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正直、寬厚、悲憫,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平等相待,個中體現的溫情善意和人文關懷,這些正是此書之重要價值所在。
《散文2021精選集》
《散文》編輯部 編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22年1月版
定價: 43.50元
在過去,做一名鄉村醫生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情。他們衣著整潔,手指干凈,說話輕聲細語,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因為掌握著村莊所有人身體的秘密,和對病痛極盡救贖的努力,他們備受村里人的尊敬。他們用胸前吊掛的聽診器給病患聽心跳,拿著注射器穿行在一群病患中的樣子,顯得威嚴、慈悲,同時又有點神秘。比起普通莊稼漢來,他們身上有一股特別的氣味,那其實是消毒水的氣味,但這種不同的氣味,更有利于塑造他們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增加人們對他們的尊敬程度。
我的外祖父就是一名鄉村醫生。他最擅長的是針灸,據說有過三根銀針讓人起死回生的事跡。聽我母親講,他年輕時是個潑皮,不事稼穡,喜歡賭博,愛和人舞刀弄棍,與不少人結下梁子,方圓十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后來他學了醫,在贛江以西的形象頓時變得好了起來。他去世的時候,前來送葬的人將他們村——離我家三里路遠的積富村——原本寬敞的祠堂擠得水泄不通,完全是仁厚長者才配得到的禮遇。我的外祖母扶著棺木大放悲聲,所有人都聽得出,她哭聲里有著作為功德圓滿者家屬的夸飾和滿足。
我們村——贛江以西一千多口人居住的下隴洲村,曾經有醫務人員六七人,這在故鄉方圓十里都是十分顯赫的醫療配置。藥房里抓藥的是村里的高考落榜生羅小平和曾仁子。搞化驗的是初中生楊樹生。做護士工作的是醫生劉水根的女兒劉春蓮。負責給村民們看病的是劉水根、孔野德、富英三人。這三個人中,擔任院長之責、整天樂呵呵的劉水根初中畢業,原在西沙埠碼頭做搬運工,后去贛江對岸水田公社醫院學的醫,修的是內科和中醫,是村醫院的院長,雖是半路出家,可還真是有兩下子,我弟弟幼時因病休克,眼看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三下五除二就搶救過來了。我的祖母因此殺了家里的老母雞設筵宴請了他,當然也包括醫院里的所有人。最沉默寡言的孔野德是高中生,也是劉水根的徒弟,修內科和中醫。有點齙牙的富英是產科和兒科,文化水平不高,她的醫術來源于鄉村舊郎中的傳承,全村的孩子出生,都是她接的生。他們是全村人的親人,也可能是不少村莊的人們的親人,因為很多外村人都來我們村看病。人們對他們的稱呼五花八門,叔叔伯伯爺爺哥哥姐姐不一而足。我從小就被長輩們教育說要叫劉水根、孔野德、羅小平為叔叔,富英為表姑姑。曾仁子在醫院地位低一些,并且年紀不算大,但因為是本家且是我的爺爺輩,我被大人告誡稱呼他為爺爺。
他們在村西頭路口的一棟房子里辦公。這所鄉村醫院有醫生辦公室、藥房、輸液室、化驗室,可謂五臟俱全。化驗室里有一臺曲頸的高倍顯微鏡,適合全村人仰望。那是村里少有的幾座公房之一,里面有一個天井,下雨天可以看到雨斜著往里飄落。它曾經做過村里的小學,我一、二年級就是在那兒讀的,后來學校搬遷,這座公房就都用作了醫院。醫院公房旁邊是禮堂,用于全村開會議事和村委會日常辦公,相當于我們村的人民大會堂。醫院挨著禮堂,足以說明它的地位。實際上,在村人的心中,它比禮堂還重要些。每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愛到醫院扎堆,談國家政策,談天文地理,談化肥農藥,談村里的家長里短,談村外的生死離散。眾聲喧嘩,煙霧繚繞,醫生們穿著白大褂在人群中穿行(他們上班不分白天黑夜),仿佛一樹樹梨花盛開在山岡。
我的岳父周樹保也是個鄉村醫生。他們周家村也有千多號人,離我們家八里路遠。
他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學醫的。他的老師是他的哥哥。我稱作大伯的他哥哥因參軍在部隊當上了衛生員,復員回家后分配在贛江以東的白沙醫院做了醫生,后來還當上了院長。周家村看中了這條人脈,就讓初中畢業的岳父去白沙醫院跟班學習。岳父回來后就當了周家村的鄉間赤腳醫生。
大概是享受到了當醫生的種種好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岳父有了構建一個鄉村醫生王國的虛妄念頭。他的大兒子周秋明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岳父二話沒說托了門路讓他去隔壁縣的衛生學校學了鄉醫。同樣中考落榜的小女兒周三梅被岳父安排去了市婦幼保健院當醫生學習助產之術。學成歸來后她很快就成了阜田鎮有名的鄉村助產師。我的妻子初中畢業考上師范當了老師。我的小舅子高中畢業考上了大學,成了廣東汕尾一家石油公司的工程師。我想,如果他們沒有考出去,按照岳父的邏輯,鐵定也是端上鄉村醫生的飯碗。
岳父2012年決定退休,讓我的大舅子周秋明接替了他的王位。大舅子性格原本活絡有趣,可接手岳父做了周家村的醫生之后,立即變得沉默寡言和老成持重。人們都說,他的神情與他父親完全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我們村醫院幾個人的合作并非鐵板一塊。先是藥房的羅小平再次參加高考考上了某中專學校,幾年后成了一名鄉鎮干部。后來他當了鄉鎮黨委書記,又考取了律師證,辭職赴深圳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成了我們當地最樂于談論的人物。剩下六個人繼續抱團合作,終于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也分崩離析。
解體的原因并不是他們之間有何矛盾,而是隨著改革開放深入,村里的人們紛紛去了城市。他們或者去了省外工廠打工,或者帶著孩子在縣城租房子做了陪讀。一千多口人的村莊,只剩下一二百人,病源已經不足以讓他們過上體面的生活。再加上醫療政策發生了變化,他們需要共同面對變化帶來的各種問題:醫護人員須持證上崗,無證的富英表姑姑就不宜再從事醫護工作(許多得自民間傳授的醫者也因此永遠告別了醫生這個行當),鄉村醫療資源須優化配置,他們扎堆辦公已經被視作鄉村醫療資源浪費而不被允許。
他們搬出了公房。孔野德留在了村里,在自已家辦起了診所,病人不多,他只好捎帶著在自己家賣起了小百貨。劉水根和他女兒去了三里路遠的西沙埠小鎮坐診。藥師曾仁子也去西沙埠開了一家藥店,除了賣那些非處方藥,還兼賣春節期間鄉人愛買來孝敬老人的各種補品。檢驗師楊樹生為考鄉村醫生資格證做著準備,之所以要考鄉村醫生資格證,是因為他在這個行當混了這么久,不干這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干點啥。
那座原本全村最為熱鬧的房子,從此陷入了沉靜。一把不大的鎖,讓所有的繁華都成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