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日本“新資本主義”

董世國

2022年1月18日，本年度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在線上舉行。圖為論壇創始人及執行主席施瓦布在聽取岸田文雄以宣講其“新資本主義”為主題的線上講話。

“新資本主義”是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力推的招牌經濟政策。2021年9月岸田競選日本自民黨總裁時首次提出這一概念，此后多次通過公開演講、撰文、媒體專訪等闡述其思路。今年5月，日本政府制定并公布《“新資本主義”整體規劃和實施計劃》，“新資本主義”的基本內涵和政策框架初具雛形。

出臺背景——新自由主義弊病積重難返

上世紀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滅后經濟發展長期停滯。伴隨鼓吹市場萬能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在日本推行，日本社會貧富差距日趨嚴重，曾引以為豪的所謂“一億總中流”社會不復存在。安倍上臺后提出的“安倍經濟學”通過量化寬松、減稅等一系列刺激政策一定程度上拉動了經濟發展，但主要受益對象為大型企業，普通民眾未切身感受政策紅利，反倒由于非正式雇傭比例增加，收入差距進一步擴大。日本現行稅制亦導致“富者更富”，目前年收入1000萬日元群體個人所得稅率約20%，收入超過3000萬日元則升至45%，但年收入超1億日元的超高收入群體主要收入來自股息紅利、利息等金融資產，對應的資產所得稅卻僅為20%，稅收負擔更低。根據經合組織（OECD）測算，2019年日本民眾平均工資僅相當于1991年的1.05倍，近30年幾乎沒有上漲。受疫情沖擊等多重因素影響，日本經濟頹勢愈加凸顯，民眾生活更加困難。

在此背景下，岸田文雄高調打出“新資本主義”，強調“新資本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的升級，將從增長和分配兩方面建立機制修正市場失靈，克服新自由主義帶來的各種社會弊端。他聲稱，資本主義經歷了古典資本主義向改良社會民主資本主義、進而向新自由主義的兩次轉型，這兩次轉型都源自歐美，而當前正面臨第三次大的轉型，方向即“新資本主義”，希望并相信可通過日式“新資本主義”引領資本主義的發展前進。

基本內涵和政策框架——多措并舉推動經濟社會改革

綜合日本政府文件等分析，“新資本主義”的基本思想包括以下幾方面：一是改變“非市場即政府、非民即官”的既有模式，由市場和政府、官和民共同解決社會性問題;二是在解決社會性問題的過程中創造新的市場需求，實現解決問題和發展經濟的雙重目標;三是改善民眾生活，通過解決社會性問題實現所有民眾的可持續幸福。

實現“新資本主義”的基本路徑有以下三點：一是進行積極政策干預消除分配“堵點”，改善中間階層收入，避免收入差距擴大及階層固化造成社會撕裂，實現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二是加強官民合作，大力推進技術創新，不斷升級經濟社會體系。三是改良市場規則和法律制度，促進資金和人才流向社會貢獻度高的企業，推動民間成為解決社會性問題的主體。

“新資本主義”的重點政策方向包括以下幾方面：一是加強人力資源投資和分配。通過優化企業稅費和公共定價鼓勵企業漲薪，強化對勞動者技能培訓和再就業支持，鼓勵兼職副業，通過充實社會服務減輕育兒、教育、住房、養老負擔。鼓勵家庭儲蓄流向投資，年底前制定“資產收入倍增計劃”并推進相關制度改革。二是促進科技創新投資。官民并舉，強化對量子技術、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領域投資，推進再生醫學、基因治療等新技術臨床研究和藥物、疫苗開發，推進大學教育改革。三是支持初創企業。通過改革融資制度等降低創業門檻和風險，鼓勵既有企業更加重視創造新的附加價值。年底前制定五年發展規劃，推動實現初創企業投資增長10倍。四是推動綠色和數字轉型。在規則制定、市場設計、政府支持、金融框架、基建等方面出臺一攬子政策推進綠色轉型，鼓勵企業大膽投資。倡議構建“亞太零排放共同體”。數字轉型方面增加對通信技術研發投資，優化數字市場投資環境，提升社會服務數字化水平。五是構建解決社會性問題的經濟社會系統。推動法人制度改革，促進公平競爭，鼓勵公益慈善事業。加快數字基礎設施建設，以數字技術賦能地方經濟，建設“數字田園都市國家”。六是積極應對國際環境變化等課題。強化經濟安保，保障重要物資供給穩定。堅持貿易投資立國方針，促進對外經濟合作。發展太空光通信網絡等新技術，推進火星衛星探測及登月計劃。提升海洋觀測及海洋產業相關技術，強化海運、造船業競爭力。

理論來源——傳統思想和當代思潮的融合

從岸田及日本政府的相關演講、文章及政策文件來看，“新資本主義”理論主要來自三方面：

一是資本主義世界潮流。2008年金融危機后，西方資本主義世界掀起對新自由主義的反思熱潮。2013年，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出版《21世紀資本論》一書，在西方學界引起轟動。皮凱蒂分析了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歐美財富分配數據，揭示資本回報率傾向于超出經濟增長率，不加制約的資本主義必然導致財富不平等的加劇及隨之而來的各種社會弊病。

近年，“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理論再度引起西方社會關注。“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理論認為，新自由主義下的股東資本主義導致收入、財富和機會的不平等加劇，富人和窮人關系愈加緊張和環境大規模惡化。經濟和社會領域所有相關者的利益均應得到考慮，政府負責維護機會平等、打造公平競爭環境，企業不再僅追求短期利潤優化，確保所有利益相關者貢獻公平且分配公平。2019年，美國“商業圓桌會議”（美龍頭企業聯盟）發表《公司宗旨宣言書》，提出應從利益相關者角度出發，關注股東利益的同時，兼顧客戶、員工、供應商及社區等的利益。2020年、2021年世界經濟論壇連續兩年把實現“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作為主要議題。

現實危機亦迫使西方政府考慮在制度層面重新調整政府、資本和社會的關系，提升政府治理效率。拜登上臺后推出美國救援計劃、家庭計劃和就業計劃等一系列措施，主要支柱包括改革稅收和轉移制度促進收入再分配，增加政府在應對氣候變化和基礎設施方面的投入，強化貨幣和財政政策解決就業不足和“低通脹”，推動社會改革重塑中產階級主流地位。其政策思路不乏與日式“新資本主義”的共通之處。

二是岸田首相的政策傾向。岸田文雄出身自民黨名門派閥“宏池會”。該派向來重視經濟，創始人池田勇人擔任首相期間推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通過振興科技、充實社會基礎設施、升級產業結構、提升勞動者能力及健全收入分配、社會保障制度等，推動經濟快速增長的同時實現社會財富合理分配，形成穩定中產階層，開啟了日本經濟高速發展黃金時代。岸田文雄在提出“新資本主義”時高調打出“令和版收入倍增計劃”，既致敬前輩，亦在政策方向和目標思路上借鑒前人。

2021年8月竣工的東京新地標“卡布托一號”大樓一層大廳內，一個巨大的可旋轉四面體二極管顯示屏顯示著股票價格，被視為體現日本經濟的“心臟”。

“新資本主義”同時吸納了岸田文雄的政策智囊、日本實業家原丈人提出的“公益資本主義”理論。“公益資本主義”認為，企業是社會公器，企業家應發揮首創精神，從承擔社會責任、追求人類幸福角度，以更長遠的眼光經營投資，將財富用于新的技術革新，創造新的產業和就業，為員工、顧客、供應商、社區、地球等所有利益相關者作出貢獻。2018年，岸田文雄在自民黨內部成立公益資本主義議員聯盟并出任會長。岸田文雄曾公開稱，“公益資本主義”構成了“新資本主義”的重要理論框架。

三是日本企業的經營傳統。“新資本主義”提倡的企業倫理（企業應積極參與解決社會問題）源自日本企業經營傳統。江戶時代，近江（今滋賀縣）商人因其“三方受益”的經營理念被譽為商人楷模。“三方”即“賣方、買方、社會”，“三方受益”意指做生意不僅要交易雙方滿意，還應為社會作出貢獻，才稱得上好生意。近代，“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在《論語和算盤》中提出“道德經濟合一論”，主張企業即便以追求利潤為目的，也必須以道德為根基，肩負起對國家和人類整體繁榮的責任。

未來前景——機遇與挑戰并存

綜合近期輿論，日本國內對“新資本主義”評價總體積極。以大財團和企業為代表的經濟、投資界人士認可通過投資引領增長的思路，認為“新資本主義”立足當前課題，為日本再次實現經濟快速增長提供了良好契機。部分輿論就“新資本主義”未跳出既有政策框架、分配政策路徑不明提出質疑。多數觀點認為，“新資本主義”以經濟增長和分配為兩大支柱，新意本在于分配政策，但從最新出臺的實施計劃看，并沒有優化利益分配、提高民眾收入的實質性舉措，選舉時打出的“吸睛”口號終究回歸了現實主義路線，與既有經濟增長戰略無異。

今年7月岸田文雄率自民公明執政聯盟贏得參院選舉，有望迎來至少三年的穩定執政“窗口期”，執政根基更加穩固。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切實推行“新資本主義”的各項政策，將考驗岸田文雄的政治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