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塞達里斯

父親中風摔倒后就住院了,十天后,他離開了人世。當然,他也有可能是摔倒后中風的。不論哪種情況,每當有人問起我父親的死因,我都感到詫異。他都98歲了!這個年齡本身還不夠有說服力嗎?
父親摔倒沒多久我就趕去看他了。埃米和我還有我的伴侶休一道從紐約飛過去,格蕾琴和保羅跟我們在斯普林摩爾會合。我們到的時候,他人已經快不行了。他的額頭上有一大道烏青色的傷痕,人靠在床頭,整個人都瘦脫了形,有點像商店賣的小號人偶。他閉著眼,張著口,雙唇間可以看到一層白沫。
“爸?”埃米問道。
護士進來推了推他的腿。“塞達里斯先生?洛烏?您的家人來看您啦。”護士看了看我們,又將目光轉向了我們的父親。“他后面很可能就這樣了。”她又推了推他的腿,“塞達里斯先生?”
父親唯一的回應就是大口喘了口氣。
“他看上去狀態不錯。”埃米說著將一把椅子挪到了床邊。

塞達里斯一家: 麗薩、大衛和洛烏(前排);保羅、埃米、莎倫和格蕾琴( 后排)
我心中嘀咕:“這是跟誰比?他的狀態還能比誰好嗎?你如果谷歌一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敢肯定你看到的照片跟我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一模一樣,都是瘦得皮包骨頭的樣子,沒有意識,只有呻吟的份。”
我總覺得我如果坐在床邊,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病危之人身上,他要不了多久就會釋然離去。我甚至覺得這樣的場景有美好的一面。想到這兒,我面色凝重地坐在一旁,看著父親的胸膛不規律地上下浮動。他的雙手偶爾會微微抖動,仿佛要傳遞最后的訊息。他的氧氣管掉了下來,我有將氧氣管插回去的想法,但我并沒有這樣做,上面畢竟有鼻涕,還是讓護士來吧。20分鐘后,格蕾琴走出了病房,沒多久,休和保羅也先后出了門。我出去找他們,發現他們在室外庭院的搖椅上躺著聊天。聊到一半,格蕾琴從她的小包里取出一本巴掌大的黑皮書。“給。”她把書遞給了我,“這是我幾天前在父親家發現的,我特意留給你的。”
我以為是超級縮減版的口袋本《圣經》,只留下了編輯認為重要的部分。我拿到后才發現我想錯了,這其實是一本通訊簿。我心想:“這肯定是他搬到雪城以前用的,看字就能看出來,他搬到雪城以后寫所有字母都大寫,但這本只有首字母大寫。”
我打開通訊簿,發現里面記著50來人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大多是女性,并且不少女性人名旁都備注著她們的特征。
費絲·艾莉——太嚴肅了!
貝麗爾·戴維斯——理想型!
多蘿西·卡斯爾——大腦短路。
埃德娜·哈倫貝克——哇!
海倫·華斯托——好看!
帕特·史密斯——身材好!!!
瑪麗·霍巴特——高級!
海倫·桑普森——極品!!
阿琳·克尼克爾伯克——外表是會騙人的。
弗雷德里卡·蒙塔古——可愛!
帕蒂·奧戴——美人!!!有個性。
安·昆蘭——除了身材什么也沒有!!大腦空空如也。
我回到病房后看了看父親,他還在睡覺。我不禁想他跟這些女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他所謂的“高級”究竟指什么?幾小時后,我在車上跟休聊起了這件事。我問:“帕蒂·奧戴和多蘿西·卡斯爾如果還在世的話,你覺得她們還會記得他嗎?”
“這取決于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休說,“好啦,你下次見到爸爸當面問他就是。”
“沒有下次了。”
休皺了皺眉頭,“你怎么知道?他上次就挺過來了。”
六天后,醫院打來電話,說我父親喪失了進食能力,醫生已經開始用嗎啡了。當時,我妹妹麗薩還有她的丈夫鮑勃暫住我家,我的朋友羅尼還有休的朋友卡羅爾也在。當晚,我們一塊兒去餐廳吃飯。“爸爸搞不好會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咽氣。”我走出門的時候說。那是一個潮濕炎熱的夜晚,雖是春天,但比夏天還熱。
“大衛!”休斥責道。
“我沒有盼著他走的意思。”我告訴他,“我只是在預測。”
事實證明我還真說準了。我們剛吃完開胃小吃,麗薩就接到電話。餐廳環境嘈雜,她出去接的電話。幾分鐘后,我走出餐廳,想問問她究竟什么情況。她見到我后說:“爸爸去世了。”
麗薩負責聯系保羅,我負責聯系其他人。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在想自己什么時候會接到這樣的電話,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們又會身在何方。我知道給別人打電話通知這樣的事是不小的責任,但你打就知道了,你打得越多,接到的語音信箱越多,你就越難保持莊嚴肅穆。老實講,我打到最后真的煩透了。
我怎么也聯系不上格蕾琴,等我聯系到她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我們聊了一會兒就掛了。她幾小時后又給我打了回來,她聽上去精神恍惚。“我這幾個小時一直在瞎晃。”她說。
“我聽說這種反應很正常。”我告訴她。
“……我搞不好會得到一筆不小的遺產!”她繼續說道。
對她而言,我帶去的原來是好消息。
母親莎倫剛去世那會兒,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很難過,那幾天是我們生活中最悲傷的日子。但輪到我們父親去世就不一樣了,服務員送來賬單的時候,我們一桌人都在閑聊,還聊到了一個有趣的綜藝節目。我們為什么可以如此輕易地聊起別的話題?或許是因為父親年齡大了,大家都有心理準備。而且,他說到底還是洛烏·塞達里斯,他97歲半以后倒是蠻溫和的,但可惜這之前畢竟有那么多年呢。
父親中風一個月以前,埃米和我為了避免未來忙亂,提前挑選過訃告的照片。我們最中意的是他在50歲生日派對拍的一張,照片上的他披著頭巾,這很可能就是一大塊洗碗布,但上面的頭箍讓人覺得還挺像那么一回事,再加上他曬得黝黑的皮膚和十指交叉的姿勢,旁人不了解情況,搞不好還會把他當成沙特的外交官呢。我們對另一張也挺滿意,照片中的他戴著威利·尼爾森風格的假長辮。這兩張照片中的他可比日常生活中的他有趣多了。
等真該聯系報社了,麗薩否掉了我們的提議,“不行,我想找一張能讓別人一眼認出他的照片。”她最后挑的是父親96歲時拍的一張照片,看上去有點像老年大學的證件照。最后的訃告也寫得毫無特色,說白了跟簡歷差不多。
后事千頭萬緒,聯系殯儀館,打掃父親房間,聯系他的銀行和律師,每一件都挺麻煩。更別提我們還得按他生前的意愿在希臘東正教教堂舉辦葬禮,這意味著我們要買副棺材把他裝進去,不能火化。
我認識的大多數人會選擇喪事簡辦,我的英國朋友安德魯就選擇了遺體捐獻。他說:“我之前看過一篇報道,有醫學生用一位老年女性的腸子當跳繩玩,我一開始很震驚,但我轉念一想,遺體捐獻的時候我人都沒了,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我父親截然相反,他不僅要辦,還要折騰我們三次。
我們首先要在羅利市舉行葬禮,一周后則要帶他的遺體到老家柯特蘭下葬。這之后過40天,我們還要辦一場追悼會紀念他,這場追悼會的意義或許就是告訴我們:“你們甭想忘記我,一分鐘也不成。”
保羅住在羅利,格蕾琴在羅利工作,他們去參加羅利市的葬禮非常方便,但他們還是跟我們一起入住了一家豪華酒店。我們去教堂參加葬禮當天,酒店員工看我們興高采烈的樣子,還以為我們是去參加婚禮。“你能幫我們拍張合影嗎?”埃米將手機遞給了門童。
埃米看起來仿佛是要去參加撒旦的舞會。她的裙子雖是黑色的,但裙擺很短,袖子也寬松到了滑稽的地步。這么一身裝束跟“悲痛”這樣的詞肯定扯不上關系。保羅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他的著裝,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冰淇淋店打工。
“爸爸的棺材是櫻桃木的。”我們在教堂前排就座時,麗薩跟我們說,“對了,我今天給他穿的是內褲,不是尿布。當然啦,內褲外面是有褲子的。”
“好吧……非常好。”我們答道。我們心里都在想,她大概選了一副世界上最丑的棺材。兩名穿正裝的工作人員將棺材蓋推開一半,我們可以看到父親胸部以上的部分。我們吃驚地發現他瘦得驚人,他的手安放在胸膛上面,他的頭發和臉色白到了瘆人的地步,讓我想起了白色的雙孢菇。
“葬禮開棺的傳統太詭異了。”儀式結束后,我跟他們說,“我死后如果也要被這么展示一番,我至少會要求自己臉朝下。這樣我就只用擔心我的后腦勺了。”老實講,我更愿意死后被火化,然后被裝進一個簡單的松木骨灰盒,休幫我在盒子外面簡單地畫些圖案就成。
酒店附近有個州立公園,埃米、格蕾琴和我打算一起去公園轉轉。天很熱,太陽烤得人難受。進公園后,我們總算可以喘口氣,頭頂盡是繁茂的枝葉,烈日根本照不進來。人待在森林里,氣溫仿佛比外面要涼上十度,不久前舉行的葬禮仿佛也過去了很久。我們邊走邊聊,埃米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起手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喂,爸!”
她語氣非常自然,我有那么一瞬間真的以為這場葬禮是惡作劇,棺材里的不過是個替身,我們的父親還活著,而我內心對此的回應是:“我去!”
那天上午,參加葬禮的許多人都說“塞達里斯確實很有個性”。一個非常難纏的人一旦過了85歲,大家就會婉轉地說他有個性,希特勒和伊迪·阿明如果活到這歲數,別人也會這么形容他們。不過,我身為人子總得裝裝樣子,所以我每次都答曰:“沒錯,他確實很獨特。”
過去,父母大多在六七十歲離世,子女的年齡在45歲左右。現在人們的壽命越來越長,一個人可能都當爺爺奶奶了,但其父母仍然健在。我知道一位老奶奶,她母親是在她80歲時去世的。80歲!這在我看來太嚇人了。一個人當這么久的孩子太別扭了,這句話或許說重了,但我們至少可以說,這句話在兩代人關系不和諧的背景下是成立的。
我父親只要有精力,就會不遺余力地傷害我。我年輕的時候只能忍受。后來,我將我的經歷寫了出來,可以以此賺錢,這對我來說確實是個安慰。當然了,在我的脫口秀現場,觀眾因為他的小心眼和高傲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我更開心。

“我倒是覺得他挺不容易的。”休曾經跟我說過,“沒有人生下來就是這樣,他這么刻薄,肯定是因為他經歷過什么。”休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們根本無法了解他的過去,我們問到他年輕時的經歷時,他只會說:“你們問這有什么用?”
葬禮間隙,我想起我受邀到普林斯頓本科畢業典禮發表演講的事。我覺得這種演講稿挺難寫的,至少對我來說如此。多數情況下,觀眾早就累得要命了,天氣又那么熱,而且他們還得穿著厚重的黑色學位服,戴著坐墊般的大帽子。我本想拒絕,但我轉念一想,給我爸打了通電話,我說他如果愿意陪我去,我就去。他同意了,看來常青藤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不過,說句公道話,常青藤對我也很有吸引力。哈佛、普林斯頓和耶魯的畢業生總是不愿意直接提及他們的母校,他們會拐著彎地說“我在波士頓上過學”或“我在新澤西待過一段時間”之類的話。我要是這種頂尖名校的畢業生,我肯定會想方設法在每次聊天中提到我的母校。別人要是問:“你想喝熱咖啡還是冰咖啡?”我會說:“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總喜歡喝熱咖啡,不過今天換換口味吧。”
畢業典禮前,我們跟校長一起吃飯。我父親跟校長說:“你今天請的是我的兒子,但你們真正應該請的其實是我女兒。我跟你保證,觀眾會非常喜歡她。我有她的錄像帶,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郵給你。你看了就會知道!你應該請的是埃米,而非大衛。”
我們坐車回紐約的路上,我問道:“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跟我一塊兒來的?”
“別在意這種事,”他說,“校長有權知道埃米才是更合適的人選。”
我那時已經50歲了,對這種話早就免疫了,但這件事說明直到那個時候,他還是會貶低我。我從來沒怪過埃米,這又不是她的錯。我辦藝展的時候,他會說這樣的話:“真正有天賦的是格蕾琴,不是大衛。”我當然也不會因為類似的事情埋怨格蕾琴。
父親一輩子都在用這種方式挑撥我們的關系,從來不能理解他子女之間的牽絆。當然了,沒有他這位父親,也不會有我們的牽絆,只要他在世一天,我們的牽絆就在。大家經常說父母一旦離世,家就散了,一點點小的爭執也會變成無法調和的矛盾,子女還可能因為爭遺產打得頭破血流。
正如美國作家索爾·貝婁所寫:“失去父母的經歷就仿佛開車撞上平板玻璃。玻璃被撞碎了,你才意識到那里原來有塊玻璃。這之后的許多年,你都在撿玻璃碎片。”我覺得大塊好撿的玻璃已經被我撿起來了,但玻璃渣恐怕一時半會撿不完,我弄不好得用我的余生去做這件事。埃米、格蕾琴和我站在公園的綠蔭下感受涼意,那一刻,我能感覺到這些小碎片就藏在我的皮膚下面。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