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關鍵詞】“屠蘇”,《元日》,釋義,詩詞格律,古詩教學
《語文建設》2022 年第8 期刊發(fā)了陳穎彥老師的《被誤釋的“ 屠蘇”》一文。該文以動詞“入”的歷時用法為切入點,論證《元日》中“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應釋為“茅草屋”,而非“酒名”[1],視角獨特,材料豐贍,為一線教師解讀文本、研究教材提供了很好的示范。陳老師的文章更多的是從普遍意義上對“入”和“屠蘇”的用法及意義進行研究、闡述,忽視了詩歌這個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雖然,自韓愈起就有“以文為詩”的傳統(tǒng),但畢竟詩有“別材”“別趣”,以文章的句法來分析詩歌的句法,進而否定將“屠蘇”解釋為“酒名”的合理性,從邏輯上講,略微有些欠周延。我們?nèi)绻麖脑娫~創(chuàng)作規(guī)律,特別是詩詞格律的角度來討論“屠蘇”的釋義問題,就會發(fā)現(xiàn)將“屠蘇”解釋為“酒名”是有道理的,不宜當作“誤釋”。
一
關于“屠蘇”的意思,《辭源》有四種解釋,分別是:“草名”“房屋、草庵”“酒名”“古代一種有檐的帽子”。統(tǒng)編教材對《元日》中“屠蘇”的解釋是“這里指一種酒,根據(jù)古代風俗,常在元日飲用”。這種解釋并非統(tǒng)編教材首倡,而是一種廣受認可的看法。南宋的李壁在《王荊公詩注》中注解“屠蘇”的意思時,將其解釋為一種酒,并且詳細地介紹了這種酒的制作和飲用方法以及它的功效。“《四時纂要》:‘屠蘇,孫思邈所居庵名。一云,以其能辟魅。屠,割也。蘇,腐也。今醫(yī)方集眾藥為之,除夕以浸酒,懸于井中,元日取之,自少至長,東面而飲,取其滓,以絳囊盛掛于門桁之上,主辟瘟疫。”關于“元日”的詩文中出現(xiàn)的“屠蘇”,很多也取“酒名”之意,列舉如下:
萬宇靈祥擁帝居,東華元老薦屠蘇。
——唐·陳陶《朝元引》
自知年幾偏應少,先把屠蘇不讓春。
——唐·裴夷直《戲唐仁烈》
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
——宋·蘇軾《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一》
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
——宋·蘇轍《除日》
數(shù)行晴日照青鴛,春入屠蘇瀲滟樽。
——宋·陸游《庚申元日口號》
挹宮錦之淋漓,醉屠蘇之先后。
——宋·文天祥《回諸郡送年酒》
誰橫煙竹驚孤旅,自飲屠蘇笑八神。
——宋·董嗣杲《壬戌元日二首·其一》
新年且醉屠蘇酒,舊業(yè)重修種植書。
——元·謝應芳《除夕和諸葛用中韻》
春風暖入屠蘇酒,朝日光生苜蓿盤。
——元·謝應芳《除夕和諸葛用中韻》
春入屠蘇酒味輕,燈前笑語待天明。
——元·馬臻《和仲實張教授除夕詩韻》
添年便惜年華減,飲罷屠蘇轉嘆歔。
——清·馬之鵬《除夕得廬字》
從列舉的詩句可以看出,早在唐代就已經(jīng)有詩人將“屠蘇”作為酒的代名詞在詩歌中使用了,并且一直到明清的詩歌都有用例。出于語言的約定俗成性和交際的需要,王安石舍“屠蘇”的常見義“酒名”不用,而用“茅草屋”的意思的可能性不大。至于這種酒為什么被稱為“屠蘇”,也有多種說法。《歲華紀麗·元日》的解釋是:“屠蘇,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歲除夜,遺閭里一藥貼,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飲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蘇而已。”也就是說,借草庵之名指稱酒名。《四時纂要》則進一步指出“屠蘇,孫思邈庵名”[2]。《四時纂要》認為“屠蘇”酒與孫思邈有關,所以用孫思邈的“庵名”來給這種酒命名。實際上,東晉葛洪的《肘后備急方》中就有“小品正朝屠蘇酒法”的記載,并詳細開出所用的七味藥。唐朝的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藥方》中對此藥方進行改良,并指出“屠蘇酒,辟疫氣,令人不染溫病及傷寒,歲旦之方”。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屠蘇”是“屠絕鬼氣,蘇醒人魂”的意思[3]。當然,這種說法過分夸大了“屠蘇”的功用,帶有迷信的色彩,被前人批判為“妄說”。
二
陳穎彥老師認為“若‘入屠蘇的‘屠蘇為酒名,那么‘入屠蘇這一動名組合實際上已被潛在地處理為‘入+受事對象結構”。但通過梳理宋代及宋代以前的歷史語料,陳老師認為“受原始語義圖示的制約,動詞‘入在歷時用法中,始終未能在本義‘進入的基礎上,派生出‘入+受事對象的用法”,“因此,將‘入屠蘇理解為‘飲屠蘇酒,把‘屠蘇處理為受事名詞,是有悖于‘入的歷時用法的。”[4]在王安石《元日》一詩之前,是否出現(xiàn)過“入+受事對象”的用法姑且不論,假使始終未能派生出“入+受事對象”的結論成立,也不能直接推導出將“ 入屠蘇”理解為“ 飲屠蘇酒”就是違背了“入”的歷時用法的結論。因為這個結論成立的前提是“入屠蘇”這個語序在《元日》這首詩中具有唯一合法性。“入屠蘇”完全可以看作是“屠蘇入”的倒裝。
“在詩詞中,為了適應聲律的要求,在不損害原意的原則下,詩人們可以對語序作適當?shù)淖儞Q。”“語序的變換,有時也不能單純理解為適應聲律的要求。它還有積極的意義,那就是增加詩味,使句子成為詩的語言。”[5]詩詞中調整語序的情況是很常見的。毛澤東的《送瘟神》“春風楊柳千萬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兩句中,“六億神州盡舜堯”
的意思本來是中國六億人民都是堯舜,按照語法和語用習慣,正常的表達應該是“神州六億盡堯舜”。但依照詩詞格律的要求,這句話應采用“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式,所以“六億”這兩個仄聲字要放在第一、二字的位置上,“神州”這兩個平聲字要放在第三、四字的位置上,“堯舜”也只好顛倒為“舜堯”,這樣就符合押韻的要求了。除此以外,“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也都是調整語序的例子。
如果調整語序的說法成立,那么“入屠蘇”就只是“屠蘇入”的權宜之計。“屠蘇入”是不違背“入”的歷時用法的[6]。南宋抗金名將鄭剛中就寫過“又暖屠蘇入酒杯,可憐年去復年來”(《用韻寄仲模》)的詩句,明朝名臣謝晉也寫過“鏡中華發(fā)為誰新,屠蘇入手思兒輩”(《元日客懷》)。可能有讀者會認為將“入屠蘇”看作“屠蘇入”不合理,因為“屠蘇入”的表達不完整。“在詩詞中,不完全句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詩詞是最精練的語言,要在短短的幾十個字中表現(xiàn)出尺幅千里的畫面,所以有許多句子的結構就非壓縮不可。”[7]
《元日》中“屠蘇入”倒裝為“入屠蘇”,也是為了適應平仄和押韻的要求。“跟律詩一樣,五言絕句首句以不入韻為常見,七言絕句首句以入韻為常見”“晚唐以后,首句用鄰韻是允許的”[8]。《元日》作為一首七言絕句,全詩押“七虞”韻,首句借鄰韻“六魚”,屬于首句用鄰韻的情況。《元日》仄起首句入韻,它的平仄格式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屠”和“蘇”在《平水韻》中都屬于“七虞”,平聲;“入”則屬于“十四緝”,入聲。“屠”這個平聲字不能處于第二句第五個字,這個位置要求是仄聲字;“入”這個仄聲字不能處于第二句第七個字,這個位置要求是平聲字且押韻。因此,符合“入”字歷時用法的“屠蘇入”這種表達是不符合詩詞格律要求的,改成“入屠蘇”之后就符合詩詞格律的要求了。
將“屠蘇”理解為“酒”也更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起承轉合”的要求。第一句“爆竹聲中一歲除”中的“爆竹”體現(xiàn)的是一種民俗。關于它的起源有很多傳說,《神異經(jīng)》記載“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長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則令人寒熱,名曰山臊,以竹著火中,烞熚有聲,而山臊驚憚。”人們最初燃放爆竹就是為了遠離災病。前文已經(jīng)提到,古人認為在正月初一飲“屠蘇酒”可以“辟瘟疫”,李時珍認為屠蘇酒可以“辟疫癘一切不正之氣”。因此,將“屠蘇”理解為“酒名”(最初是一種藥酒)就和“爆竹”一樣都是元日祛除災病的民俗,表達了民眾在除舊迎新之際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希冀。第三句“千門萬戶曈曈日”宕開一筆,推己及人,由眼前一家一戶拓展到千家萬戶。第四句“總把新桃換舊符”又回歸到元日希冀美好生活的民俗——桃符。如此理解,全詩意象和主題都較為集中,符合詩歌“起承轉合”的要求。如果把這里的“屠蘇”理解為“茅草屋”,把第二句理解為“春風和煦,暖意濃濃,它把春天的氣息吹入人們破陋的茅草屋,使茅草屋煥發(fā)出盎然的生機”[9],美則美矣,但與開篇的“爆竹”和結尾“新桃”“舊符”關聯(lián)不大,似乎有不符合詩意順承要求的嫌疑。
三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 年版)》(以下簡稱“新課程標準”)將“文化自信”作為首要的核心素養(yǎng),指出“文化自信是指學生認同中華文化,對中華文化的生命力有堅定信心。通過語文學習,熱愛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熱愛中華文化,繼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10]。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中增加了大量古典詩詞的篇目。“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有古詩,整個小學6個年級12冊共選有古詩文129篇,平均每個年級20篇左右,占課文總數(shù)的30%左右,比原有人教版增加很多,增幅達80%左右。初中6冊教材中古詩文的分量也加重了”[11]。
新課程標準和統(tǒng)編教材都很重視對以詩歌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教育。但是,中小學語文課堂上詩歌教學的實踐離課程標準的要求還有一定差距。有的課堂是一味追求熱鬧,浮于表面;有的課堂是“讀詩題、識詩人、解詩意、悟詩情”“未免太死板,也不得要領”[12]……當下許多教師教學詩歌時沒有把握住詩歌的文體特征,要么把詩歌當成文言文來教,疏解大意;要么把詩歌當成現(xiàn)代文來教,架空分析。而詩詞格律正是詩歌這種文體與其他文體的顯著區(qū)別之一。在中小學的詩歌教學中適當滲透詩詞格律知識是很有必要的,溫儒敏也特意提醒“古詩詞教學要注重讓學生感受詩詞音韻之美,漢語之美”[13]。新課程標準在第三學段的“課程目標”中明確要求“注意通過語調、韻律、節(jié)奏等體會作品的內(nèi)容和情感”[14]。當然,滲透詩詞格律知識不是讓教師在課堂上生硬地講術語,也不是讓教師每節(jié)課都滲透,而是要相機而教。
比如,學習杜甫的《春夜喜雨》時,很多學生都會對“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中“重”的讀音產(chǎn)生疑問。有的學生可能會認為這里的“重”字應該讀“chóng”,因為春雨過后,花兒生機勃勃,重重疊疊;也有學生認為應該讀“zhòng”,因為花瓣被雨水打濕,所以很重。這兩種觀點都是基于語境的理解,很難說孰是孰非。如果教師此時相機告訴學生有關的詩詞格律知識,“在對句中,平仄是對立的”“后聯(lián)出句第二字的平仄要跟前聯(lián)對句第二字相一致”,也就是“看”要和“船”一樣讀平聲,而“重”要和“看”相反讀仄聲,這里的“重”要讀“zhòng”也就很容易明白。當然,教師在授課時不一定要對學生講這樣的專業(yè)術語。
另外,學生在學習明代詩人于謙的《石灰吟》時,經(jīng)常容易將第三句的“粉骨碎身渾不怕”背成“粉身碎骨渾不怕”。如果教師在教授這首詩時,能滲透一點格律知識,讓學生明白作者這樣寫的原因,那么就能降低學生犯錯的概率。其實,《石灰吟》是一首格律嚴謹?shù)钠呓^,屬于平起首句入韻式。之所以要寫成“粉骨碎身”,主要也是為了合乎格律的需要。從粘對規(guī)則來看,第三句的第二個字須與第二句的第二個字“火”的平仄相同,而與第四句也就是對句的第二個字“留”平仄相反。
因此,第三句的第二個字只能用“骨”這個仄聲字而不能用“身”這個平聲字。同樣的,教師可以采用更加淺顯易懂的講解方式,而不必照搬術語。但是,如果教師不在道理上講清楚這個問題,學生就會一直處于懵懂的狀態(tài),很容易在這里犯錯誤。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之所以不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也是為了合乎格律的要求。
以上所述只是詩詞格律在教學中的應用。實際上,隨著學生年齡的增長和認知水平的提高,教師完全可以在教學中利用格律知識與學生探討詩歌的藝術和情感,體會古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背后的匠心獨運,體會詩人在平仄用韻等聲情背后所蘊含的文情。以柳宗元的《江雪》為例。《江雪》是一首押入聲韻的五絕。“絕”“滅”“雪”,三個入聲韻,急促低沉,表現(xiàn)出苦寒的詩境,與詩人因永貞革新失敗而被貶南蠻之地的人生境遇也是極為契合的。如果我們能與學生一起,將詩歌的意、韻、人三者有機融合,幫助學生真正有深度地理解和鑒賞詩歌,自然就能增進學生對詩歌的喜愛,激發(fā)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興趣,也就落實了課程標準的要求,培育了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
將“屠蘇”理解為“酒名”是符合詩詞格律和“起承轉合”等詩詞創(chuàng)作要求的,有其合理性。在詩歌教學中滲透詩詞創(chuàng)作知識特別是格律知識,無疑是讓學生親近母語,熱愛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樹立文化自信的有效途徑。當學生只知道一首詩表達了什么情感,卻不知道我們的詩歌為什么美、為什么好時,便很難真正認同“漢語之美、詩歌之美、音韻之美”,也就很難真正形成對詩歌持續(xù)的愛和對中華文化的堅定自信。這樣一來,發(fā)揮教材“培根鑄魂,啟智增慧”的作用也就很容易落空;培養(yǎng)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落實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也就很容易凌空蹈虛。這是一線教師須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