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金
“媽媽送兒到村口”的情景,時常來到我的夢中。
“媽,回去吧!”我一再催促著。
媽媽似乎沒有聽見似的,依舊木木地站在村口那株老核桃樹下,癡癡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淚水灌滿了眼窩,濕漉漉的,嘴唇顫巍巍地抖動著,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下意識地舉起不由自主的手,懸在空中,凝固成根雕似的,眼神里含著萬般的不舍和牽掛……
這一幕,是我一次次探親歸隊時,母親送兒到村口的情景。雖然,媽媽已經離開十周年了,“母親送兒到村口”的一幕幕,卻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常常在夢中真真切切地回放。
我是一個游子,像一只離巢的小鳥,翅膀硬了就飛走了。少時離家求學,一別就是一周;十八歲應征入伍,一別又是兩年;年屆而立,在異地他鄉成家立業,一別有時數載……
漂泊他鄉的我,同魯迅先生鄉土小說筆下描寫的那樣:“歸鄉,離鄉,再歸鄉,再離鄉”。年復一年,周而復始。母親看著兒子一次次道別,一步步走遠,一面為孩兒的成長、進步、有出息而高興;一面為孩兒的漸行漸遠而傷感。
“兒行千里母擔憂,話未出口淚哽喉”。
四十年前的那年冬天,我穿上嶄新的軍裝,一步三回頭離開了家鄉。母親送兒到村口,依依不舍,深情地望著我,說:
“娃啊,到部隊要好好干,別虧欠了公家的飯碗。”
初次離開家門的新奇,第一次走出大山的沖動,我近乎于忘乎所以。鑼鼓敲沸了我的熱血,嗩吶吹醉了我的心肺,歡呼的浪潮讓我如墜云里霧里,愣頭愣腦地被歡送的鄉親簇擁著,絲毫沒有顧及到母親送兒的心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依依不舍的母親。
一聲鳴笛,車輪滾滾,山風呼嘯,村口被拋在了視野的盡頭。驀然回首,看到母親一動不動地站在村口,像一株櫛風沐雨的老核桃樹,久久凝望著兒子飛馳的方向。回望身后漸漸模糊的村口,被母親稱為“犟牛”的我,第一次心中有一種刺穿心扉的痛,平素未有的孤獨、心酸和眷戀,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抑制不住失聲地痛哭。
從此,村口成了母親送兒遠行的長亭,門后那條田埂小路撒滿了媽媽的淚滴和擔憂,孩兒每每帶著母親無盡的思念和無法治療的牽掛漂泊遠去,母親總要送兒到村口,幾十年如一日。媽媽就像一盞柔弱的油燈,期望能夠點亮孩兒的人生征程。
起初十年,母親年近花甲,還算年輕,心強性子硬,倔強得像個孩子,固執地堅持送我到兩公里外的洛峪公社街道車站,我拗不過她,就依著她,和她一起走。
那時候,我青春年少,在母親眼里還是個長不大的娃娃,媽媽總是不放心我的“牛脾氣”,“念念叨叨”交待她能想到的每一句話語:

“娃呀,在部隊不同在家里,要收一收性子,好好聽部隊領導的話。”
“娃呀,你現在是隊伍上的人,不要牽掛家里,一定要把公家的事兒放在心上……”
就這樣,媽媽一路走一路交代,心里有一千個不舍,一萬個放心不下,一會兒看看臉,一會兒摸摸手,一會兒又有一肚子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呵動雙唇欲言又止。
“媽,我走了。”我哽咽著說。
媽媽看見我舍不得走,卻顯得極不耐煩的樣子,催促著:
“走走走,男子漢志在四方,別婆婆媽媽的,趕路要緊。”
其實,她是在掩飾自己內心的波瀾。車啟動了,我看到媽媽緊隨汽車疾馳的方向緊趕著步子,竭力地想多看兒一眼,再送兒一程。
再過十年,母親年屆古稀,上了年紀,腿腳大不如從前,卻還是執拗地堅持送兒到村口,無論刮風下雨、冰天雪地,都無法阻擋母親送兒的腳步。
那時候,我已經在外地成家立業,事業也如其所愿,成為令媽媽驕傲的“國家干部”。然而,媽媽的擔心卻從未停歇,她又不放心我的“暴脾氣”,怕我沒有耐心,一路叮囑著壓我性子的話語:
“兒啊,你現在是帶隊伍的人,要以父母心愛兵,以兄弟情帶兵呀!”
“娃啊,你一定要知恩圖報,好好報效國家。”
“媽,知道了,回去吧!”我催促著。
“嗯!”母親口中應了一聲,卻仍在村口站著、站著、站著,久久的,猶如一座豐碑,直到變成小小的黑點……”
余光中說:“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母子期盼團聚,從年初盼到年尾。然而,團聚卻有那么短暫,短暫得不舍得撕去墻上的歷日,不忍開口說“我要歸隊”。
又過十年,母親已近垂暮,行動多有不便,她仍然步履蹣跚地堅持送兒到村口,只是腿腳不爭氣,一步一停留地送一步歇一步,漸漸地由送兒到村口,到送兒在路口、再到門口,最后只能坐在門墩目送孩兒一步步走遠。
母親上了年紀,感情很脆弱,眼窩兒也很淺,娘兒倆的眼神不敢碰,一碰就淚流滿面。每當我欲告別時,母親總擔心自己是最后一次送兒子了,常常喃喃自語:
“娃,這一走,啥時候再回來啊?”
“媽,想您就回來!”我強忍淚水回答。
這樣的情景,就像龍應臺《目送》中寫道的:“母子一場,就是在不斷地目送中漸行漸遠。”人生最幸福莫過于親人團聚,最傷心莫過于親人分離。我與母親村口送別的場面,在我腦海中已定格,成為我精神世界里一個無可替代的去處,村口承載著我和母親相聚時濃濃的情感和離別時的依依不舍。
如今,母親已經遠去,村口再也不會有“媽媽送兒”的身影。然而,母親送兒到村口的一次次離別,卻是我精神世界里難以抹去的畫面,每每想起,總能讓人怦然心動,那份酸楚中夾雜著甜蜜,傷感中夾雜著幸福,失落中夾雜著榮耀,依然蕩氣回腸、刻骨銘心。
媽媽送兒到村口,是我一生美好的念想。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