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

6月中下旬,一列運載著12個集裝箱307噸普洱咖啡生豆的中歐班列列車從重慶駛出,由新疆阿拉山口口岸出境前往歐洲——這只是云南上半年出口美洲、歐盟、中東等地區,價值5.5億元約1.8萬噸咖啡豆中的一部分。
視線拉回國內市場:擅長制造爆款飲品的瑞幸,繼“SOE·云南紅蜜”系列后,今年6月起又在全國門店同時上新“SOE·云南普洱”系列產品,吸引了消費者和咖啡同行的關注。
此外,星巴克已經連續第5年推出來自云南的臻選咖啡豆,Manner提出“好咖啡中國造”項目、Seesaw的“云南十年計劃”……各大連鎖咖啡品牌,紛紛把目光投向云南。
一眾知名品牌的追捧,讓云南咖啡仿佛一個自帶流量的熱詞,從“配角”走向市場中央,有了一絲躥紅、破圈的意味。
要知道,以往云南咖啡常處于咖啡“鄙視鏈”底端,是市場中失語的品種。而今卻改頭換面,名聲大噪,試圖甩掉廉價標簽。
但熱鬧背后,云南咖啡的“破圈”到底是短暫的錯覺,還是長足的進步,關鍵在于這條主動升級求變的路到底如何走。
云南是中國主要的咖啡種植區,處于咖啡種植的黃金地帶,國內99%的咖啡產量來自于此。從2011年的6.51萬噸到2021年的10.87萬噸,10年間,云南咖啡產量增長了67%。
云南咖啡的種植歷史可以追溯到清光緒30年(1904年),法國天主教教士田德能來到云南朱苦拉村,傳教的同時引進了越南的鐵皮卡咖啡苗。云南咖啡真正的產業化運作,始于1989年。
為減少對當時的第一咖啡種植大國巴西的依賴,雀巢把目光投向了與咖啡之鄉古巴同一緯度上的云南普洱,在基礎咖啡種植技術的普及和各類免息貸款的支持下,云南的咖啡產業鏈粗現雛形。
但在行業內部,云南咖啡一度是“廉價”的代名詞。
過去,云南咖啡有“賤賣30年”的提法。很長時間以來,云南咖啡的采購價格一般是在紐約咖啡期貨價格基礎上,再減去10~20美分。而據云南省咖啡行業協會秘書長李功勤介紹,全球只有云南咖啡報價低于紐約期貨價格,以30年來云南咖啡的平均年產量6萬噸估算,這種價格機制讓云南咖農白白損失了數十億元。
云南省農科院曾在保山地區做過調研,測算出每公斤咖啡豆的成本約在15元左右,而云南咖啡豆的價格最低時僅14.3元/公斤。
生產成本和銷售價格的倒掛,直接影響到20萬戶種植戶和100萬咖農的生計。自2016年以來,因為咖啡價格持續走低,很多咖農砍掉咖啡樹,改種大豆、蔬菜和桔子。數據顯示,2020年,云南全省咖啡種植面積約149.7萬畝,相比2014年的高峰值183.1萬畝,縮減近2成。2020-2021采收季,云南咖啡產量預估在8萬~9萬噸,和高峰期的15萬噸相比幾近腰斬。
咖啡豆期貨一直是全球最投機的商品之一。“云南咖啡過去幾乎以商業豆為主,品質偏低,大部分咖啡豆供應星巴克、雀巢等,收購價格跟隨國際期貨價格,沒辦法走出獨立行情。”一位從事咖啡行業多年的人士Hannah說到。
這背后,是云南咖啡銷售機制上的先天劣勢。
在世界主要咖啡產區,政府對咖啡的銷售有嚴格的管控措施。尤其是在大的咖啡生產國,政府絕對不允許外商直接采購本國咖啡,而是通過咖啡生產者協會、政府或指定有資質的企業統一收購和報價的方式穩定市場價格,維護咖農利益。
但在云南,外資企業、本地企業、貿易商都可以直接到咖農手中收購咖啡,統貨收購價格根據每天國際咖啡期貨價格變動制定。李功勤曾表示:“云南幾乎成為全球唯一的,外商可以直接低價從咖農手上買咖啡豆的產區。”
這相當于直接將議價權拱手送給別人,讓云南咖啡價格長期陷入被動收割的困局。
當地也嘗試著通過政府強制手段來提升云南咖啡的議價能力。云南咖啡交易中心還與新華社共同發布了“新華云南(普洱)咖啡價格指數”,以期對咖啡價格進行引導,打破國際咖啡期貨的限制。
這些手段,將會在未來漸漸產生價值。
在業內人士看來,云南咖啡議價能力的缺失,關鍵在于品質把控的問題:尾端的土腥味、雜草味很重,瑕疵太多。
Hannah說:“從先天氣候來講,云南是不差的,和哥倫比亞整體的情況比較接近。品質不好的原因,一個是云南咖啡的品種問題,一個是精細化管理、機器設備、后置處理技術上的定差距。”
豆種的優劣,對最后咖啡風味的呈現至關重要。國際市場上,主要咖啡豆有兩種,分別是阿拉比卡和羅布斯塔,前者的口味較好。而云南95%的栽培面積上種植的都是卡蒂姆混合品種,比較健壯,抗病蟲害能力和產量都要高一些。但是,卡蒂姆因擁有1/4羅布斯塔血統而被認為風味不好。這仿佛是云南咖啡原生性弊病,被置于鄙視鏈的底端,長期被低價收購。
種植品種單一的背后,是云南咖啡業缺乏種植經驗、難以把控生產條件的的弊病。因此,云南產出的咖啡豆品質參差不齊,難以標準化的同時,低廉低端的產業形象就此產生。
以往,由于不能滿足高品質咖啡生產企業的品質標準,云南咖啡只能淪為雀巢等速溶咖啡們的供貨商。
據昆明海關統計,2019年全省咖啡原料豆及深加工產品出口總量為5.61萬噸,其中出口未焙炒未浸出咖啡堿的咖啡5.29萬噸,數量占比94%。
這說明,在國內消費市場蓬勃增長的背景下,云南咖啡卻大量作為原料出口了。這注定了它的利潤是最少的。咖啡產業鏈可劃分為上游種植生豆環節、中游烘焙豆深加工環節、下游流通3個環節。據金融數據研究服務平臺JingData的測算,市場中93%的價值被下游流通環節截取。
從2020年云南省統計年鑒來看,目前種植咖啡的農戶已有超38萬戶。云南咖協會長李曉波稱,云南尚有20%的咖農直接銷售咖啡豆鮮果,“因為他們沒有任何加工能力。”
這種產業鏈的最底端的銷售方式,把云南咖啡產業拖入“規模小、面積散、溢價低”的境地,陷入增產不增收尷尬。
咖賤傷農,云南咖啡并沒有表面光鮮,絕大多數云南咖農都在品質與價格的泥潭中掙扎求存。
對于云南咖啡這把“火”如何才能燒的長久,Hannah表示:“目前咖啡種植空間已經被其他的經濟性作物擠壓,當務之急是要維持咖啡價格的持續穩定。”
目前,中國咖啡消費市場規模約900億元左右,咖啡消費市場呈現15%~22%的年度增長。從市場容量來看,據美國農業部(USDA)統計,2019-2020咖啡年度中國生咖啡消費量19.5萬噸。據路透社數據,截至2022年4月,中國約有11萬家咖啡店。在中國第三大咖啡消費城市成都,2020年平均每天就要新開一家咖啡店。
這場國內咖啡消費大躍進的盛宴,云南咖啡不想錯過,也不能錯過。
業內人士認為,這兩年,云南咖啡迎來了升級突圍最佳的時間窗口。
一方面,世界咖啡主產區因干旱等原因產量不穩定,國際期貨價格波動較大,且由于國外的疫情等原因,進口咖啡豆的供應鏈也存在很多不確定性。相對而言,云南咖啡豆的貨源相對穩定,這對很多咖啡企業來說非常重要。于是,巨大的市場缺口下,咖啡企業迅速將目標鎖定到了云南咖啡。
另一方面,在加強經濟內循環的時代語境下,云南咖啡產業在拉動地方經濟發展,促進鄉村振興的格局中,重要性日漸凸顯。且近幾年國貨自信日強,云南咖啡扛著國貨崛起的旗幟,成為集天時地利人和的產業之一。
作為一種農產品,云南咖啡的升級之路,要面對和其他農產品相似的追問:如何進一步提升品質,如何打造品牌,向精品邁進?如何不斷提升產業附加值,把更多增值收益留在當地?
歸根結底,這是一場關于“好東西要賣好價格”的定價權之爭。
在這個問題上,中國的葡萄酒產業,常常成為一個反面案例。因為在口味、概念、標準上在國外產品后亦步亦趨,就只能成為國外高端玩家的平替,導致其無法脫離國際市場的限制,掌握定價話語權。相較而言,云南咖啡產業提升質量的工作,從未停止。不論是引進更好的樹種、改良種植方式,還是優化采摘方式、升級處理方式,云南咖啡一直在嘗試改變。
經過數十年探索,云南咖啡的產業升級之路日漸清晰。
首先,云南咖啡得成為“好東西”,需要深耕品質。
云南咖啡的問題,一是沒有集約化管理,導致分散的種植戶無法應對市場周期波動,極易被一次資金鏈斷鏈拖垮;二是長期缺乏標準及深加工,因此產品在定價權上極為被動,基本淪為原材料供應地,無法建立品牌,更沒有能力與采購商深度談判。
所以,依靠品質的升級,云南咖啡深度融入國內消費大市場,是云南咖啡跳出國際期貨定價機制、重塑云南咖啡價值鏈的不二法門。
近年來,云南咖啡在生產端的主產區,正加快引進成熟的初加工設備,建設全機械化、標準化的鮮果處理中心,實現咖啡生豆原料產品質量的穩定和標準化,同時實現生產的環保和可持續性。
其次,云南咖啡得賣出好價格,形成品牌。
一個被基本確定的路線,就是云南咖啡的精品化建設。這是價格升級的最直接方式。
就像耶加雪菲之于埃塞俄比亞,這種精品化的打造,更容易形成品牌辨識度,進而打響知名度。
相比普通的商業咖啡豆,精品咖啡講求風味獨特、品質高,價格取決于品質。如此,咖啡生豆產品就能從國際期貨價格的籠罩中脫身。
云南國際咖啡交易中心的報價單顯示,2022年8月,商業C1級生豆的價格在24~30元的范圍內波動,而精品級生豆的價格大多在50~150元區間。
因此,業內人士認為,云南咖啡產業應當制定精品化、莊園型發展規劃,以精品化提升云南咖啡的價值,以莊園型模式突出不同產區品牌,提升產品溢價能力。
近日,云南省出臺政策明確,到2024年,實現全省咖啡豆精品率達到30%、咖啡精深加工率達到80%,努力建成全球重要的精品咖啡產區。
雖然礙于技術和資金的限制,云南能夠生產精品豆的咖農還不足以重構整個產業集群,但高舉高打的精品化品牌,可以建立“云南咖啡”在消費者頭腦中的強勢認知,也有利于商業化咖啡的推廣。
從長遠來看,產區細分,或是云南咖啡明確的風味,是云南咖啡精品化的一小步。但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就的事業,也不是一個品牌、一款產品就能推火的概念。而是需要上下游產地、品牌的持續投入,打造出真正優質的“精品小產區”,推動云南咖啡不斷破圈。
當前云南咖啡在各個連鎖企業的“爆賣”,著實為云南咖啡的發展添了一把火。
瑞幸、星巴克等連鎖品牌和獨立咖啡館,離消費者最近,也有出眾的帶動能力,他們對于在消費端強化“云南咖啡”在消費者頭腦中的認知,甚至定義云南咖啡到底是什么味道、什么調性,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此外,為了闖出新路,云南咖啡的從業者也引進直播帶貨等新型業務模式,創新銷售渠道,增加了與消費者的觸點。對此,云南咖協會長李曉波說,“以前我們的咖啡不論出口還是國內銷售,都是傳統貿易。這2年的電商,線上銷售、直播帶貨等,在未來會給云南的咖啡帶來更大的活力。”
可以看出,不論是生產端提高咖啡品質,還是在精品化的產業建設,要甩掉廉價標簽,云南咖啡需要的不是爆賣,而是深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