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民

內容摘要:近年來,實證研究方法逐漸獲得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的認可。然而,實證研究的發展與進步仍然面臨一些方法爭鳴與理論誤區。描述性統計、因果分析以及機器學習等多元方法具有各自的優勢與技術局限,不同的實證研究方法不可偏廢或相互替代。相比法教義學的理論推演,實證研究成果更能反映司法實踐的真實狀況。法律實證研究可以打造一種“可驗證的司法理論”,增強理論的可觀察性、可驗證性,推崇從局部經驗事實中提煉一般化的理論。未來,宜從制度與實踐的悖反問題、不同理論與實踐的對話、多元方法的創新應用以及司法規律的客觀揭示方面展開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應及時創新或證偽相關司法理論,打造具有中國特色的司法理論體系。
關鍵詞:法律實證研究 可驗證的司法理論 研究方法 因果分析 經驗事實 一般化理論
中圖分類號:D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2)05-0116-125
一、法律實證研究的方法與理論爭議
近年來,從事實證研究的學者備受鼓舞,其原因之一是2019年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以及邁克爾·克雷默因“減輕全球貧困方面的實驗性方法”貢獻榮獲諾貝爾經濟學獎。〔1〕2021年,喬舒亞·安格里斯特和吉多·因本斯又因創新因果分析方法,使用“自然實驗”來模仿隨機控制實驗,評估反事實結果而獲得該年諾貝爾經濟學獎?!?〕2019年、202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共同點是創新性地運用實證研究方法。諾貝爾獎對實證研究方法的頻頻青睞更充分說明了這類研究范式的前沿性與科學性。當然,實證研究方法不僅深耕于經濟學領域,而且在社會學、政治學等社會科學領域也受到相當程度的關注?!?〕可以說,實證研究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科學方法發展的主要方向之一。
近十余年,實證研究也已經在我國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掀起一場新的范式革命。如今,面世的法律實證研究文章和相關討論就可謂不少,〔4〕尤其是訴訟法與司法制度的實證研究幾乎占據了實證研究成果的半壁江山?!?〕同時,法律實證研究范式也得到了司法實務部門的青睞。例如,全國法院學術討論會獲獎論文中有關實證研究的成果占較高比例,〔6〕全國各地檢察機關一些理論研究成果也都相當重視實證研究方法的運用。〔7〕法律實證研究范式已經得到了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的普遍認同。加之因果分析、機器學習方法的革新,以及法律人工智能技術逐步興起,法律實證研究正在引發學術熱議和范式革命。當然,從目前學術爭鳴之內容來看,法律實證研究的深入發展依然面臨方法爭議與理論誤區。有鑒于此,本文將主要討論、澄清如下重點爭議:
其一,研究方法演進與方法替代之爭。這類爭議主要源于法律實證研究方法的更新較快。除描述性統計方法以外,因果分析和機器學習等方法在法律實證研究中逐步推廣。例如,李學堯與劉莊使用實驗方法發現法律人的司法判決說理可以被稱為一種“矯飾的技術”,法律僅是判決的工具,而非判決的依據,以至于受不當影響的判決難以識別與糾正;〔8〕我國臺灣地區張永健借助機器學習方法對既往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的傳統法系分類方法提出有力質疑,并創新了法系的劃分類型?!?〕當下,伴隨著實證研究方法的推陳出新,法律實證研究正在邁向“精耕細作”,更多學者開始思考如何將實證研究做得更好?一種代表性的觀點指出:“當前以描述性統計分析和相關性分析為主的法學實證研究呈現科學性不足的缺陷。法學實證研究范式的科學化需要回歸實證研究的初心,即檢驗和證偽競爭性理論假設,實現破壞性理論創新。”〔10〕換言之,這類爭議指向的核心問題是,法律實證研究方法的演進是否意味著未來新方法對舊方法的替代,描述性統計的方法是否將要面臨“老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局面?
其二,區域實證研究成果的普遍性或代表性之爭。實證研究學者受制于調研地域的相對固定、資料獲取的局限性與研究資源的有限性,經常僅能針對特定地域的司法實踐展開實證研究。質疑的觀點提出,局部性的實證研究樣本能否反映全國司法實踐的整體樣貌?這類爭議的實質是法律實證研究如何應對、克服社會科學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以“小”見“大”的方法論難題?
其三,法律實證研究成果的理論關懷之爭。這類爭議的主要質疑在于,法律實證研究的理論貢獻何在?不少研究者認為,法律實證研究僅可以驗證理論假說的正確性,其自身難以生產法學理論。然而,筆者認為,經由法律實證研究生產的是一種“可驗證的司法理論”,我們更需要探討的是,如何通過法律實證研究打造出更符合中國司法實踐的理論。
二、如何處理好實證研究方法論爭鳴問題?
從目前研究趨勢來看,越來越多的國內外文獻都開始采用因果分析以及機器學習等前沿技術和方法。正因如此,一些文章更加推崇前述所謂“高級”的統計學或計算科學方法,甚至認為最科學的方法應當是在實驗室中進行因果關系推斷,描述性統計方法過于簡單且存在無法克服的缺陷,其僅局限于事實發現而缺乏科學性。從研究范式發展的角度而言,我們應當歡迎法律實證研究且鼓勵使用更加精細與科學的統計學方法,同時,更要理性地處理法律實證研究的方法競爭關系,正確認識不同方法的優勢與短板。
(一)正確認識因果分析闡釋司法現象的作用與不足
目前,主流的因果關系推論方法包括實驗、斷點回歸、雙重差分、工具變量、配對以及事件研究等方法?!?1〕這類因果分析、推斷的關鍵在于“制造差異事實”,即一旦知道事件A會導致事件B發生,或者發現事件P的出現影響了事件Q上升或者下降的概率就反映出了差異事實?!?2〕國內法學研究成果中相對成熟的方式是利用實驗和雙重差分等方法進行因果分析。其中,劉莊對裁判文書說理與判決先后順序之因果關系的分析是這種實驗方法的代表性成果。劉莊以中國法官為實驗受試者,對不同分組的法官提供事實稍有差異的案件,對照組案件的基本事實是傷害案件中的被告人取款遭人搶劫時奮力反擊,實驗組法官還被額外告知被告人防衛時奪回的錢款為受賄款。同時,受試者還被要求按照直接判決、先說理再判決以及先判決再說理的三類方式分別予以審判。實驗結果發現:財物是否為受賄款同正當防衛構成要件的判斷無關,對照組與實驗組法官給出的刑期亦沒有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差異,但采用直接判決刑罰方式的實驗組法官量刑幅度顯著高于對照組法官。這說明,法官先進行司法判決的說理論證再作出判決實質上有助于消除法官的道德偏見?!?3〕實際上,這類實驗方法的核心思想是控制實驗變量,排除無關干擾因素(如財物合法性的影響),在不同自變量情況下(直接判決、先判決再說理以及先說理再判決),觀察實驗結果因變量的變化(量刑幅度的比較)。
在筆者看來,采用實驗方法對于解釋法律運行中的“因果關系”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但這并非意味著實驗方法就是實證研究的唯一科學方法。自然科學研究與社會科學研究存在明顯差異,實驗方法處理法律實證研究問題顯得過于理想化。首先,實驗方法實際上難以完全復刻司法人員的真實工作環境以及司法工作感受,處于實驗中的司法人員也就無法完全表現出司法工作時的真實狀態。在法律實證研究的實驗中,受試者可能受到“霍桑效應”的影響,即受試者一旦意識到自己處于被觀察的狀態,就會刻意改變自己的行為習慣和語言表達。〔14〕因此,實驗環境和現實工作環境之間始終存在難以彌合的天然縫隙。事物在真實環境中的生存與發展遠遠比實驗室更加宏大和復雜,實驗環境不可能模擬的環境差異便會造成無法控制的實驗結果偏差。這些都可能影響實驗方法分析因果關系的準確性。
其次,實驗方法變量控制的非對稱性同樣可能影響實驗因果分析的科學性。實驗方法的關鍵是控制實驗變量。實驗方法前期準備與實驗設計即是限定實驗框架的過程,研究者根據既有的理論或者觀點,排除一系列潛在干擾實驗結果的因素,營造出“理想化”的實驗環境。然而,鑒于現實環境的復雜性,實驗人員所剔除或保留的實驗變量可能同真實世界中實際影響實驗結果的因素并不相同,大量現實中影響或決定實驗結果的因素可能依然存續于實驗設計之內。例如,法官性別、法官經驗、年齡等因素可能對量刑幅度的影響等??梢哉f,影響法律決策因素是復雜化且多樣化的,許多未被實驗研究者發現和排除的實驗變量(干擾因素)可能會對實驗結果產生實質性影響。
再次,法律實證研究中引入實驗方法還可能引發倫理質疑。實驗研究中的干預手段可能對受試人員的身心健康與人際關系等方面造成不利影響。例如,美國康奈爾大學與臉書公司聯合進行的一項情緒感染實驗,為追求實驗過程的逼真性,便在受試者不知情的一周時間內影響了近69萬人的情緒,從而招致了大量批評?!?5〕申言之,實驗方法需要得到司法實務人員的較高程度信任與支持,甚至為營造實驗環境的逼真性,需要直接記錄司法人員的日常工作過程,這需要受試人員不同程度地犧牲諸如個人隱私、工作時間等個人權益,甚至有的實驗需要司法實務人員披露案件信息方能順利開展。這些舉措極可能招致司法實務人員對實驗方法的反感以及學術倫理的質疑,影響法律實證研究的進 步開展。
此外,雙重差分方法也是當前國內運用相對成熟、用于因果分析的實證研究方法。雙重差分方法通過將一個受到法律、政策管控以及其他外生因素作用的地區同另外一個缺少該類影響地區之間進行對比,分析管制地區受管制前后的法律、政策實施狀況,進 步尋找因果關系,檢驗法律、政策的實施效果(見表1)。
如表1所示,雙重差分一共分為四個區塊(表1中的1、2、3、4區域)。其中,地區2才是實證研究人員觀察的區域,其他1、3、4則是作為雙重差分比較的標準而存在。如筆者曾經使用雙重差分方法對“訴前調解”實施效果所作的因果分析表明,“訴前調解”措施對解決人民法院“訴訟爆炸”的現實困境具有一定效果。不過,“訴前調解”措施雖然可以減少訴訟案件數量,但難以直接減少案件糾紛的發生,自然無法實現人民法院“訴源治理”的預期目標。〔16〕陳天昊等也運用雙重差分方法推斷檢察行政公益訴訟與環境污染之間的關系,將我國實行檢察行政公益訴訟的73個試點地區作為“受影響地區”(如表1地區1、2),同類省份未推廣檢察環境公益訴訟的70個地區作為“不受影響的地區”(如表1地區3、4),2015年推行檢察行政公益訴訟的時間又可以作為受影響地區管制前后的對比界分點,由此構建出了雙重差分的研究模型。他們的研究表明,檢察行政公益訴訟的試點實際上降低了試點地區部分污染物的排放量,直接駁斥了檢察行政公益訴訟僅有“芝麻”或“綠豆”效果的經驗假設,證明了檢察行政公益訴訟的試點實施效果。〔17〕
不過,上述方法與成果的舉例并非意味著雙重差分方法無懈可擊。雙重差分是利用法律制度前后變化的時間維度以及同類地區的不同地點前后的截面數據變化來對比、識別因果關系。〔18〕這類方法使用的先決條件有兩點:一是作為雙重差分方法的研究對象應當僅受一項法律、政策的管制影響,并且法律、政策影響時間節點前后的數據相對充裕,具備時間截面前后對比的條件;二是研究中應具有兩個或以上的同類地區,其中一個地區受到法律、政策前后變化的連續影響,另外一個地區則一直未受到其他管制因素的影響。上述適用條件已經揭示了“雙重差分”的方法局限,其僅能對具有政策變化和具備比對條件的地區適用。換言之,大量受到政策持續影響,但并未呈現時間變化或者沒有對比條件的地區則難以構建雙重差分模型,不能通過這種方法闡釋因果關系。
當然,除上述方法外,法律實證研究中的因果分析方法還有斷點回歸、工具變量、配對以及事件等研究方法,受篇幅的局限筆者不再逐一贅述。筆者重點介紹了目前已在國內司法實證研究領域內得到充分應用的實驗與雙重差分方法,目的是揭示不同方法的研究專長與方法缺憾,說明實證研究方法(包括因果分析方法)中并不存在始終唯一正確的方法,因果分析方法在法律實證研究領域的作用和價值更不應被過分夸大。研究者應當正確認識不同方法的功能與局限,選擇最適合于研究主題的對應研究方法。
(二)理性反思機器學習方法揭示司法規律的功能與局限
筆者曾提出,通過機器學習方法可以獲得較高的數據擬合程度,通過分析歷史數據,能夠揭示、預測法律現象的相關性。〔19〕因為,機器學習方法實際上得出的也是一種高擬合度的相關性分析結論,所以,機器學習和相關性分析具有共通性,可以一并進行討論和闡述。機器學習是目前美國一種比較前沿的法律實證研究方法,這類方法對于揭示法律現象的關聯性具有突出的優勢。其可以處理大量散亂分布的法律數據,能夠獲取數據擬合程度較高的相關性分析結果,有助于揭示曾經并未被法律人發現,但真實存在且持續影響司法實踐的相關性因素。例如,美國學者喬恩·克萊因伯格等人使用機器學習方法分析了美國15萬余件重罪案件的法官假釋,其結果表明,法官假釋決定可能存在尚未被發現的系統性偏差,法官決策時不當運用“不具有觀察性”的因素,對釋放風險進行了錯誤評估。如被告是否出庭或庭上舉止等因素。〔20〕這說明法律實證研究中的機器學習方法可以發覺復雜法律實踐中不同影響因素之間的相關關系,揭示法律人僅憑觀察或主觀感受可能無從獲取的司法運行規律,改變先前依據法律人主觀經驗與價值判斷形成的司法知識生產方式,〔21〕從而進一步減少司法實踐中法律人的主觀盲目性。
不過,機器學習方法的相關性分析同樣存在著方法論方面的局限性。結合中國司法的具體語境,這類方法論局限主要源于司法數據質量的缺陷以及研究方法本身的挑戰。一方面,機器學習方法對司法數據的質量具有較高要求。其一,司法數據應當具有普遍性、共同性以及類型化特征,才能滿足機器學習方法的模式識別需求;其二,司法數據需要具有數量特征,可以反映統計學意義上的數量關系變化;其三,司法數據最好是全樣本數據或者大樣本數據,如此才能滿足機器學習的實際需要?!?2〕然而,當前可以全面收集的司法數據很難同時滿足上述三項司法數據的質量要求,公開程度相對較高的裁判文書數據同樣如此,這是因為裁判文書網公開的數據也存在數據缺失、遺漏以及數據公開范圍的限制。〔23〕所以,我國司法數據短期內可能還難以滿足大范圍推行機器學習方法的要求。
另一方面,機器學習方法自身還面臨著技術方法本土化改造的應用挑戰。機器學習方法雖然已經在美國法律實證研究領域引領潮流,但在我國的深度應用不得不考慮到我國公開司法數據的質量狀況以及人文社科學者、司法實務人員需滿足的較高技術門檻要求。當下我國法律實證研究仍需要持續探索符合中國本土特色的成熟機器學習思路和方法,在技術尚未成功應用或方法尚未發展成熟之前還不宜在司法實務領域普及與推廣。
更進 步而言,即使具備了充裕的高質量司法數據,且探索出了可行的機器學習應用方法,機器學習方法能夠得出的也僅是一種相關性分析結果,這種結果往往只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相關性分析揭示的司法實踐關聯現象,仍然需要結合其他法律實證研究方法以及法學理論才能合理解釋并最終歸納出司法實踐的運行規律,進 步提煉具有實踐指導意義的司法理論。
(三)重新審視描述性統計方法刻畫司法實踐的價值與地位
從統計學學科的發展脈絡來看,自17世紀中葉統計學萌芽開始,描述性統計方法便用于記錄和分析國家社會經濟狀況,并且為經濟、社會的發展作出過重要貢獻。時至今日,描述性統計依然在我國社會經濟統計和數理統計領域占據 席之地。〔24〕隨著法律實證研究方法的多元化發展,對描述性統計方法的輕視態度不應當持續蔓延,其經久不衰的發展態勢實際上已經反映出它具有的穩定內在價值,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描述性統計方法比其他法律實證研究方法具有更高優先性。具體來說,開展法律實證研究的主要目標是把握世界的真實情況,厘清事物本來樣貌及其互相之間的因果關聯。這其中存在一種“實踐—問題—因果—理論”的遞進關系,即解決中國司法的問題以及建構中國本土化的司法理論,其前提都是要全面了解中國的法律現象。從研究角度上講,法律現象存在于更大的政治體制、社會文化背景中,人的法律行動、法律制度的運行都需要從整體性的進路加以理解?!?5〕尤其是我國的法律實證研究仍處在起步階段,法學理論界還處于未全然把握司法實踐的全局性、真實性的初級階段。對于眼下亟需夯實的實證研究基礎即真實的司法實踐樣貌而言,描述性統計依然是當前最適合選用的實證研究方法。正如筆者曾經多次強調的,對于目前大多數司法實踐現象,描述性統計依然能夠勝任對經驗現象的刻畫和特征的把握,避免對現實的誤讀與曲解?!?6〕相反,如果直接跳過這一前置階段,盲目開展大量司法現象因果性與相關性的探索無異于揠苗助長。
在筆者看來,無論是對現有理論的證實或證偽,抑或是創新式地提出新的理論,法律實證研究中的描述性統計方式都是力所能及的。其中,理論的證偽相對容易,因為觀點搭建過程中的任一事實前提的錯誤、不成立就可以證偽該理論,而描述性方法完全有能力驗證前提事實的真假。例如,筆者曾經使用描述性統計的方法揭示我國司法實踐中刑事案卷的真實面目。實證發現,我國刑事案卷制度同英美法系、大陸法系國家均存在相當差異,我國司法制度實際上對刑事案卷的使用具有更強的依賴性。〔27〕這種基于描述性統計方法的實證研究有力地證偽了基于英美法系“偵審阻隔理論”的刑事案卷制度改革方案。〔28〕同時,描述性統計方法也可以和法教義學、法社會學方法結合,實現理論的證成與創新。例如,筆者曾經針對搜查機制所展開的實證研究發現,公安機關更多通過到案檢查、場所檢查等實質性搜查行為與證據提取方式來規避與替代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搜查措施。結合前述經驗事實,筆者進一步提煉出了“權力挪用”的理論概念,用以表明偵查人員實踐中經常通過行使較為便利的行政執法權來實現刑事執法(偵查)權才能達到的目標。〔29〕這 實證發現和理論提煉也獲得了后續研究成果不同程度的認同?!?0〕前述實例充分說明法律實證研究中的描述性統計雖然在相關性、因果關系的分析上力有不逮,但是利用好描述性統計方法仍然可以實現從經驗事實出發到理論概念的推演。事實上,傳統的邏輯推演抑或法律實證研究中的數據關系論證,都是解釋事物關聯的科學方式。描述性統計雖然只是一種相對直觀的經驗事實呈現形式,但實證研究者只要掌握了真實、全面的數據,對其進行類型化的歸納與提煉,再結合法教義學、法社會學方法就足以進行新的理論建構。從這個意義上講,描述性統計在許多時候是最適宜和最容易開展的實證研究方法。
換言之,實證研究方法爭議的實質是研究方法的優劣之爭,但在不考慮研究目的的前提下就進行方法對比的單一進路是無法得出科學結論的。實際上,法律實證研究方法的更新并非意味著新舊方法的替代,各類研究方法之間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是一種共處的多元競爭關系。〔31〕沒有任何一種研究方法一直具有使用上的優先位階與天然合理性。各種法律實證研究方法均服務于發現經驗事實與形成司法理論。不同研究工具的好壞主要取決于其能否有效果地完成研究者欲實現的研究目的。質言之,唯有以研究對象、研究應當解決的主要矛盾以及問題意識為評判標準時,我們才能抉擇出最適宜解決具體問題的法律實證研究方法。
三、如何對待法律實證研究的代表性質疑與理論貢獻問題?
如前所述,我國法律實證研究的發展還面臨著其他兩個方面的質疑:一方面,法律實證研究面臨著同其他社會科學研究相似的以“小”見“大”之方法論難題;另一方面,關于法律實證研究之理論貢獻的質疑一直存在,即實證研究是否能夠以及如何提煉原創性理論。這兩個看似不同的問題其實具有某種共通性,均反映出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對法律實證研究如何從“局部經驗事實”抽象提煉出“一般化理論”的反思,可以一并加以討論和澄清。
(一)局部樣本代表性問題的澄清
關于如何確保區域性實證研究成果的全局代表性問題,這是一個看似正當卻實則難以成立的指控。一方面,如果任何一項關注實踐的研究都需要從局部經驗的研究中證明自己研究的普遍性與代表性,那么大量法教義學、法社會學以及對策法學研究成果的正當性基礎同樣隨之喪失。實際上,前述研究范式主要建立在研究者經驗感知或者少量非充分性調研的基礎上,大多是基于研究者自身知識儲備和經驗判斷便形成了指導實踐或改造實踐的“良方”。相比法律實證研究成果,這些研究范式不僅難以證明其研究成果的全局代表性,甚至對區域司法實踐的把握或判斷都可能失真。因此,對高質量的實證研究成果來講,不宜過度苛責其全局或整體代表性的缺失,反而應當更多關注對局部地區普遍性經驗事實的準確梳理和分析。
另一方面,高質量的局部實證研究通過同其他研究對比、印證,亦可充分反映司法實踐的共通性和普遍性問題。目前,幾乎所有的法律實證研究都是以局部數據為基礎,而非掌握了全國范圍內的全樣本數據。從局部性經驗推導出全局性結論的過程雖然無法做到絲毫不差,但并非不可實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俗語已向我們昭示了局部經驗對于揭示整體性問題的價值與意義。況且,法律實證研究已探索出多種科學方法來搭建局部與整體之間的橋梁。例如,通過科學的抽樣方法來保證樣本的全局代表性等。同時,不同地域開展相同問題的實證研究,通過相互對比、印證也能夠揭示全國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共性問題。例如,刑事訴訟中的證人出庭問題,盡管研究樣本、
調研地區以及時間維度不同,但是都發現了我國刑事訴訟中辯方申請證人出庭作證方面的共性問題。〔32〕又如,在刑事法律援助問題的實證研究中,不少成果均反映出我國刑事法律援助運行中援助方式、援助介入時間與援助效果方面的普遍性問題。〔33〕可以說,任何真理都有其特定的適用條件和范圍,正是法律實證研究適當限定的范圍,才能反映出其研究的科學性與嚴謹性,為今后成果的重復檢驗留有余地。
此外,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除少數民族地區與部分極度欠發達地區以外,我國司法的“地方化知識”之差異不宜被無限放大?!?4〕在單一制國家中,大部分地區無論制度背景還是制度設置都存在相當程度上的相似性。我國經濟發展水平相近、社會轉型結構相似的地區所面臨的司法問題往往是同大于異,這也助力了區域性實證研究的全局代表意義。換言之,對于實證研究的全局代表性質疑往往是外行人員的猜測或主觀感受,而非基于實證研究科學基礎的質疑。事實上,真正能夠推翻實證研究結論的只有其他同類實證研究成果。
(二)法律實證研究的理論貢獻
關于實證研究理論貢獻不大的質疑,筆者實難茍同。實際上,法律實證研究并非缺乏理論關懷或理論生產能力,只是少量實證研究成果確然并未充分關注理論問題,缺乏創新、發展理論的基本意識。實證研究的貢獻在于能夠揭示規律和提煉司法規律性的理論。發現世界的規律已是一種突出的研究貢獻,自然科學領域以及不少社會科學研究都是以發現自然規律、社會運行規律為基本研究取向的,每年獲得諾貝爾獎、中國國家科學技術獎的研究中亦有不少是對社會規律或自然規律的發現。同理,法律實證研究主要面向司法實踐,使用科學的實證方法發現法律的運行規律或法律的普遍現象特征。這種性質的實證發現經常容易被理論研究者所忽視,實證研究對既存理論的證明或者證偽也檢驗了理論的科學性。更確切地說,這類過程將理論假說變成了實踐真理,而絕非簡單的印證,這也是實證研究在理論層面的一類重要貢獻。
當然,法律實證研究的貢獻并非止步于揭示法律運行規律和檢驗現有理論的真偽,其還具備打造創新理論的能力,并且經由法律實證研究所打造的是一種“可驗證的司法理論”,其具有如下理論特質:
第一,“可驗證的司法理論”提供的是一種揭示司法一般化樣態、運行限度及提煉司法規律的理論。這類理論不是專注研究步驟、方法的“技術原理”,〔35〕而是具備類似于“中層理論”的特質,可以搭建溝通法學理論與具體問題之間的橋梁,〔36〕在具備可觀察性、可驗證性特點的基礎上,結合定性與定量的普遍性經驗事實可以提煉出超越局部經驗的一般化理論。這種理論并不拘泥于一類特定研究方法,而是強調法律實證研究、法教義學、法社會學等研究方法的聯合與創新應用,提倡實證發現與法學理論的對話和交流。
第二,“可驗證的司法理論”可用于澄清理論分歧,推動理論知識的實踐化發展。長期以來,我國法學理論知識的生產源泉幾乎都被研究者的自身知識和經驗判斷所主導。其中,不少看似“精巧”的理論推演其實帶有很強的個人主觀意識形態色彩,〔37〕大量的理論學說爭鳴實際上并未產生“真理越辯越明”的效果,反而可能陷入“形而上學”的爭議誤區,造成理論主張之間非必要的對立和糾纏。事實上,法律實證研究以及“可驗證的司法理論”完全可以消除理論分歧,驗證、澄清理論誤區。例如,筆者有關中國刑事案卷制度的實證研究回應了中國案卷移送制度“去”與“留”問題的分歧,〔38〕進一步促進了正確的理論邁向縱深化、實踐化發展。
第三,“可驗證的司法理論”有助于解釋未被法律設定或法律人感知的司法現象及其關聯性與因果性。社會科學研究的一類重要使命是發現影響制度變化的內生變量與外生變量之間的關聯,為人類認識社會現象的“因果關系”提供解釋性的理論框架。經由法律實證研究方法打造的“可驗證的司法理論”便是通過掌握普遍性的經驗事實、司法現象,反映若干從未被法律人獲知,但又確實影響司法實踐的相關關系與因果關系。這類對司法實踐的相關性以及法律因果性的呈現,當然也是一種理論解釋。
綜上所述,法律實證研究從未缺少理論關懷,其僅改變了經驗事實的呈現方式(從呈現案例到呈現數據),實際上并未對法學理論的形成與發展產生消極影響。普遍性法律經驗事實的大量掌握反而有助于揭示司法實踐的運行規律,及時創新或證偽相關司法理論。
結語:如何展開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
如今,實證研究在法學領域占據了愈發顯眼的位置,在其引發廣泛關注的同時,越來越多的學人勢必將親身投入法律實證研究的浪潮之中。從學術研究發展進步的角度來講,無論是促進實證研究方法的推陳出新,抑或是及時反思實證研究的理論貢獻問題,其中都蘊含著學界對該種研究范式本質屬性的肯定、重視以及持續推進其發展的期冀。這種既“瞻前”又“顧后”的審慎態度無論何時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實證研究范式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在我國目前這種極度豐富和獨具特色的司法實踐背景之下。正如黃宗智教授所言:“中國法律傳統中的表達與實踐(行動)雖然背離,但是在法律整體的實踐(實際運作)中密不可分,中國的法律其實應當這么理解:它說的是一回事,做的是一回事,但是兩者合起來又是另一回事?!薄?9〕正因為此,中國司法實踐中其實蘊含著大量“制度—實踐”的悖反現象。推崇理論反對實踐,或者依據理論強行改造實踐必然是一種誤入歧途的做法。同時,實踐并非也就當然具備天然的合理性。一種客觀悖反于理論與制度預期的實踐樣態,〔40〕其反映的究竟是“實踐正當性的危機”抑或是“理論或制度的危機”,往往需要經由實證研究的檢驗。據此,筆者認為,中國司法領域的實證研究可以從如下四個維度展開。
第一,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應具備反思“制度—實踐”悖反問題的意識。所謂“問題意識”,一般是發現現實中存在的問題,從中提煉出一個學術上的話題,然后給出自己的命題并加以論證。〔41〕具體到實證研究領域,中國司法中其實存在著大量“制度—實踐”的悖反現象,其構成了中國司法實證研究的良好切入角度。從這類悖反現象切入可以揭示法律制度存在的問題,反思司法實踐現象的合理性或正當性,及時發現理論、原則之例外,進一步發展和創新理論。
第二,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應包含理論對話意識。如前所述,實證研究的一類貢獻是打造“可驗證的司法理論”,改變法學知識生產的主觀盲目性,形成一種可觀察、可驗證且具備一般化特征的司法理論。因此,實證研究方法的展開應建立在對現有理論進行反思且與之對話的基礎上,而不是僅僅將研究對象和實證研究方法做簡單地疊加或拼湊,再通過吸收、比較和借鑒多學科知識,便能夠證實或證偽已有理論,甚至發展出對司法實踐富含解釋力的全新司法理論。
第三,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宜提倡多元研究方法的創新應用。法律實證研究的發展固然離不開研究方法的創新,但是方法革新并非意味著對方法的“喜新厭舊”或脫離于研究目的的盲目比較。中 國司法的實證研究應當綜合使用描述性統計、因果分析以及機器學習等多元方法,促進司法規律的揭示以及司法理論的形成,積極探索中國司法實證研究的方法論體系,打造具有中國本土化特點的實證研究方法。
第四,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應致力于發現和揭示司法運行的客觀規律。這類規律可以幫助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掌握大量從未被法律制度預設、也未被法律人獲知的普遍性司法規律,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司法實踐的客觀認識。同時,前述規律性質的實證研究成果應當及時反哺我國的法律修改與司法制度完善,促進中國司法邁向高質量的發展軌道。
綜上所述,未來中國司法的實證研究不妨摒棄一些無關緊要的方法爭鳴與價值爭議,鼓勵學者們更積極地投身于中國司法具體現象與實際問題的研究,產出高質量的實證研究成果,打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司法理論體系。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the empirical study as a method has been gradually recognized by the legal theoretical field and judicial practices. However, it also faces some methodological dis- putes and theoretical misunderstandings. Descriptive statistics, causal analysis, machine learning and other methods have their own advantages and technical limitations, and different empirical research methods can be applied at the same time or interchangeable. Compared with the theo- retical deduction in the legal dogmatism, the empirical research can do better in revealing the truth about judicial practice. It can construct a judicial theory to improve the observability and testability of theory, and conclude a general theory from a part of practice. In the future, the em- pirical study of Chinese judicial practice should be carried out on the antinomies of system and practice, dialogue among different theories and practices, and the innovative application of di- verse study methods to innovate or verify relavant judicial theory and contribute to the judicial theoretical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 empirical legal study; testable judicial theory; study methods; causal analysis; empirical facts; general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