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濤

《龍爭虎斗》(1973)中,成龍(右)和李小龍有過一次短暫同框。
1975年,《忠烈圖》拍攝現場,一名羞澀的年輕人央求胡金銓導演,希望在片中多演幾個小角色,賺多一點報酬。此前,他曾在《龍爭虎斗》(1972)中和李小龍有過一次短暫同框——被后者一拳打出畫外。數年后,這個年輕人以成龍的名字震動香江,成為繼李小龍之后華語影壇最著名的動作巨星兼武術指導。
在香港動作片賞心悅目、酣暢淋漓的武打場面背后,有一群默默奉獻的電影工作者:他們是大明星的替身,是銀幕上一閃而過、連名字都沒有的“龍套”;他們在銀幕上演繹出種種高危險、高難度的動作,用自己的青春和血汗造就了香港動作片璀璨的視覺奇觀;他們是香港動作片的幕后英雄,在香港電影界,被稱為“紅褲仔”。他們還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稱謂——龍虎武師。
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受上海影壇神怪武俠片熱潮的影響,香港電影界大拍武俠片。制片公司開始招攬各方人才,一批具有武術根基的“動作人”由此進入片場。當時雇用他們的并非制片商,而是那些需要替身的大明星。這些“動作人”的構成比較復雜,主要來自武術界、戲曲界、雜技團、馬戲班等。
拼命、進取、樂觀、揾食的“獅子山精神”,借著武師們的酷烈人生,最高濃度地被還原出來。
戰后,隨著香港電影的恢復,一批出身戲曲界的“動作人”逐漸成為武俠片的主導。50年代,移居香港的于占元、粉菊花、袁小田、韓英杰等人,在開館授徒的同時,積極參與武俠片的拍攝,為香港電影界培養了大批人才。這批戲人對北派戲曲的動作招式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并結合電影的特點,初步摸索出一套適宜大銀幕的動作程式。
隨著武俠片成本和規模的不斷擴大,在起用大批武師的同時,拍片現場需要有人對武打場面進行總體設計、統籌、協調。于是,武術指導便應運而生。這一職位在50年代已經固定下來,并成為武俠片制作中的核心之一。在此過程中,一批出身戲曲界的“動作人”成為香港最早的武術指導,其中的佼佼者首推韓英杰、袁小田。
韓英杰少年時代在著名的“富連成”戲班學藝9年,練就一身過硬的北派武術功架。1949年到香港后,他一方面參加戲曲演出,另一方面出演了多部武俠片,并在1963年晉升為武術指導。70年代,與胡金銓及李小龍的合作奠定了韓英杰作為武術指導的卓越地位。他深諳北派戲曲的精髓,將京劇舞臺上那些程式化的動作,轉化成優雅凌厲的銀幕身姿,特別是與胡金銓復雜的場面調度和實驗性的剪輯手法相結合,讓動作設計如虎添翼。
《俠女》(1970)中的竹林大戰、《忠烈圖》中忠義之士與倭寇的決斗,集中展現了韓英杰動作設計的特點: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既能帶來感官上的愉悅,又指向精神性的超越。在擔任《唐山大兄》(1971)、《精武門》(1972)武術指導的過程中,韓英杰根據李小龍的特點,盡力強化武打場面的真實感和刺激感。可以說,在李小龍被塑造成“超級英雄”的過程中,韓英杰起到了重要作用。
與韓英杰同輩的袁小田也是一名北派武術大師。他早在30年代末期便南下香港,以替身演員和武師的身份加入電影界。從粵語《黃飛鴻》系列影片到《大醉俠》(1966)等新派武俠片,乃至70年代末期的喜劇功夫片,都能看到袁小田的身影。60年代初,袁小田等人赴西班牙參與好萊塢影片《北京55日》(1963)的拍攝,香港的武俠片幾乎全部停擺——武指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在70年代,袁小田創造出了他最為觀眾所熟知的銀幕形象:《蛇形刁手》(1976)、《醉拳》(1978)中那個不修邊幅又略帶瘋癲的師父。
不同于北派武術濃厚的戲曲色彩和對電影技巧的借重,香港電影界還有一派出自南派少林功夫的武術指導和武師,其中最出色的代表,便是劉家良及其“劉家班”。
劉家良生于武術世家,50年代初進入電影界,在多部粵語武俠片中擔任武師,1963年首次但任武術指導。60年代中期后,劉家良受聘于“邵氏”,長期擔任張徹的武術指導,對電影的賣座居功至偉。1975年,劉家良晉升為導演,兼任自己影片的武術指導。他的動作場面將精心鋪排的動作、戲劇張力和電影技巧融合在一起,稱得上出類拔萃。

上圖:《俠女》劇照。下圖:《唐山大兄》劇照。
《爛頭何》(1979)是劉家良的名作。劉家良在片中不重實戰,而是進行各種表演性的實驗,密集的場面調度堪稱一場視覺盛宴。在勤親王遭遇兩名刺客襲擊的場景中,兩名刺客分別扮作品酒師和古董商人,以看似恭敬而又隱蔽的方式向勤親王發起攻擊,而勤親王在還擊時也一絲不茍、彬彬有禮。在充斥著鮮血和暴力的功夫片中,類似這樣的巧思,令觀眾耳目一新。
《十八般武藝》(1982)的片名暗含了導演試圖展示中國傳統武術的意圖。精彩的打斗場面高潮迭起,時而閃電刺插,時而戛然而止,出色的交叉剪輯和戲劇性沖突疊加在一起,制造出張弛有度又動感十足的電影感。影片最后,雷公與胞弟雷鳴展開決斗,十八般武器悉數上陣,令觀眾大開眼界。

左圖:《五郎八卦棍》劇照。右圖:《黃飛鴻之壯志凌云》劇照。
《五郎八卦棍》(1984)是劉家良在“邵氏”的最后一部杰作。影片結尾的決斗中,楊五郎和楊八妹被困于小客棧,一群僧人出手相助,這大概是劉家良設計的最為華麗又激動人心的武打段落之一。《五郎八卦棍》致力于展示最正宗的功夫,強調最純粹的肢體動作,而不依賴于彈窗、吊鋼絲等技巧,遑論特效。
80年代中期后,劉家良的職業生涯開始走下坡路。面對電影技術日新月異的發展和觀眾口味的變化,劉家良不為所動。他批評演員吊著鋼絲滿天飛的場景,并且反對電腦特效的濫用。劉家良曾斷言,正宗的功夫片在香港已經絕跡,而功夫片的精髓也已經失落。90年代之后,在悲觀和哀嘆聲中,一代功夫片大師逐漸淡出香港電影界。
60年代,于占元主持的中國戲劇學校招收了一批少年,以傳統的方式對其進行戲曲訓練。這個被稱為“七小?!钡娜后w,包括洪金寶、成龍、元彪、元奎、元華等人。于師傅或許料想不到,這群頑皮的孩子,日后竟然占據了香港武術指導的半壁江山。
洪金寶和成龍無疑是“七小?!敝凶钪膬晌?。這對師兄弟開創風氣之先,將北派戲曲、功夫,乃至雜耍融為一體,尤其以花樣翻新的動作在電影界嶄露頭角。
80年代中期之后,成龍主演的影片由民國初年背景的功夫片轉向時裝動作片,憑借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高難度動作,成龍及其“成家班”不斷刷新著觀眾對動作片的認知,甚至成為好萊塢模仿和致敬的對象。在數碼特技日益普及的情況下,成龍的影片仍將純粹的動作編排作為核心,那種將優雅與搏命相融合的表演風格,出色地詮釋了香港電影獨一無二的魅力。

《龍虎武師》海報。
能夠與“成家班”“洪家班”比肩的,大概要數袁和平領銜的“袁家班”。70年代中后期,袁和平執導的《蛇形刁手》《醉拳》成功開創功夫喜劇潮流。在圈內被尊稱為“八爺”的袁和平,在北派武術的基礎上,充分吸收借鑒其他武術流派的特色,創造出凌厲、瀟灑又寫意的動作場面。在與徐克、李安、周星馳、王家衛等導演的合作中,袁和平總能根據影片的整體風格,設計出驚艷的動作。無論是《黃飛鴻之壯志凌云》(1991)中令人屏氣凝神的竹梯大戰,還是《臥虎藏龍》(2000)中飄逸的竹林論劍,又或者《一代宗師》(2013)開場華麗的雨戰,都表明袁和平對動作場面的操縱,已達爐火純青的境地。就連好萊塢的制片人也對袁和平及其“袁家班”禮遇有加,請他擔任《黑客帝國》(1999)等片的動作導演。
香港電影界著名的武術指導,還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唐佳、梁小熊、徐小明、程小東、唐季禮、馮克安、董瑋……如果說動作片曾經支撐起香港電影的輝煌,那么支撐著動作片的,便是龍虎武師。
2021年,紀錄片《龍虎武師》上映,海報上男人的背影如針灸穴位圖,標示著一身傷病。他是香港武師的縮影。這些寒門子弟,在底層野蠻生長,以自虐的方式贏得自尊與榮譽,為留下一個空前絕后的鏡頭,不惜在銀幕外躺上幾個月,以至交付身體和生命。
這也是香港最本源的城市氣質。拼命、進取、樂觀、揾食的“獅子山精神”,借著武師們的酷烈人生,最高濃度地被還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