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大學是學歷史檔案的,出校門后卻一路干了新聞。我的學生小丁,先當央視記者,后又跟我攻讀新聞,沒想到他出校門十多年后卻捧了一本歷史書稿來向我求序。看來歷史真是一座繞不開的山,一面躲不開的鏡子。
說歷史是一座大山,是因為它上有密林,下有寶藏,你永遠也看不透、挖不完、識不盡。說它是一面鏡子,是因為社會在變,有無數個的照鏡角度,見仁見智,奧妙無窮。
這本書的名字叫《盛唐密碼》。漢唐向來被稱為中國史上的極盛王朝,冠以“盛”字,自然有它的道理。但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經典的人和事都已被塵封垢埋。于是除了到地下去考古,還有一種考古就是到書堆里去。中國有一個好的史學傳統,當朝有史官紀實,后朝必為前朝修史,這樣層層相疊,只就其主干部分就留下了二十五史,凡兩千七百多萬字,還不算野史及個人的實錄筆記。如果一個人每天讀三千字,要近三十年才能看完,普通人窮其一生也做不到。所以就專門有一種學問:史學,或一些業余“好讀分子”,常到史海里去打撈,幫助我們去見識深海龍宮里的寶貝。史海汪洋,作者這里只選了唐朝這一小塊水域,一網上來,就足夠你眼花繚亂、拍案稱奇了。
歷史是鏡子,是因為它總能照見現實。而也只有從現實出發帶著問題去治史才能提升我們當下的行為能力和認知水平。都說現在的新聞是明日的歷史,恰恰作者是學了新聞、干過新聞,又從政多年,于是兩相參照,他眼里的歷史便像是一面牛頓手里的多棱鏡。當年牛頓在這面鏡子下,第一次驚奇地發現太陽光并不是單一的白色而是七色,赤橙黃綠青藍紫;作者也驚奇地發現這一頁頁史書并不是平面的,里面不但有深溝大壑,還居住著許多歷史老人,他們現身說法,與我們探討現實。
比如權力的平衡和監督是古往今來都要面對的政治難題。一般來說,我們大小單位都是一把手說了算,你看古代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皇帝的言行有實錄,身后有評價(謚號)、史書有論定,被罩在一張無形的大網中。不但在制度上設有“諫官”,專門挑刺,提問題。在官德上也推崇誠實敢言的風氣,所謂“武死戰,文死諫”,說真話死也光榮,名留青史。唐太宗算是權力、威信至高無上的人物了。一天,他忽然想看看史官對他的記錄,不行,房玄齡義正辭嚴地阻止;他要打獵避暑,不行,監察御史馬周立即上疏勸阻;他要玩個寵物,不行,被魏徵刻意拖延,釀成他的鷂子死在袖筒中的“慘劇”。更不用說貞觀時期開始形成的“五花判事”機制,中書省議論軍國大事,中書舍人各執所見,分別署名,許多國策大事都要多次討論聽取不同意見才能拍板。
如人才使用也是個普遍問題。李世民是“不合法”地奪太子位后稱帝的,卻能團結眾多來自敵壘曾反對過他的人。諍臣魏徵,此前跟隨太子建成時曾勸早除李世民,后來又當面頂撞新皇上,經常自作主張解讀政策,但他的官位卻不斷升遷;能臣王珪,玄武門事件后被流放,又很快召回擔任諫議大夫,出任黃門侍郎,配合房玄齡考核選拔官員。李世民只用一個在凌煙閣上畫像的小動作,就調動了每個人心靈深處的榮譽感;又隨時嚴厲地斥責小人。有一次他在宮中的一棵樹下散步,說了句:好樹!在一旁的大臣宇文士及馬上對這棵樹大加稱贊。他板起臉斥責道:魏徵常勸我遠離佞人,我一直不知道所指是誰,原來就是你啊。
當我們隨著作者一頁一頁地解讀史書里的密碼,你就會感到這個盛唐真不是十年八年就可造就的。特別是作者善用現代視角觀察,用現代語言翻譯歷史,如“危機公關”“戰爭動員”“預期引導”等這些現代概念,都可以和一千多年前的史實嚴絲合縫。歷史真是驚人地相似。
當年朱熹到一個新地方上任,地方鄉紳跪迎道旁,他一下轎說的第一句是:“你們帶縣志來沒有?”留下了典故“下轎問志”。可見史書是從政者須臾不可離開的一面鏡子。就像現代女人愛美,手包里離不開的照面鏡。當然,一般人看書也不必總是那樣正襟危坐、興亡有責,本書隨意當作故事來讀也是一次有趣的在歷史密林中的穿行。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