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鵬

我對一些舊物件終懷著另一種情懷,比如家里的那臺蒙滿歲月塵埃刻著時光印痕的老電子管收音機,依然珍藏至今,不愿舍棄。
記得我四歲那年,父親借了鄰居家的驢車碾過崎嶇山路,把我奶奶從十里外的車站接回家。依稀記得我奶奶懷里抱著一個紙箱子,她告訴我母親,這是父親花了一個半月的工資買的收音機。
從此,這臺收音機給我們這個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歡樂,從收音機里收聽到的節目,要比人民公社的廣播喇叭里的多很多,有歌曲,有革命現代京劇,更多是新聞社論什么的。在收音機里我的確學到了好多東西,比如,那八出革命樣板戲,演員剛一開口,我就能準確說出這是哪出戲,哪個唱段,這種對音階的準確判斷和把握竟成為我的特長,好多年過去了,對音調的迅速判斷能力不斷地提高。不僅如此,我還能準確分辨出中央廣播電臺那幾十個播音員的聲音,報出他們的名字,有的甚至還能模仿幾句。
十年的農村生活,這個“工農兵”牌的收音機也陪伴我和家人度過了十年艱辛日子。那時候日子雖苦,但全家人苦中有樂,特別是作為全家唯一的娛樂工具的收音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溫馨快樂的享受;有時一家人圍在一起聽一個電影剪輯,有時候聽一場體育比賽,在無數個寒冷冬天的漫長夜晚,家人們的依偎傳遞著溫暖和關愛,感受著和睦和幸福,收音機帶給一家人是綿綿無盡的精神力量。
后來,全家人把收聽的節目統一固定在午間的小說連播上,有那么幾年,不間斷地收聽《紅旗譜》《播火記》《東方》等革命題材的長篇小說,后來就是《岳飛傳》《楊家將》《隋唐演義》《三國演義》等古典小說和評書,里面的故事和人物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我,感動他們保衛家國,除暴安良的英雄壯舉和替天行道,行俠仗義的慷慨悲歌,有時也因為他們的犧牲和不幸流下眼淚,甚至情緒低落,連飯都不想吃。我完全沉湎于故事當中,甚至夢想自己來一次時空穿越,去往他們的時代和他們一道浴血沙場,執劍天涯。我對英雄和俠客的敬仰和向往,也是從那時開始的,不知不覺,收音機成了我的良師益友。
家人都很珍愛這臺收音機,母親每天都會用抹布將它擦拭好幾遍,讓它保持纖塵不染;我也總是能把天線調到最佳位置以達到最完美的收音效果,在它聲音微弱的時候,我就在地線上澆一碗水,維持聲音的清晰和洪亮。我們搬了十幾次家,每次搬家我都把收音機摟在懷里,從一個舊宅抱到另一個新居。寂寞的鄉居歲月,收音機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和大家相伴度過屬于家的美好時光。我們鐘愛那些鄉村的夜晚,萬籟俱寂,泥土醇香,土坯房里一家人隨和收音機歌唱,笑聲朗朗,日月冗長。
時光已經過去很久了,而流淌在記憶里的聲音不僅沒有隨時光溜走,反而還更加清晰,伴隨著無數家的往事畫面,在腦海里,在耳邊回蕩。特別是親人們的影子,總會從遙遠的夜空中飄落下來,和那些電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帶我回到往昔。我總是能看到親愛的奶奶,她挪動著顫巍巍的小腳,去轉動收音機旋鈕,每找到一個臺,她就側過頭來,看著家里人,用微笑征詢大家的意見,如果大家沒有反應,她就會繼續調臺。我從來不明白我奶奶究竟喜歡聽哪類節目,也從來沒從她的眼神里讀出她的喜好,她的喜好似乎就是家里人的喜好。奶奶八十四歲那年病倒了,我守在她身旁,我給她打開了收音機,問她想聽啥,奶奶說了一句:找一段京劇吧。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了一個電臺播放的京劇,她聽得很認真,已經很瘦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其實有她自己的喜好,只是總替別人著想的她,一生都在奉獻著,讓別人歡樂就是她最大的享受……
一切老舊的存在都是帶著時光的溫厚,包括耄耋之年的奶奶,也包括那臺老收音機。奶奶去世的時候,那臺老式電子管收音機早已經被家里的另一個多功能收錄機取代了,雖然過去了幾十年,那臺老機器外觀依然很新,漆面照人,清晰地折映著家的溫暖和親情的恒久。而那些流淌在歲月里的聲音,也永遠地回蕩在我的耳畔,讓我更加想念逝去的親人。
如今,信息技術時代,網絡電臺已逐漸取代了電磁波傳輸,收音機失去了它特有的魅力和價值。只是喜歡懷舊的我,依然鐘愛那些屬于我的波段和頻道,依然喜歡那些從空中飄落下來的聲音。
那些流淌在歲月里和記憶里的聲音,是我人生最美好最豐厚的積淀。回首來路,年華還在。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