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一段暗黑愛情

劉雪楓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說法在19世紀才有。批評家威廉·哈茲里特在《莎士比亞戲劇人物論》中這樣評論這四部作品：“《李爾王》在激情的深刻強烈方面占先;《麥克白》在想象的狂放和劇情進展迅速方面占先;《奧賽羅》在立意與有力的情感變換方面占先;《哈姆雷特》在思想和感情精致的發展方面占先。”

《麥克白》是四大悲劇中篇幅最短的一部，從情節的緊張、推進的速度、恐怖氣氛的營造來看，在莎劇中無與倫比。在“戲劇性”這一點上，《麥克白》堪稱“情感最激烈、情節最集中，甚至可以說是一出最令人恐懼的悲劇”，是“莎士比亞對邪惡最深邃而成熟的想象”。

1603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去世，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繼承王位。他身兼蘇格蘭和英格蘭兩個國家的國王，為自己修了一回家譜，直接追認麥克白時代的班柯將軍為自己的祖先。詹姆斯國王也愛看戲，是莎士比亞所在劇團的贊助人之一。莎士比亞借這機會向國王示好。他從何林塞的《編年史》里找故事，把詹姆斯一世的祖上班柯將軍塑造成完美的英雄形象。

《麥克白》在19世紀引起浪漫派作曲家的興趣，最著名的音樂作品是威爾第譜寫于1847年的歌劇。它雖屬作曲家早期作品，卻因強烈的戲劇沖突和深刻的心理描寫，至今盛演不衰，成為威爾第最優秀的歌劇之一。

《麥克白》的故事還吸引了一位年輕作曲家的注意。德國晚期浪漫派作曲家代表人物理查·施特勞斯譜寫的第一首交響詩，便是《麥克白》，創作時間為1886年到1887年，1890年10月13日由作曲家親自指揮首演，此時他才26歲。

麥克白是蘇格蘭王鄧肯的堂弟，在平定蘇格蘭內亂后，聽到3個女巫的預言，說他將成為蘇格蘭王，而他的朋友班柯將軍的后代將成為蘇格蘭統治者。麥克白此時已然功高震主，又被預言喚醒了可怕的野心，于是在妻子的鼓動下殺死了國王鄧肯。篡奪王位之后，麥克白陷入極度的恐懼，因為女巫預言提到班柯的后代要成為蘇格蘭統治者，于是他又殺掉班柯，自己則日益被神經衰弱和妄想癥所困擾，甚至在一次宴會上看到班柯的鬼魂坐在王座上。

威爾第（1813年—1901年）。

理查·施特勞斯（1864年—1949年）。

從此，麥克白走上一條血腥的不歸路，他不斷殺人來維持自己的地位。結果鄧肯國王的兒子，即原先蘇格蘭的王子，在逃脫麥克白的追殺后，帶著鄰國的軍隊攻打麥克白。此時，麥克白夫人也因謀殺后產生的負罪感而精神崩潰，在巨大的恐懼中自殺。麥克白本人眾叛親離，在進行最后的困獸之斗后被殺。

一般認為，麥克白夫婦是全部莎翁悲劇中的唯一保持長久恩愛的“模范”夫妻。他們彼此相愛，彼此激勵，彼此依存，至少在戲劇的開頭，可以感覺到他們是心心相印的。在這樣一部陰暗恐怖的戲劇當中，居然有這么一對真正恩愛的夫妻，確實耐人尋味。當然，麥克白最終走向個人全方位的毀滅，要歸咎于妻子的推波助瀾。所以，麥克白夫人精神崩潰而死，麥克白也毅然決然地戰死沙場，頗有隨妻子于地下長相廝守的意味。

麥克白夫婦的愛情，正是理查·施特勞斯創作交響詩《麥克白》一個很重要的切入點。

音樂一開始，我們聽到莊嚴而稍快的慢板，之后木管、圓號以及小提琴等奏出具有戰爭意味的動機。不久第一主題出現，強勁有力，由圓號、低音長號主奏，有一種英雄凱旋般的氣魄，而木管與弦樂則與它形成對位，使得整個主題層次相當豐富，讓人想起麥克白復雜的內心世界。當然，這個主題主要還是表現出了那個在戰場上奮勇殺敵、氣吞萬里如虎的大英雄麥克白。

1881年木刻版畫《麥克白與三女巫》。

歌劇《麥克白》中的麥克白夫婦。

麥克白的主題上揚后，低音弦樂與低音木管卻陷入苦惱與疑惑，仿佛是被女巫的預言所迷惑。這陣迷惑被小號奏出的英雄主題打斷，之后英雄的性格與暴君的性情兩者立體地糾纏發展，充分表現出麥克白潛藏的野心被喚醒之后內心世界的巨大震蕩。

在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的持續音伴奏下，木管奏出第二主題，作曲家在譜上注明“麥克白夫人”，并援引劇中麥克白夫人的話：“趕快回來吧，讓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傾注在你的耳中;命運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經準備把黃金的寶冠罩在你的頭上，讓我用舌尖的勇氣，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頂王冠的一切障礙驅掃一空吧！”這個主題發展著，英國管與單簧管雙雙歌唱起來，小提琴用華麗的音型表現出麥克白夫人看到丈夫平安歸來時的喜悅。

進入展開部后，首先是麥克白夫婦之間親切的問候和甜蜜的竊竊私語，但也浮動著苦惱，這層苦惱用木管和低音弦樂進行表現，仿佛是謀害國王前的猶豫與彷徨。在對位手法的巧妙牽引下，音樂在情緒上達到白熱化。這時，英雄的號角又響了起來，似乎麥克白英雄的一面占了上風，但音樂不久就在速度上轉入莊嚴的快板，象征麥克白性格殘忍的那部分動機在發展著，麥克白夫人的主題這時壯大起來，好似夫婦兩人終于成為真正的同謀。

進入再現部，麥克白那些性格各異的動機：殘忍的和英雄性的，與麥克白夫人的主題合在一起，產生輝煌色彩。圓號獨奏之后，前面的各支旋律又次第呈現，形成對位。最后在定音鼓與圓號的持續音上浮出麥克白的痛苦、絕望的主題，麥克白夫人主題也再次出現，木管奏響抒情動機，小號吹起戰斗號角，麥克白作垂死掙扎，最后在悲哀的氣氛里結束全曲。結尾的悲哀中有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麥克白終于隨自己的夫人長眠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