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情感象征的“物”

段興民

摘 要：尤恩·烏格羅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現實主義畫家，他主要畫人物畫、靜物畫和風景畫。他的靜物畫構圖獨特，色彩明亮，尤其注重對透視和比例的把握。尤恩·烏格羅創作了很多與親情和友情相關的靜物畫作品，此類作品以描繪與情感相關的物品為主。對于尤恩·烏格羅而言，這些物品本身就是一種情感的象征物，而他的描繪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意義。因此，分析尤恩·烏格羅的靜物畫作品，梳理相關資料，以更好地理解尤恩·烏格羅創作這些靜物畫的意圖，并通過這些作品進一步了解尤恩·烏格羅本人。

關鍵詞：尤恩·烏格羅;靜物畫;情感;象征

在印象派出現之前，靜物畫很少受到人們的重視。雖然古羅馬的龐貝壁畫中就有水果的形象出現，但它只是對物的模仿，并不是獨立的作品，也不被學者們稱為靜物畫。一般認為，靜物畫在文藝復興時期成為一個獨立的畫種[1]。而17世紀的荷蘭靜物畫，主要是為了顯示主人家的富貴。雖然偉大的西班牙浪漫主義畫家弗朗西斯科·戈雅曾畫了一些隱喻時事的靜物畫，但當時被人們看重的還是歷史畫與肖像畫。直到18世紀，專注于畫平凡事物的法國畫家夏爾丹提升了靜物畫的地位[2]。后來，著重表現日常生活的印象派畫家們畫了不少靜物畫，那些作品有著豐富、美妙的色彩和筆觸。在塞尚的筆下，靜物畫被賦予了一種永恒的特質。20世紀初，畫家們彰顯個性，抵制文學性、敘事性，靜物畫因此成了他們開展繪畫實踐的絕佳載體，展現出了豐富的面貌。

上述畫家或流派的靜物畫可歸為以下四類：第一，純粹的模仿;第二，象征意義上的描繪;第三，靜觀的母題;第四，作為實現繪畫意圖的題材。活躍于20世紀中后期的英國畫家烏格羅的靜物畫基本上屬于后三種范疇，可以說他的靜物畫有著其作為一個畫家所應展現出來的所有品質，但他還有一部分作品超越了純粹的造型和審美意義，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珍貴的情感，這些作品展示著烏格羅為人鮮活的一面，它們同樣值得我們探討。

一、與友情相關的靜物畫

粗看烏格羅的靜物畫，它們似乎與前人的作品并無太大區別，主要描繪食物、花卉、骷髏等傳統題材。同時，他的繪畫中也有現代物品，如透明燈泡、塑料玩具、工藝品等。烏格羅也提到過他畫燈泡的原因：“以前沒人畫過燈泡。”[3]當然，繪畫的獨特性并非只體現在題材方面。烏格羅的大多數作品中只有一兩件立在畫面中心的物品，畫面色彩明亮，對比強烈又和諧。烏格羅極為重視物體的擺放，對構圖、空間和比例的處理頗為獨特，他常用其他物體來暗示主體的規模和畫面的空間，以一種測量的方式觀察物體，畫面極富理性的魅力。利用此種觀察方式創作的作品常使人感到驚異：他眼中的物為何是這樣的？甚至人們會問：這是什么？顯而易見，烏格羅對人們慣常的視覺印象發起了挑戰。

在烏格羅的畫冊中，有幅畫令筆者印象深刻。它并不大，畫在長寬比大于2的矩形畫布上。畫面中有個形狀不規則的物體，長條狀，左低右高，左呈楔形，右類似于橢圓形，與桌面相接的位置幾乎呈直線狀。色彩以冷灰紫為主，橙、紅為輔，自左向右逐漸變深，靜躺在沒有明顯空間感的略帶褐色的冷灰色背景中，在烏格羅理性的觀察和描繪下展現出一種堅實感。剛看到這幅作品時，筆者卻有些疑惑：烏格羅畫的是什么？它似乎是一只龍蝦的鉗子，又像是某種楔子。它究竟是什么？圖注給出了答案，作品的標題是《給魯迪的舌頭》，這與筆者的猜測大相徑庭。舌頭怎么是這樣？魯迪是誰？魯迪或許是個人名，但他與這個舌頭有什么關系？并且這應該也不是他的舌頭。烏格羅為什么要描繪這個以舌頭為主題的靜物呢？

在作品旁邊的說明中，筆者看到了這樣一句話：“魯迪是作家和收藏家，是烏格羅非常要好的朋友，他非常喜歡吃牛舌，在他去世后，畫家創作了這件作品。”[4]原來，烏格羅描繪的是一條牛舌，并且促使他描繪這幅作品的原因是樸素、真摯而又珍貴的友情。讀完這段文字后再看該作品，牛舌已不再是一條普通的牛舌，在烏格羅的筆下，它并不像流行于歐洲國家的一道菜。烏格羅用獨特的描繪方式讓繪畫中的物與生活中的物產生了距離，使觀眾在體會純粹的造型意味時產生驚異與好奇的心態，并以此為契機，探討作品背后的內容。可以說這幅作品是完全個人化的，因為它是一個根植于個體記憶和經驗中的形象，包含著完全私人化的情感，雖然牛舌這道菜可被人共用，但他作品中的牛舌只屬于他們二人。如果魯迪還活著，那么當他看見這幅作品時，或許會對烏格羅笑著說：“我們今晚去吃牛舌吧。”當烏格羅看到這幅作品時，他可能也會看到魯迪。此時，該作品成為激起烏格羅回憶的源點，而作品中的牛舌成為紀念碑般的存在。在觀看、閱讀烏格羅的作品時，我們可以感受到烏格羅對友人的懷念和對友情的珍視，甚至我們很有可能會因此想起自己的朋友。這便是一幅好作品的意義，它不會直接告訴我們答案，而是提供給我們一些可以引發思考的材料。他的同學蘇珊·坎貝爾曾說：“烏格羅非常珍視友情、食物和討論。”同時，烏格羅也非常擅長烹飪美食[5]。

《給魯迪的舌頭》并非烏格羅靜物畫中與友情相關的孤例。在其他作品中，烏格羅選擇描繪的物品有些是朋友送他的禮物，有些則是他準備贈予朋友的禮物，還有一些物品是在和朋友相關的事件中得到的。實際上，烏格羅在描繪這些物品時，并非完全是被物品的形狀吸引，他同時也被這些物包含的情感吸引著。而這些作品也因此超越了純粹的造型意義，突出了紀念意義，成為社會情感和個人情感的綜合體，并且這些作品背后蘊含的是藝術家對友人深深的懷念[6]。

二、與親情相關的靜物畫

相較于那些特立獨行的藝術家而言，烏格羅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關系則顯得中規中矩，他與家人和朋友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在蘇珊·坎貝爾編的關于烏格羅的回憶錄中，他弟弟約翰·烏格羅說：“尤恩曾把家庭稱為應許之地，那里有他生活所需的一切東西。”烏格羅的父親是一名會計，對待子女非常嚴格。在學習繪畫這件事上，烏格羅的父母也曾有過猶豫，但最后還是資助他學了藝術。后來，烏格羅獲得了很多贊譽，他們也因此感到高興。雖然在一些觀點上父子倆會有爭論，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感情。1968年，烏格羅為父親做了一個煙斗，并畫上了父親最喜歡的玫瑰花。工作之余，烏格羅的父親會打理自家的花園，照料園中的果樹[7]。烏格羅畫了很多以梨為主題的靜物作品，據《尤恩·烏格羅繪畫作品集》一書統計，烏格羅描繪梨的作品至少有16幅[8]，而在該書中，烏格羅所有的靜物油畫也才147幅。梨無疑是烏格羅靜物畫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水果。一方面，梨與烏格羅在意的“理想的幾何形狀”有關[9];另一方面，畫梨也是烏格羅對父親的情感的一種表達[10]。

烏格羅大多只描繪直立的梨，它們往往靜立于光線之中，投下橢圓形的陰影，這些梨通常會在他日復一日的描繪中逐漸萎縮。如作品《梨子日記》就描繪了一個梨萎縮的過程。有時，烏格羅也會在梨周圍放置其他物品，以形成有趣的形式，比如在作品《梨》中，梨的旁邊就立著一顆釘子。在側光的作用下，釘子在梨的表面投下一條可以暗示形狀的陰影，這條影子和梨左邊的輪廓線又構成了一個梨的形狀。烏格羅有時也畫以兩個梨為主題的作品，同樣，它們也位于畫面中央，有著微妙的距離和形狀，給人一種介于動靜之間的感受。誠然，從和梨有關的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畫面形式和色彩的斟酌，看到反復描繪的畫面顯露出來的痕跡，看到梨隨著時間變化不斷萎縮的軌跡，感受到寧靜甚至莊嚴的氣氛，但我們無法直接從這些畫中看到他與父親的故事。不過，當我們去思考烏格羅為什么要畫這么多梨的時候，問題的答案便會顯現出來：對于烏格羅而言，一方面，梨是一種理想的幾何形狀，誠如蘋果之于塞尚;另一方面，梨是一種情感的載體。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梨只是一種水果，也可以是審美觀照的對象。但烏格羅的梨顯然是一件個人化的物品，它同時在食物、審美、情感三種意義上共存。對于烏格羅而言，梨不只是一種水果，畫梨也不只是對梨的呈現及對形式和色彩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梨對畫家的特殊意義，每一顆梨都可能包含著烏格羅對父親的回憶，是梨把他們一次次地連接起來，梨就是他父親的象征。畫梨的行為則是烏格羅追憶父親的最好方式。此外，烏格羅也描繪和母親相關的物品，比如山茶花、水仙花，這是他母親喜歡的兩種花卉。烏格羅曾說：“幾乎每年，我都會描繪山茶花，我母親也種著山茶花。”[11]烏格羅的這些作品表現了花卉的嬌柔和優美，也展現了他對形狀、透視、比例和花卉生命過程的關注。同時，它們也是母子親情的象征，這些花卉讓烏格羅想到他的母親，而描繪這些作品的過程又一次為他提供了靠近母親的機會，是這些作品讓他與母親再一次相遇。此時，供人欣賞的花卉也成為承載著烏格羅情感的個人物品，成為一種紀念物。

三、尤恩·烏格羅與具象靜物畫

考察烏格羅所處的年代，我們不免會產生疑惑：為什么烏格羅還在從事具象繪畫的創作？在他出生之前，現代主義藝術早已發展得如火如荼，人們觀看事物的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藝術家也在創作中張揚個性，追求理想。不僅如此，在杜尚作品《泉》（1917年）的指引下，后現代藝術的序幕也已徐徐拉開。如果把烏格羅從斯萊德美術學院畢業的日期（1954年）算作他藝術生涯開始的時間，這正是抽象表現主義、波普藝術、觀念藝術方興未艾的時期，傳統的繪畫幾近消亡。此時，從事具象繪畫的畫家少之又少，然而烏格羅卻選擇了具象繪畫，結合自身特色，形成了一種游走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藝術狀態，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尤其是他的靜物畫，更是獨樹一幟。

誠然，尤恩·烏格羅堅持具象繪畫的原因有一部分來自他的老師孔德斯居姆和西方具象繪畫的傳統，同時也有烏格羅對當時藝術潮流的思考和反擊，并且具象繪畫給人的強烈感召力或許也是他如此畫畫的一個原因。羅杰·弗萊也曾指出：“抽象繪畫缺乏那些最偉大的再現性作品所具有的感召力，是形象讓藝術家認識周圍的事物，也是形象給了觀眾思考的契機，為他們敞開進入繪畫和藝術家思想的大門。”當然，在這樣的藝術環境中，烏格羅也受到了同代藝術家的影響，比如他的作品中展現出來的對抽象性的關注，對“想法”的強調。此外，選擇描繪具象靜物畫也是烏格羅實現自己繪畫理想的一個絕佳途徑。誠如塞尚用靜物畫連接了普桑的古典主義繪畫和印象派的新方法，無疑烏格羅也是一個有雄心的畫家，他用他的靜物畫連接了崇尚科學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傳統和推崇形式要素的抽象繪畫等新的藝術形式。

四、結語

烏格羅選擇描繪的物品極為普通：一個水果、一朵花、一塊面包、一件禮物。這些物品也并沒有在他的關注下產生多么獨特的意義。對于烏格羅而言，它們就是一種個人物品。但這里的物品與人不單是從屬關系，而且還是個人情感作用下的“個人物品”。同時，它們又轉變為個人化的藝術作品。作品中的物所包含的情感一部分和烏格羅的社會活動有關，比如友情、親情，另一部分則與烏格羅繪畫時的情緒、感受相關，它們凝結著烏格羅的激情、滿足、愉快和疑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烏格羅描繪的物品并不是普通意義上具有物之外在特征的客觀物，而是個人化、具有紀念意義的情感象征物，而描繪它們的這些作品也因此成為烏格羅情感的載體，同樣具備紀念意義，對情感的關注恰恰是烏格羅靜物畫的靈魂所在。這些物品就像是他人生書頁中的書簽一樣，只要他愿意，一件物品足以勾起他的思緒，讓他回到從前，回到某個具體的情境中。這些物品象征著他生命的軌跡，象征著那些珍貴的情感。烏格羅的作品具有深刻的藝術思想，獨樹一幟，表現出了寧靜、理性與嚴謹的典雅風范，并且他的作品被世界許多著名的藝術博物館和畫廊收藏。烏格羅曾說：“描繪一件作品是因為一個想法，而不是理想。”[12]對于他而言，這些情感或許只是眾多創作動機中的一個想法，但它們成了他的作品之所以動人的重要原因。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烏格羅對形式因素的重視和對畫面結構的嚴格控制，二者之間的完美平衡給人們帶來了絕佳的審美體驗。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嚴肅、質樸、睿智又滿懷溫情的尤恩·烏格羅。

參考文獻：

[1][2]范景中.《藝術的故事》箋注[M].廣西：廣西美術出版社，2011：136-137.

[3][4][5][6][7][8][9][10][12]UGLOW E.Euan Uglow： The Complete Paintings[M].New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7：198，185，86，195，105，

105，195，150，38.

[11]弗萊.弗萊藝術批評文選[M].沈語冰，譯.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3：43.

作者單位：

云南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