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駐心田的魚水深情

劉炳琪

算來，距今正好26年。

那時，我任長沙工程兵學院搶險二隊作訓參謀。一行200多人從常德桃源出發，彎彎繞繞，歷經百多公里機械化行軍，抵達南縣茅草街已是次日的凌晨兩點。

1996年的洪水雖然沒有1998年的洪水大，但當時常德、益陽都出現潰堤，形勢很危急。搶險一隊剛趕到現場，沅江一個垸子已垮，隊伍被困，上級命令二隊緊急從常德轉場。令人欣慰的是，在桃源縣陬市鎮奮戰3天后，學員們戰斗的激情仍然高漲。

這是日積月累體能訓練和思想政治教育的結果。說實話，去常德之前，我們對這些年輕人沒敢抱太大希望。二隊與一隊的差別在于，一隊絕大部分是戰士學員，經過幾年部隊生活，體能相對較強，而我們所帶的是高考篩選出來的學員，他們的優勢在于文化水平，從事搶險這樣的工作，體能則顯得更重要些。出乎意料的是，學員們吃苦耐勞和戰斗精神超出想象。

好在當晚無事。隊伍在小學校園安營扎寨。

險情在次日上午出現，排水閘反灌，局部管涌。茅草街地處洞庭湖腹地，乃沅水、澧水、藕池河中支、沱江四水相匯處，東與沅江草尾鎮、大通湖區千山紅鎮相鄰，南與沅江南咀鎮隔水相望，西與廠窖鎮澧水接壤，北是三仙湖鎮和青樹嘴，牽一發動全身。沒有盡力搶險一說，上級要求死保。

沒到過湖區的人可能不清楚，這些上世紀50年代圍起來的垸子，河流與陸地原來大體在一個平面。幾十年風雨后，河道淤塞，河床越積越高，堤壩越加越高，有的堤段，甚至超過兩層樓高的屋頂。站在堤上會怎樣？一邊是河水滔滔濁浪翻滾，接近堤頂的河水無情拍打堤岸，一邊是低處雨中落魄且無助的房舍與田地，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如果一旦潰堤，絕對是“滅頂之災”。

所幸，我們沒有辜負使命，打贏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200多人齊上陣，不說浩浩蕩蕩，不必紅旗招展，裝沙石、運沙石、填沙石，和時間賽跑，經過四個多小時苦戰，成功解除危險。

說苦戰是有道理的。連綿的雨突然停了，大地灑滿了白花花的陽光，將潮濕的大地曬得熱浪滾滾，整個湖區如同蒸籠。參戰官兵的迷彩服可以說沒有一根干紗，但沒有人叫苦，沒有人說累。有的中暑了，樹蔭下躺一躺，喝口藿香正氣水，爬起來繼續參戰;有的手出血肩破皮，簡單包扎后，換種活干不休息;爛襠的戰士，潰爛處被汗水加臟水浸泡得痛癢難忍，但仍堅守一線，不斷往水里拋沙袋;隊干部暈倒了，黨員骨干立即頂了上去……

曾給朋友這么介紹抗洪搶險：什么叫工程兵學院精神？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忍耐。如果沒有嚴明紀律和過硬作風，是不可能取得抗洪勝利的。制服管涌，必須找到滲漏點，河里堵住進口，堤外堵住出口。這就需要把大量沙石從堤下運到堤上，在那個抗洪工具不太先進的年代，只能全靠官兵們的肩扛手提和兩條腿。

當然，如果只是停留在抗洪怎么辛苦，未免有些矯情，不是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當兵的不就得在關鍵時刻沖鋒陷陣嗎？這話不假。時過境遷，我回味更多的，則是烙在心里的那段深厚的魚水情。

20世紀90年代正趕上改革開放大浪潮，湖區這樣相對偏僻的地方也不例外，有些人向錢看，傳統的東西逐漸淡化。在茅草街待了3天，發現當地年輕人基本外出務工了，見得最多的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不可能承擔抗洪搶險的重任。對處在和平年代的軍人來說，似乎已過了戰爭時期軍人被特別尊敬的“高光時刻”。群眾是否還會一如既往敬重軍人？我心里最開始打了一個問號。但很快，茅草街讓我感受到了人民群眾對軍人發自內心的愛。他們自發提來饅頭、西瓜、綠豆汁、茶水，守在炎炎烈日下，就為給官兵們送上力所能及的支持，還有的拿著臉盆和毛巾，給戰士們擦手擦臉。

戰士們只準備了一套迷彩服，連日轉戰，根本沒時間清洗衣服，加上泥水中背沙袋，很多戰士的紅肩章也沾滿了黃泥。鄉親們看到送完沙袋返回的戰士，就會攔下來，給他們擦臉，還有人給戰士遞上西瓜，那場景，讓我這樣的老兵也一下子淚水盈眶：這多像母親在關心兒子啊！

我清楚記得一位老人，背著半只羊送過來。羊原本是留著給北京工作的女兒的。我們不接受。老人哭了，說解放軍就是我的親人，這些孩子比我女兒還小，卻跨過千山萬水來保護我們的家園，就算女兒在家她也會支持。見我們仍然不收，老人急了，說，就當成給我女兒吃不行嗎？我們解釋說部隊有紀律，抗洪是職責所在。我們知道，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她的生活來源估計大多靠遠離故土的女兒，半只羊價錢可不菲呀。

老人是誠心的，我們也是誠心的。老人第二天又背來，不管不顧放下就走。追上去塞給她錢，她丟到地上跑開了。沒辦法，最后我們只好把錢交給當地領導，反復叮囑等我們離開后再轉交老人。

200多人一下子擠到一個地方，住還好說，小學教室可以打地鋪。吃飯卻是大問題，好在安排得妥帖。廚房里每天都有十幾個人忙碌，他們全是小學的老師，自愿幫忙。他們說，解放軍戰士這么辛苦，我們犧牲一下假期又怎么樣？鄉村不像城市還有菜市場，老師們便把自己菜地里的菜都奉獻出來，不夠就四處收購鄉親們的菜。更讓人感動而又不安的是，為了給戰士們搞好伙食補充體能，他們每天都殺一頭豬。戰士們說，比在平時多吃了不少飯。從老師變成廚師、伙夫，沒有感情誰能這么做？這說明，只要你心里裝著群眾，群眾心里就會有你。

最有意思的還是送西瓜。農民收入有限，種西瓜是為了增加收入。我們剛到時，村里送來一擔瓜，一個班一個，干部們自覺不吃。第二天村里拉來半拖拉機西瓜，說是慰問。干部按瓜分配，一個班可以分到三至四個，肯定也不夠吃。天熱，休息時間愛學習的戰士們不能看書也沒有書看，就攏在一起玩撲克爭上游，贏的吃一瓣，這既活躍了氣氛，又增進戰友情誼。學校幫忙的老師們有時候也參與進來。到了傍晚，鄉親們陸續開著拖拉機拉來西瓜，卸在球場里就走人，后來又堆了老師辦公室大半個房間，問起都說是政府慰問的，而村里干部說是村民們自發贈送的。西瓜不能久放，干部只好鼓勵戰士們愛吃自己拿，弄得戰士們再打撲克時，誰輸了要吃半個瓜……

在茅草街的日子只有短暫幾天，放在人生長河里不過一瞬。但茫茫人生，永生難忘的時候又有多少？我想起離別時那個男孩說的話：叔叔，解放軍真好，我長大了也要當解放軍。說這話的男孩，7年后真考上了軍校，我們無疑在他成長路上充當了一回指路牌。這讓我堅信，榜樣的力量真的是無窮的。

我們在緊急集合的口哨聲中撤離。村里原本準備搞一場隆重的歡送會，我們避開了。領導們不想聲勢太大，而我，也怕和那些跟父母一樣的鄉親們告別時的情景。

我們都是父母的兒子，不習慣告別。但不告別就能抹掉一切嗎？每當我想起當年點點滴滴，總有回去看看的沖動，如今的茅草街，聽說已是全國3675個重點鎮之一，是湖南推進新型城鎮化100個中心鎮之一，是全省的生態鄉鎮、文明衛生鎮。

說真的，等退休了，我得去看看，住上一陣子，把當年走過的路，再從懷念里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