彩電影場景的貼片,不斷閃映,搖曳出別樣風華。丁捷寫景狀物,體察入微,往往極盡細膩、繁麗、周密,而不失層次鮮明,讀來不由讓人想起魯迅《社戲》中,那夜色下縹緲如仙境的鄉野景致;想起王魯彥《聽潮》中,那旖旎奔放的大海與海潮。
丁捷筆下,那了無人跡的賽里木湖,仿佛巨大的藍色玉盤,“整個湖面,千株萬株,裊裊生長,若靜若動,摩肩接踵,相依相擁,恍如仙境。我忍不住驚叫起來。”他頗為動容地寫及伊寧縣爛漫的杏花海,壯碩的杏花樹;更寫到大西溝的博大、粗獷與秀麗。“莽莽綠海中,有悄然的紅葉;漫漫煙塵中,現噴薄的光束;靈動的牛羊,襯托山坡上的怪石成為活動的風景;彩色的卵石,彈奏出水流的節奏。大山中藏著深遠的人文,小花上滋養著鮮美的生靈。白云輕滑,藍天優雅。”整飭輕靈的語感,瞬間復原了一幅幅天然畫卷,彰顯驚艷塵世的造化之美、生態之美。
寫作中的丁捷長于借景生情,即物起興,以暢達精巧之筆連類取譬,生成深邃、明媚、幽微可人的風姿。詩與畫一體,藝與文交融。《約定》筆法多樣,或白描,或工筆,或潑墨,或皴染,忽焉淡妝,忽焉艷抹,突顯獨有的色調色塊。對讀者,丁捷不啻一位超級導游。在他那里,伊犁河所經行處,盡是一片錦繡之境。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驕傲于西域母親河強大的生命哺育能力,在從阿拉木圖飛往哈薩克斯坦新首都的途中,經過巴爾喀什湖上空時,他不禁驚嘆于哈薩克斯坦壯闊的大地;在詩仙出生地,在古之碎葉,作者回憶生命里那些經歷過的熱淚滾滾的時刻,情思如天馬奔騰,壯浪恣肆。正如莊子所憧憬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深得文章之要的丁捷,傳神寫出了逍遙游的感覺,寫出了人與自然的無限交融、無盡深情——這是浪漫的丁捷,是丁捷的浪漫,是人、文、藝三位一體的丁捷的各面。
敬畏與感恩的交匯,青春與激情的加持,成就了丁捷這一熱烈的人間歌者。三年邊疆洗禮,的確可以從根本上刷新一個人的文化質地,文字亦由此更趨厚重空靈。所謂“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不得不說,《約定》中那些閎約深情的文字,委實得了江山之助、天地加持,誠為文章之幸。一以貫之地,丁捷以爛漫真淳的赤子情懷,去感知發現生活中熟視無睹的善良與美好、卑微與弱小、悲戚與感傷。他寫青年畫家帕爾哈提、寫牧區學校雙語教師、寫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的哈薩克小姑娘、寫各路舊朋與新知,由衷稱美草原上那些可愛的人們,“愛任何一個人、牲口、樹木、小草,哪怕是一捧糞土”。就這樣,天山、昆侖、戈壁、盆地,壯闊蒼茫、豐饒雄渾,天高地曠、風勁草長……當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皆奔入眼底、融入身心,所有皮袍下面的“小”,遂踴躍化為大我,鑄就壯闊的主體精神。
要之,作為丁捷散文中的標志性文本,《約定》一展新疆的自然之美、風情之美、人物之美、生活之美,充分記錄了個性化的心路歷程;同時也寫到作者文學夢的啟航與啟蒙,寫到百年學府的神秘與厚重,包括他對詩仙李白獨有的推崇,傾情展示了創作主體最初的文學履痕。運斤成風,大象無形。因了宏闊的視野、充沛的激情和敏銳的觸覺,才有了《約定》油畫般的視覺美感和音樂般的旋律節奏,有了非同尋常的審美基質。率真、熱烈、奔放,種種的機緣遇合,消解了寂寞;丁捷喜歡在萬籟俱寂繁星點點之時,傾聽來自大自然和內心深處的聲音,特別是在空曠寂靜的邊城之夜,那樣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式的強力感受,那樣一種“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般的巨大沖擊,不可遏止地生發開來,印證著這片神奇場域帶來的種種新鮮和震撼。以人生創造文學,以熱情擁抱生活。作為性情與性靈的產物,《約定》讓讀者充分領略到丁捷的少年情懷,共振共鳴于其幻想與迷思。從中,我們看到了奔騰詩思的交匯,人生體驗的升騰,看到了少年丁捷、青年丁捷與中年丁捷,竟是如此一意相通,血性昂揚,未嘗稍失太白之風。不錯。他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丁捷身上流淌的,是永遠滾燙的少年血。
張宗剛: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評論集《詩性的飛翔與心靈的冒險》等,曾獲冰心散文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長江杯文學評論獎、江蘇省紫金文藝評論獎等。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