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讀到侯磊兄寫北京的散文時,我就被其中的深情打動了。文章的字里行間彌漫著他婉轉流暢的京腔,讓文字不僅能看見,而且還能聽見。我恍然覺得自己正坐在這位老朋友的家里,聽他聊老北京的家長里短。
事實上,在我的直覺里,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注定要寫一本關于北京的書。
這首先是因為他對這座城市的熱愛是溢于言表的,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是我希望他能寫這樣的一本書。這種希望來自于一種初看上去大而無當的想法:北京作為中國數百年的首都,對它進行歷史與文化研究的著作恐怕已經難以盡數,但我堅信,北京還是需要侯磊為它而寫。
兩年前,邱華棟先生出版了《北京傳》,這是一本從宏觀上呈現北京城歷史變遷的非虛構之書;如今,侯磊這本充滿個人情感色彩的《北京煙樹》出版了,若此時有人問我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快速了解北京,我會毫不猶豫地推薦:同讀《北京傳》和《北京煙樹》,因為它們正好是宏觀與微觀的互相補充,有遠景有近景,北京的真實模樣愈加清晰了。
孫郁先生在《北京煙樹》序言里說:“土生土長的人,對于自己的過往的陳述方式,有書本里沒有的東西。郭寶昌筆下的藝林之影,止庵書里的東西城的日常生活,靳飛文章里的老派人物,如今想來都有意思。和老一代作家比,新起的京味兒寫作者,可說還在前人的文脈里,但也漸漸在找自己的道路。我所接觸的侯磊,是個80年代出生的青年,他的北京記憶,有另一種滋味。由于他,我感到了京味兒寫作的延伸性,傳統的審美還活著,在他那里得到印證。”孫郁先生說的侯磊提供的“另一種滋味”,在我這里體驗到的是一種人間雜味。
侯磊的自序很有意思,他書寫北京不是從北京如何偉大開始的,甚至都不是從四合院開始的,“原本想寫20世紀80年代的四合院,但我寫了20世紀80年代的小姐姐。我想回去與小姐姐打個招呼,也和那時的自己打個招呼”。我替他說得更直白一些,他是從心底最初的朦朧之愛開始的。這個愛,不局限于愛情,是人與世界相遇時最美好的情感,只是這種愛沉淀在記憶深處,附著在一個陌生卻親切的小姐姐身上。
在這種深沉的情感氛圍中,一篇篇的文章,便是一次次視角不同的回望與凝視。
對《德容:北平照相館》這篇我格外感興趣,因為這里藏著侯磊的家世。他的曾祖父生于1886年或1887年,曾于1900年后在日本待過幾載,回國后開了一家照相館,叫德容。文中描寫用的是畫中工筆,仿佛作家本人是在場的:“據父親講,常年見祖父在一盞小燈下,那細小的毛筆尖部往上勾起,如同一把縮微的鐮刀。一個如篆刻磨具的小盒子上固定著玻璃底版,那盒子里帶燈泡,他用這‘鐮刀在昏黃的燈光下一筆一畫地修版,如在繪制一枚枚精巧的鼻煙壺。他只要略微點濃一點頭發,描一下眉毛,那人立刻精神許多。”小說家侯磊拿出靈動描摹的敘事筆法,在散文中還原著家族痕跡,讀著讀著,我覺得他的家事仿佛成了自己的家事。
一個城市最見煙火氣的地方就是吃,尤其是小吃。在《老北京的練攤兒》中,侯磊對北京的各路小吃進行了大規模的集中展覽,但他寫的不是美食鑒賞,而是圍繞著美食出現的煙火氣,以及煙火氣背后的人情味。其中有個小節叫《路邊攤兒》,有段話讓我回味良久:“北京人不記路名,不記某某東路西路,而是記地名、記胡同名。每條街道不被當作通衢大道,而是流動的、具有生活功用的點連成的線。這些線橫平豎直地編成一個圍棋棋盤,這便是京內的胡同聯絡圖。在這里,建筑不是被觀看的,而是被進入的。每個人都對身邊的幾條胡同如數家珍,對有名的大胡同知道個大概:劈柴胡同(辟才胡同),都知道在西單;九道灣兒(九彎胡同),只有北新橋人知道在北新橋往南到東四十四條當間兒,那里進去走著走著,胡同就變成死胡同,人就繞不出來了。現在有了指示圖,能看出當初這片蓋房時全無規劃。當地人都不一定知道是‘彎還是‘灣。人們在意的不是聯絡圖,而是生活本身。”當我們把胡同當作是老北京的某種建筑地標時,恰恰忘記了對生活其中的人們來說,胡同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陳列品。
關于老北京的人情味兒,侯磊在書中講了個小段子:“職業司機對某路口的某警察,日久天長成了半熟臉,違章了不叫師傅,叫大哥,叫甜了會被高抬貴手。”
他們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喲,大哥,是您啊。真對不起,您原諒我這一回,把我放了吧。”
交警努嘴兒甩臉:“趕緊走。”
暫且忘記道德規則之類的東西,那股子人情味兒撲面而來,讓人頓時覺得在老北京里生活久了,是能扎下根來的。
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我的同代人及以前的人,一開始都是從聲音上認識北京的。跟普通話很接近但又帶著兒化音的北京話,讓人過耳不忘。侯磊總結到位:“北京是一座適合朗讀的城市,正如卡爾維諾說都靈是最適合寫作的城市。”他做過廣播編輯,對朗誦的愛好是深入骨髓的。他解答了文學史上不會明說的地方:“老舍小說有時候光看,并不很好讀,會有拗口和啰唆的地方。但朗讀的效果非常好,他晚年寫戲劇,始終有為演員讀劇本的習慣。”下次讀老舍先生,我就得念出聲了。
我想到自己在讀大學時,有幸參加了大學廣播臺,那會兒得自己做廣播編輯,然后還得自己上陣,對著話筒說。當個人的語言變成公共空間的聲音,你就會對語言的味道有著全新的感受。如果完全按照普通話的發音,少了北京話的那種抑揚頓挫,會有很強的機械感。想想現在人工智能讀網頁的聲音,那真是完美提供了一種非人感。侯磊寫的這段話應該銘記:“每種方言有著它無限的內部迷宮,方言比普通話不論是語音、詞匯,都要豐富、生動、有趣、有詩意得多,它包括大量的諧音、暗語、歇后語,臟話、情話、俏皮話;方言是母乳,普通話則像奶粉。說普通話自當是出門上班,說方言時才算是回到溫暖的家。”
侯磊凝視北京的目光,滿含著深情、思慮以及和解。如他凝視大運河發出的喟嘆:“北京的大運河在造就了張家灣古鎮和通州城,養育了北京城以后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我想大運河不是敗落了,而是返璞歸真了。”我從他的目光中,不免想道:城市的共同記憶是浩大而豐盛的,這種共同記憶會給外界形成便于描述和歸納的特征;但是,對于其中生活的每一個人來說,記憶則極為不同,摻雜著濃郁的人生情懷與生活印跡。喬爾·克特金在其名著《城市的歷史》中考察千年來的城市歷史,總結出城市成功的三大特性:神圣、安全、繁榮之地。從侯磊的筆下,我讀到了他體驗到的北京的神圣、安全與繁榮。神圣、安全與繁榮永遠都不是概念,而是與世態變遷、人情冷暖、懷古幽思融為一體的生命體驗,正是因為這樣的生命體驗,一座城市才獲得了它真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